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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彩
细雨扎得人不疼,皮肤上痒痒的,却也不太舒服,街上没带油纸伞的都拿着能遮雨的东西顶在头上,颇雅致地漫着步。
“韩小姐呀,看这天,估计也剪不了了吧?”一个头戴小帽的中年人扶着方向盘,问后座的年轻女子。
“马师傅,这才多大的雨,先开到再说吧。实在下大了,银行里也是可以避雨的。”那女人身旁一个眉目精明的女人回答他。
那位纤指揉额,雾眉淡蹙的红唇女人便是韩小姐了。
若问为何得知?
笑话,报纸上全是她的名字、照片,只要是个有买报习惯的国民,恐怕任她化成灰都认得。
此时她却有些疲态,怕是成日的画报拍摄、新商行的剪彩累着这位小姐了。今日她要去的是远鸿银行剪彩。
什么?您又问我远鸿银行是什么来头?
嘶,您是生活在1922年的中国人吗?
远鸿银行可是咱公民政府大力支持的“私营经济体”领头羊。
大约在六七年前起势,这几年势头旺得很。
这不,把总行从北平移到上海来了,当即就请了最当红的女明星来办剪彩仪式,风头无两啊!
“天公不作美啊,本就是有些迟了,又来一场雨,怕到时候又要给人说好话了。”韩小姐身旁的女人抱怨着说。
韩小姐像没听到她说话似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顾着昨晚的梦,那么真实、清晰,好像又回到了抄家那天一样。
她本名韩玉昭,祖上往上数几代,是江浙大富商,人有钱了,就不想只有钱,于是花钱捐了个荫官,到他爷爷那时候,因为很有政治头脑,官竟做到了江浙副总督那么大,直接被调到京城上任了。
父亲一生严谨,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韩家实在是太惹眼了,有钱有权,保皇派和新派都不沾,可兵荒马乱的年代,谁又能独善其身?
就因为玉昭的兄长醉酒时说了句:“大清没有我们韩家,哪有这么长的命数。”
讲句真的,那几年几乎人人嘴里都会流出几句反清言论。
可韩家就是给揪住了,太皇太后亲自下旨:抄家,家产收归国库,女子充妓,男子充军。
京城人到现在应该都记得那天韩家的哭喊声有多大,冤是真冤,用说书先生的话讲的就是:百年一遇之大冤案。
那时玉昭14岁,刚刚议亲,人都没长整齐,韩母求着议好来的那家人把玉昭娶过去,这样算来她就是别家妇,不是韩家人,不用充妓。而那家人给的答复——大门紧闭。
玉昭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么着了,也算过得不错,有疼她的爹娘,长到14岁一直锦衣玉食,就连别家姑娘裹的小脚,她也没有。
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打小的玩伴,说好要好一辈子的罗家姑娘罗月枝。
罗家很是精明,早早投奔新党,得了个新党的开国五相之美名。
得知她家被抄,罗月枝跑来韩家不知多少次,哭的眼泪—用她的话说——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了。
可后来玉昭听说她被罗父关起来了,一直到抄家那天也再没见着。
韩佳人扯起一抹笑,有些怀念和感伤的意味,又思及两天前的那个电话——罗月枝从大英帝国打过来的,说她马上要从英国回来,不回北平了,到上海来找她。
自从抄家后也就见过一面,马上老友重逢,甚是期待。
“陈姐姐,还有多久到?”她开口问。那个面目精明的女人便是负责她日常工作的陈如芳,其实是可以叫阿姨的年纪了,不过韩佳人嘴甜,陈姐姐陈姐姐地喊她。
“大明星噻,莫急莫急。”陈如芳被哄的开心,说起上海话来俏皮。
韩佳人转头看向窗外,雨好像停了,秋日的天空像被刷子重新刷了一遍,比最纯洁的少女心都要明净。
这样开阔的天气,让她压抑的心轻松了不少。
远鸿银行门口站着个活佛般身量的男子,抬手擦着额头上的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不停地看时间。
终于看到一辆黑色汽车驶了过来,慢慢停住。那位长占据各大头条、版面的女明星艳光四射地下了车,黑色的修身礼服将她包裹地玲珑有致。
这位胖大海脑子里一下就蹦出了几个字:貌比天仙。
大家别笑话他,这位先生能憋出这么个词已倾尽毕生所学了。
他还没来得及迎上去,一大群伺机而动的记者就涌了上去,从早上等到现在,个个头发衣服都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霎时空气中就充斥了照相机那犹如放炮竹般的声响和他们叽叽喳喳的提问声。
他这才想起来正事,连忙让保安疏散了这一群蜂一样的记者,点头哈腰地对韩佳人道:“韩小姐,我们行长路上估摸塞车了,再等他一小会哈。来来,贵宾室里坐。”
早把对韩佳人迟到一刻钟的不满丢到脑瓜子后面去了。本是她迟到,等人也没什么,主要是这人也太大牌了吧?大摆钟敲了十一下,可约定的时间是十点钟。
陈如芳忿忿地说:“好歹是个银行行长,诚信两个字不会写的嘞。真会耽误时间,下午还有个酒席呢。”
饶是韩佳人还有愧疚之情,在这45分钟里也被消磨殆尽,拿出些大小姐的脾气:“以后凡是远鸿的活动,不用问我了,直接推了吧。”
陈如芳刚应了声好,就有男人的轻笑从门外传来:“大明星大明星,实在抱歉。今日南京街车太多,实在很赶地过来了。香奈儿的新款,您消消气。”
韩佳人起身,抬起眼看着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膝盖上刚刚搭着来防寒的羊毛毯慢慢滑到了脚边,遮住了那双熠熠生辉的银色小高跟。
这男人身子微躬以表歉意,个子很高,脸上挂着不多不少的谄笑,手里捧着个丝绒小盒子,应该是他口中的“香奈儿新款”。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油滑之人,心里暗暗嗤笑一声,没接那个盒子,脸上挂上了面具:“行长先生,侬让我好等呢。果然是咱上海最大的银行,这架子今日可算是见识了。”
行长满不在乎地把小盒子放在茶桌上,爽朗一笑:“这是哪里的话,您别给我们这我们这茅屋贴金了。您的脚踏进来才让这儿亮堂起来。”
两人又互相寒暄了一会 ,行长把手递过来:“请吧,韩小姐?”又是瞥了一眼,韩佳人并未把手放上去,而是更客套地挽进了他的臂弯。
两人脸上都带着精雕细琢的微笑,从银行正门走出来,站到彩带中间。
一旁的堂腿子赶忙给两人递上剪刀。在一阵阵快门声中,可算是走完了整个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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