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于飞

　　大晋昌平二十年，仲夏，神仙谷。

　　时当重午，太阳自顶直射而入，穿过浓密翠竹，落下零碎光斑。

　　四下杳然无风，常年团在林间的水雾沉凝如墨。

　　“啪！”

　　一滴水珠自翠绿的竹叶尖坠落，旋即渗入陈腐枯叶里。

　　突然，“哗”声骤起，若急雨忽至。

　　风起处马蹄声急，眨眼功夫，白马黑衣迅疾而至。

　　金光碎乱，“咻”声密起。

　　马背上黑衣人闻声展臂，倏然腾空，身影转瞬没入竹间。

　　白马奔腾向前。

　　八只箭矢于虚空中交错而过，纷折入地。

　　林间芒星一闪，枝影摇动处，黑衣人执剑而落，翩然如雁。

　　霎时间剑光迸射，高竹倾倒，冰刃相接之声如乐章大奏。

　　黑衣人身姿敏捷，灵兽般穿梭于茂竹间。

　　手中长剑宛若雷电，游走莫测。

　　变幻间，千钧万道合而为一，破林而下。

　　离地寸许之际，黑衣人猛然抬头，化身游龙急旋。

　　剑气激荡，骤然又分化万道，箭阵般四射而出。

　　竹间“嗤”声四起。

　　黑衣人收剑，荡着竹枝，悠然落到驻蹄等候的白马背上。

　　竹林复归寂静，黑衣人归剑入鞘，铮铮剑鸣，余音不绝。

　　静到极处，竹叶纷飞，“砰砰砰”重物砸地声接连而起。

　　黑衣人回头，幽冷视线缓缓扫过地上八具束发蒙面的尸体。

　　最后一片竹叶旋落时，黑衣人扬起左手，轻飘飘竹叶霎时化为飞镖，“嗤”地一声钉入一根碗口粗的翠竹。

　　一阵清风拂过，竹叶翻飞如雨。

　　“出来！”厉喝暴起，清脆泠冽，有如冰凌相击。

　　话音落处，一个人影自竹后滚了出来，跌跌撞撞朝黑衣人跑去，双手抱拳高举过头，边跑边喊:“饶命！姑娘饶命！女侠饶命！”

　　黑衣人眉尖轻蹙，左手一旋，手腕轻轻一抖，三枚竹叶“唰”地齐声扎入他跟前不足寸许的地面，“站住！”

　　来人立时停下脚步，奈何求生心切，身体奔势难止，硬生生朝前摔了个五体投地。

　　背上书箱装的几本圣贤书和半箱草药盖了他满头。

　　黑衣人冰冷眸光在几本书上掠过。

　　一介书生。

　　书生手忙脚乱爬起来，将书箱扶正，书和草药一一装回，随后整理头巾衣饰，恭恭敬敬朝黑衣人拱起双手。

　　正要拜下去，视线触及黑衣人冷硬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过了界，立刻跳起脚往后退。

　　这一退，绊倒了书箱，仰面又摔了四脚朝天。

　　黑衣人死水般的眸闪过一线波光。

　　书生又是一阵忙活，再次整理书箱和衣冠，恭恭敬敬拱手，恭恭敬敬朝前拜，“姑……”

　　话未出口，只听黑衣人“唰”地一声拔了剑，书生双腿一软，差点就跪倒。

　　他颤栗着双腿，抖着双手努力维持恭敬的姿势，求饶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正要开口，黑衣人突然腾身而起，踏着他的脑袋举剑朝他身后刺去。

　　书生挨她这一踏，人像没头的木偶，直愣愣扑进腐竹泥地里。

　　待他捂着后脑万分艰难地从白马屁股下爬起来，回头一看，一屁股又跌了回去。

　　眨眼功夫，竹林里竟长笋一般冒出来二十余蒙面杀手。

　　这群人武功明显比刚才那批强，黑衣人的长剑虽然依旧游走如龙，但蒙面杀手的包围圈却在逐渐缩小。

　　书生缩进马腹下，双手死死抱住马腿，嘴里的烂竹叶都忘了吐，看见黑衣人一剑挑飞四个蒙面人的兵器，探头一声喝彩：“好！”

　　话音未落，一柄软剑“咻”地从他耳边擦过，扎透他身后一根翠竹。

　　剑身回颤，轻鸣不已，书生立刻闭嘴缩回马腹下。

　　黑衣人接连踹倒两个蒙面人，攀住一根竹子飞身而上，双足勾住一个蒙面人的脖颈重重一旋，脚下的人立时便断了气。

　　借着竹子回弹，黑衣人绞着那人的尸体在空中横扫，四周蒙面人浪一般后撤，黑衣人将那尸体横空踢飞，砸倒三个。

　　几乎同时，她身后一个蒙面人踩着竹子猛虎般扑来，观战的书生一句“小心”还未喊出口，黑衣人如有先知，倏地翻身，挽下一根壮竹跳到黑衣人身后横出半圈。

　　待蒙面人回头扑近，猛地松手，壮竹如疾风，拦腰扫折几根“野草”。

　　围攻之势稍破，黑衣人立刻展臂，脚下频踏，身如鸿雁般飞出了竹林。

　　书生眼睁睁看她飞走，脑袋贴着马腹转了半圈，定向头顶正上空，一时呆住。

　　白马突然一声嘶鸣，扬蹄便跑。

　　书生骤然惊醒，抱紧马鞍跟着狂奔。

　　他无意一回头，登时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三个蒙面人已经追到他身后不到一丈！

　　书生一边拼命跟跑一边努力去蹬马镫，好不容易一只脚踩了进去，白马突然发狂，将他甩了个金钟倒挂。

　　身体不时触地，马蹄扬起的烂泥腐叶劈头盖脑，书生紧闭双眼，死命拽紧缰绳，朝空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呼救：“女侠救命——”

　　一团黑云倏然飘落，书生正要睁眼，身体被拎起，拦腰重重摔在马背上。

　　黑衣人甫一落座，身后暗器“咻咻”便来，她朝后仰倒，横剑将暗器全部击回，起身纵马，长驰而去。

　　白马黑衣在竹林中飞驰，所过之处，翠竹横倒，茫茫竹海生生被辟出一条道来。

　　-

　　日头一斜，竹林里便暗了下来。

　　墨一般的浓雾重重封锁来去道路，循着隐约水声，苏九陌勒马走进一道深谷。

　　谷中怪石嶙峋，暗流幽潺，两侧峭壁高耸，翠竹高木，间杂如云。

　　苏九陌在谷中来回走了几里路，选了一处略为平坦的地方落脚。

　　书生已经被马跑得昏死过去，苏九陌跳下马，将人随手一提，找了块长草的石滩扔下。

　　她提剑将四周又巡视一番，这才用剑鞘挑开溪边几块石头，掬一捧水洗脸，又喝了几口。

　　天光渐退，崖壁上的金线寸寸攀高。

　　苏九陌凝神注视水面片刻，动手将溪流拦出一个小水潭。

　　不出半刻，水潭里现出几尾巴掌大的游鱼。

　　苏九陌到崖脚砍了几根竹枝削尖，一把抓着往水里扎去。

　　翻白的水面很快浮起血色，苏九陌收回竹枝，唇角微动——每根竹枝上都串了至少两条鱼。

　　苏九陌轻车熟路地剖了鱼，起身去找马，一抬眼，对上一双明亮却痴傻的眼。

　　马在啃他头顶的草，他却像尸体似的躺得笔直。

　　苏九陌嘴角的笑意倏然而逝，目光也随即移开，好似什么也没看见。

　　她走过去把马牵到另一处草丛，从牛皮袋里掏出火折子和盐巴，然后回到溪边背对书生坐下，有条不紊地给鱼抹盐巴。

　　“没死就起来！”

　　书生浑身一颤，像突然被解了穴似的一骨碌爬起来，只是还未及站稳，“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双手撑地哇哇狂吐。

　　苏九陌抹完盐巴，回头淡淡扫他一眼，起身去拾柴。

　　火燃起来的时候，最后一缕夕照从潮湿光滑的峭壁溜走，昏暗开始在深谷沉淀。

　　苏九陌手里烤着鱼，耳朵留神听着四周的动静。

　　等了一会，抬眼看向对面的书生，语气颇有些不耐，“吐完了吗？”

　　书生瘫坐在地，火光映着他煞白的脸，像是刚从地狱捡了条命回来。

　　他魂不附体地说：“吐……吐完了。”

　　话音未落，哇地又吐了一肚子苦水。

　　苏九陌无言垂下眼帘。

　　鱼开始飘香，书生终于缓了过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到溪边掬水洗了脸，前前后后整理衣冠，走到火堆旁恭恭敬敬朝苏九陌拜下。

　　“小生慕长风，今日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苏九陌熟练转动着手里的竹枝烤鱼，眼皮轻撩，扫他一眼，又垂下。

　　慕长风弯腰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也不敢恼，自己直起身体，撩着下摆在苏九陌旁边端端正正坐下。

　　火舌狂舞，湿竹枝烧得滋滋冒泡，热气撩着苏九陌鬓角沉默的发丝胡乱飘动，她冰冷的眼神似乎也有了些光亮。

　　深谷寂寂，甚为凄惶。

　　慕长风打了个寒噤，身体朝苏九陌挪了挪，小心翼翼搭腔:“女侠不仅武功高强，烤鱼也很厉害。”

　　苏九陌偏头看了眼两人之间的距离，冷漠的眼刀一飞，慕长风身体随之一抖，看看她身旁的剑，乖觉挪开半分。

　　苏九陌转脸继续烤鱼，慕长风盯着滋滋响的鱼，默默咽了咽口水，伸手探入自己怀中摸索起来。

　　“说吧，为何跟踪我？”苏九陌忽然问道。

　　慕长风身体一僵，立刻爬起来朝她拜下去，战战兢兢道：:“女侠恕罪，小生绝无跟踪女侠的意图，小生进谷寻医采药，不巧碰见女侠杀……杀……”

　　苏九陌不用抬头都知道他在抖得厉害，她将烤鱼收回来看一眼，又伸到泛蓝的火苗上方，不紧不慢道:“神仙谷你都敢进，还怕看见我杀人？”

　　神仙谷在江湖上又名生死谷，深竹，幽谷，峭岩，暗流，毒瘴，巨兽……凡入谷者九死一生。

　　相传谷中有一方桃源净土，住着药王和医圣一对神仙眷侣，药王灵丹能活死人，医圣巧手可生白骨。入谷者若能找到桃源得见这对神仙眷侣，无论何种疑难杂症，必能药到病除，起死回生。

　　但江湖上历来只闻九死，不见一生，手无寸铁身无长物的普通百姓更是对这神仙谷敬而远之。

　　慕长风依然拱手作拜，一五一十自道来历。

　　“女侠有所不知，小生本乃蜀城一介无用书生，祖上经营一家药号，传到家父手中稍有些积蓄，因此命我一心读书考取功名。谁知天有不测，家母早年因生产落下病根，近年操劳过甚，竟至一病不起。去年幸得一化外神医诊脉，那神医开出一张方子，列出七味药，家父竭力搜寻，至今仍有三味难觅踪影。眼见家母病体每况愈下，小生心中实在煎熬，听闻神仙谷里不仅有药王医圣，还有罕世药材，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小生不才，只要有一线生机能救得家母性命，便是刀山火海，亦不能不尽力一闯。”

　　话说到末尾，书生原本颤抖的声音竟坚定起来，透出几分视死如归的气概。

　　苏九陌扬眉看他一眼，心道:还真是个不知死活的无用书生。

　　慕长风从怀里摸出一张对折的方子，打开来看一眼，双手递向苏九陌。

　　苏九陌抬眸扫了一眼，上面写着三味出了名难找的药:紫叶珠，神龙胆，血蕊石。

　　随便哪味都足以让一干江湖人士拼尽性命。

　　苏九陌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低头继续烤鱼。

　　慕长风将方子收好，见她不再继续发问，自己重新在原地落座，伸手又在怀里摸了许久，什么也没再摸出来，回头四下一打量，想起自己的书箱落在了竹林里。

　　肚子恰在此时不知廉耻地叫了起来，慕长风忙弯腰捂住，嘴角扯出一抹干笑，然而旁边的女侠并未看他，如霜面颊在火光照耀下依旧沉冷如水，仿佛火淬着冰。

　　慕长风默默敛了笑，垂眼看着火堆出神。

　　过了一会，眼前突然出现两串烤鱼，他惊喜抬头，却见对方神色并未有半分变化。

　　慕长风失落但不失恭敬，“多谢女侠。”

　　双手接过烤鱼，他想了想，壮起胆子道:“今日女侠救命之恩，来日定当倾力以报，不知女侠可否告知名讳，以便小生铭记心中。”

　　苏九陌正要吃鱼，被他打断颇为不悦，足尖轻轻往旁边柴堆一踢，三根竹枝唰地弹起，齐刷刷扎进两人之间的石滩里，“少废话！”

　　慕长风吓了一跳，看着地上竹枝插出来的分界线愣怔片刻，讷讷闭了嘴。

　　烤鱼凑到嘴边，还未张嘴，一股鱼腥直冲脑门，他未来得及掩饰，“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女侠的神色第一次有了明显变化，由冰冷变为嫌恶，黛眉紧蹙，似乎下一瞬就要提剑削掉他的脑袋。

　　慕长风急忙止住吐，“不，不是鱼的问题，是，是我的肚子刚刚……”

　　话未说完，他瞥见水潭旁一丛长着穗子的草，“女侠，你稍等。”

　　他起身跑过去，揪下一片叶子瞧了瞧，又在指尖搓碎放到鼻下闻了闻，自顾自点点头，回头冲苏九陌欣然一笑。

　　苏九陌视而未见，垂下眼皮咬一口鱼肉，顺手往火堆里扔一把柴。

　　慕长风掐一大把草叶在水中洗过，回到火堆旁给鱼肚子里塞几片，捏碎叶片在烤鱼身上抹匀，再放回火上重新翻烤。

　　很快，一种奇异的香味在空气里漫开。

　　慕长风重重吸了几下鼻子，颇有些得意，“这个叫南苏，既是草药，也常用作香料，最适合给鱼去腥增香，在湘楚一带，人们吃鱼通常都少不了这味南苏。”

　　说着他把烤出香味的鱼递给苏九陌，冷漠的女侠冷眼瞧着他，没有要接的意思。

　　慕长风略一思索，在鱼尾处撕一小片肉和着南苏叶一起吃下去，这才又给她递，“小生试过了，可以吃。”

　　他长得清俊斯文，一双眼睛尤其明亮，透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澈，显然从未经历过杀戮。

　　苏九陌伸手接过烤鱼，在慕长风的注视下撕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确实比没加南苏叶的香。

　　但她面上依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吃鱼还是吃草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慕长风轻轻笑了下，自顾自摇了下头。

　　他把剩下的鱼依次加上南苏叶，用石头架在火堆旁慢慢烤炙，自己也拿一条准备吃，哪知刚撕下一块肉，旁边女侠霍地站了起来，手里紧紧抓着她那柄长剑。

　　慕长风不明所以地仰头看向她，只觉她周身杀意凌人，他想要逃跑，身体却跟生了根似的，一动也没法动，“女……女侠……”

　　“闭嘴！”苏九陌轻斥，身影转瞬飘到两丈之高的崖石上。

　　慕长风这才意识到谷中静得奇怪，方才灌满耳朵的虫鸣不知何时已全然消失，四周静得连一丝风都无。

　　白马嘶鸣，扬蹄朝幽谷深处急奔而去，眨眼就没了影。

　　一股无比腥臭的风从竹林方向刮来，慕长风转头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瘫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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