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万里浓云蔽月，凉夜骤起阴风。

　　一道炫目白光将漆深夜色染得恍如白昼，那是鬼王戮凋的杀招。

　　霁月喘息艰难，口和鼻都在渗血，把霁色罗裙渲得绯红一片。她展开的双臂颓然垂下，身形也跟着不稳，踉跄着跌入一个怀抱。

　　视线透过茫茫血雾落在不远处，戮凋不曾料到她会挡下这一招，咬着牙森然收手；更远些的地方，仙界天兵总算姗姗来迟，擂响了战鼓。

　　霁月想回头再看羲泽一眼，又害怕看见他此刻的表情，索性就背对着他说：“此……此战凶险，我……我祝你……大捷……”

　　羲泽一句话都没有说。霁月倚着他的胸口，感觉那里冰凉一片。

　　她身上挂的深渊口袋被适才的杀招震碎，血红色花瓣随风飞舞，像下了场血色花雨，点缀了这片雪域终年刺目的白。

　　霁月伸出手，一片都没能握住。她眉心轻蹙，似是有些可惜。

　　她神识开始涣散，三魂七魄逐一从躯壳剥离，她清晰感受着生机的流失，脑海中突然有个声音响起，是天道。

　　“神女之陨，可遗一愿，你有什么愿望么？”

　　“愿……”她这一生，仙脉被封，误将自己认作冥灵，并没为苍生做过什么，只盼如今死了能对这三界有些用处。霁月疲倦地阖上眼，在心底许下弥留之愿：“愿三界安宁，四海升平。”

　　“好，我会尽可能帮你，但能不能办到就得看你的造化了……”

　　造化？什么意思？

　　霁月微攒起眉，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五识正逐一丧失。

　　意识的最末，一个干燥温热、带着微许薄茧的掌心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触感她很熟悉，拼力想要回握，终究仍是松了下来，一切归于漆黑与沉寂。

　　她身后，羲泽双目血红，眼若孤狼，伤痕累累的目光狠狠剜进戮凋双眼，直盯得后者一个寒颤。

　　戮凋胆寒，正想闪避，一道凌厉金光已然扑面袭来，劲风掀翻了他周身两层近卫，戮凋举臂勉力格挡，挡在最前的左腕登时被刺了个对穿。

　　“来人！护驾！”戮凋又急又痛，惊惶退后，重涌上来的冥兵们在他身前堵成了座厚厚兵墙，抵御羲泽的发难。

　　“鬼王戮凋私挑战事，是为不义；背后偷袭，是为不武。”羲泽右掌翻转，掌心即刻多了把灵铁锻造的佩剑，他把藏蛟剑重重往地上搠下，扬起一片惨白冰花，与空中飞舞的血色花瓣两相辉映。

　　一声幽长龙啸盖过萧萧风声，传进在场所有兵士的耳膜，他右侧唇角斜勾，挑起一个嗜血的冷笑：“八十万天兵听令，随我重击冥界。此战，不胜不休！”

　　众天兵肃穆的注视下，他左拳倏地攥紧，随着“咯咯”几声压迫的响声，一把粉末从他指缝簌簌而落，化为齑粉——那是他方才洞穿戮凋左腕时抽出的腕骨。

　　冥历1647年，三界中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冥界鬼王戮凋偷袭仙界承战神君羲泽不成，仙冥两界打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战，最终以冥界元气大伤，签订协议“两千年内不挑战事”收尾；

　　其二，戮凋膝下第十六公主霁月为羲泽挡下父亲杀招身亡，血红色花雨飘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止……

　　战后第十日。

　　一名面具遮面的白袍男子与羲泽并身而立，将一个巴掌大的蓝色盒子交给他：“霁月出生时，她母亲在她身上加了道仙脉封印，封印抵了戮凋两成功力，她的魂魄便并未全部散去。仅剩的一魄被我抢下存放在了这里，我没有聚魂的法子，你拿去吧，至少算是个念想。”

　　“多谢前辈。”羲泽广袖一挥，霁月苍白的遗躯出现在眼前。她身上血迹已被羲泽拭净，此刻除去没有呼吸脉搏，仿佛只是小憩了片刻。

　　羲泽打开盒子，将里头盛的那缕残魂导入霁月体内。

　　面具男子连连摇头：“这缕魂生息太弱了，放进去也不顶事的。”

　　“听说千秋雪的湖水可养残魂……”羲泽缓缓开口。

　　“千秋雪的恶灵何其多，你放她进去，必将被它们分食。”面具男子再次劝阻：“我当年有个挚交，他便是……总归这样做，她会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的。”

　　羲泽没再说话，却用行动回答了他。他把自己的仙力在霁月身体周围结结实实地缠了一层又一层，做完这些后才又开口：“现在她有我九成仙力相护，没有恶灵能伤得了她。”

　　面具男子有一瞬哑然，随后轻叹一声：“罢了，我也不再劝你，只是你害戮凋成了残疾，这笔账他定要找你清算。如今你仅剩一成仙力，战力不同于往日，届时该如何应对还要早做打算。”

　　“他要如何，我随时恭候。”

　　说完，羲泽俯下身，最后摸了摸霁月的脸，动作温柔地用仙力护着她沉入千秋雪湖底。

　　……一千年后……

　　烈日泻下一湖炽黄，湖水却不曾染上分毫暖意。冷暖相峙良久，残阳终于收回最后一缕余晖，在遥遥天幕中隐去。

　　天色全然黯淡下来，不细瞧很难发现湖畔雪面上兀地现出一个少女的身影。

　　她乌发蓬乱，衣衫由一条条碎布拼接而成，此刻正赤足哆哆嗦嗦地踩在这片三界至寒之地。

　　此地名唤千秋雪，地处四季恒春之谷，身披经年不化之冰，飞雪梨花相映白，景色极美。可惜因太过寒冷，往来无神无人无鬼，除却在仙冥大战中作战场一用，通常是不掺和三界里的事的。

　　而今，三界太平已逾千年。

　　“咯吱——咯吱——”

　　远方传来踏雪之音，少女眯起眼眸看去，一个野鬼似的孤影正朝这边踽踽独行。

　　她瞧不清来人模样，他周身一片晦暗，每一步都刚巧避开了月光。

　　随声音越响越近，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萦上鼻端，出于趋善避凶的本能，少女下意识退后两步，却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在雪地上，痛冷交加，登时浑身脱力。

　　踩雪声一声大过一声，在静谧的夜里、空寂的湖畔压得人喘不过气，响得密不透风。

　　不多时，黑影在她身畔停住，紧接着一道利刃出鞘之音遽然响起，割裂摇摇欲坠的太平。

　　他手持一柄长约三尺的佩剑，剑身倒映寒星，剑格上一颗珠子闪烁着刺目的红光。

　　此刻距离够近，呛鼻的血气令人作呕，少女也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入目是张男子苍白的脸，其人生了副好看的眉眼，里头的光却寒若坚冰，面部过度分明的棱角好似开了刃的锋芒，尖锐如他手持的冷铁。他一身与她不分伯仲的破烂衣裳，上头遍布斑驳的红色或褐色污渍，那是新鲜流淌或已然干涸的血。

　　整体瞧下来，浑似个索命的无常。

　　二人一站一躺，一居高临下地睥睨，一身处低位却高扬起下巴向上回视，恰似白日里的炎阳与冷湖，无声相峙，谁都不肯退让半步。

　　良久，“索命鬼”总算有了动作。他出手极干净利落，少女尚未及反应，薄刃已擦着她颈侧飞掠而过，力道由轻至重再转轻，轻的部分油皮无损，最重的地方也不过破了指甲宽的口子，刮出极细一道血痕。

　　血染剑刃，红光骤熄。

　　男子低喃一句“果然不是”，归剑入鞘，这才凉凉睇向她，一句话问得清清冷冷：“你是什么人？”

　　少女额际一颗晶莹汗珠滚入雪地，她缄默瞪他，未发一语，心下暗暗回忆起上岸前水灵姐姐们教给她的话：

　　“你魂魄不全，有损心智，又无功夫傍身，无论跟人算计还是动手，皆免不得吃亏。上岸后最好与人为善，万一起了冲突，便捡着好话、软话说，人家总能少为难你些。”

　　犹记当时她应得爽快，可真到了起冲突之际，她却只在心里啐了声“呸”：对方不分青红皂白即提剑伤人，他若不给个交代，休想她答他的话！

　　见她不答，男子耐着性子将声音放温些许，好言又问了一遍：“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为何要提剑伤我？”

　　“适才……我这把剑指错了人。”他一句话说得很模棱。

　　少女也确实没听懂，但她从他话中捕捉到“错”这一字：“做错事的人需要道歉，你得同我道歉，我才能好好跟你相处。”

　　男子冷鸷的眸子微眯，直望进她眼底，眸中森意撞上她澄澈若水的瞳仁，如厉鬼乍然暴露在灿阳底下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把头略偏了偏，避开她的视线：“抱歉，让你受了惊。”

　　听到想听的话，少女因剑抵颈侧而激发的血性很快褪去，眸中敌意缓缓被清莹纯净的目光取代，像一只乖顺的猫，只消轻轻一哄，浑身炸开的毛便偃旗息鼓，好脾气地垂落下来。

　　“我是谁……我得好好想一想。”

　　这句不是假话，自己是谁，她确乎不知。

　　自有神识起，她便生活在千秋雪的湖底，终日同一众水灵为伴。

　　本觉着漫漫年岁如此闲散度来也算不错，谁知近几个月她却发现身子在一天天上浮，大有将脱离这片湖泊之势。

　　有别于她的忧惶不安，水灵们却都非常高兴，争先恐后前来道贺。

　　一只年长些的水灵为她解惑：“我们姐妹初见你时，你元魂破损极其严重，多亏了周身围裹的层层仙力，才勉强护住根基。今朝你既已能离开千秋雪，便说明残存魂魄已然养好，可以重返世间。”

　　“留在这里不好么？”

　　“傻孩子，如今你魂魄不全，也正因此，记忆与心智才会有所缺失。你得离开这里到岸上去，寻回遗落的部分，将魂魄补齐。

　　而且每个生命皆有自己的责任与使命，既有仙君宁肯倾上如此多的仙力也要护住你支离破碎的元魂，想必你的存在定有至关重要之处，或是对三界，或是对他……”

　　思绪从回忆里抽离，少女斟酌着开口：“我从前一直生活在湖底，此番上岸一为报恩，二为集魂。”

　　“何谓报恩？”男子继续盘问。

　　“我在湖底的这些年，一直被一位仙君用大量仙力保护着，听说受了恩惠是要涌泉相报的。”

　　少女应真是心智有缺，毫不知对人设防，且说话行事一板一眼，只认死理，不懂察言观色，也无能分辨良莠。

　　他无端执剑伤她，她即持仇视态度，他道了歉，她便又将他归到知错能改的好人里头，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所以，你身上有他的仙力……”男子从她话中择出关键词，心下无声咀嚼这二字，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拨动剑格上适才放出幽幽红光的那颗珠子，面上疑云渐散，替换为几分了然。

　　“你可知那位仙君因何护你？他现又在何处？”男子又接连发出两问，显然对她那恩公深感兴趣。

　　少女闻言，却只是摇了摇头：“我忘记了许多事情，不过他若知我醒了，或许会来找我。”毕竟水灵姐姐们曾说过，她大概有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会来找你啊……”男子重复一遍她的话，眼珠动了动，不知在转什么心思，而后一改方才阴郁，忽地朝她展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容。

　　少女望着这抹笑，莫名有种似曾相识感。

　　她转着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想了许久，总算调遣出寥寥几幅画面：

　　一名白衣男子呆坐千秋雪岸边，不动，亦无言，一坐便是一整日，似要与这铺天盖地的白融成一体；

　　男子年年来，每隔个一二十年却总要对着湖面轻喃一句：“明年今日，我便不来了……”；

　　然而次年，仍是这名男子，仍旧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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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里，那人神色再怎么怅然，面上都是挂着三分笑的，他笑起来的模样与眼前人相像至极。

　　“我好像见过你！你是不是坐在这里发过呆？”少女往旁边小跑几步，脚尖轻点在一小片雪地上，踏出一个五指形的小坑：“就是我踩的这个地方。”

　　男子盯住那个小坑瞧了会儿，目光在一瞬恍惚过后，迅速恢复凛冽的清明。

　　这一刻，他脑中倏然涌现一个与他别无二致的身影，极深极重的阴霾在眼底霎时弥散。

　　他垂眸隐去神色中的异样，上下两排牙齿难抑地前后磋磨，发出几声轻微怪响，面上的笑却比方才更要令人如沐春风：“好像见过我？那或许是我与姑娘投缘，倾盖如故吧。”

　　他这话说得坦然，似全然忘了初见她时无由的发难，也得亏少女脑子缺筋短弦，没什么记仇的空间，闻言甚至还朝他展颜笑了笑。

　　男子满意于傻子宽阔的胸襟，眉间戾气淡去几分：“姑娘这是往哪儿去？”

　　“自是往北，南面已无路了。”

　　“我亦是往北，既然有缘，我们不妨同行？”

　　少女自然欣然应允。

　　“姑娘叫什么名字？”男子又问，而后似觉唐突，解释道：“往后日子还长，有个称呼还是必要的。”

　　少女却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从前在湖底时，水灵姐姐们都是唤我傻孩子。”

　　男子凝眸盯她半晌，一声嗤笑在心底荡开：呵，可不就是个无名无姓、未知身份且不明来路的傻孩子么？

　　“不妨事，”他嘴上却这样说：“姑娘若不嫌弃，我愿帮姑娘想一个名字。”

　　“好啊好啊！”少女点头，她眼睛亮晶晶的，似盛了星辰在里头。

　　男子思索时目光无意朝四周散开，恰见一轮圆月当空，将素来清冷的白雪镀上一层柔光。

　　此时此刻，无垠月光中的一缕也刚巧投在他身上，他似第一次见到月亮，足足凝望了许久。

　　“月华临霁雪，”一句诗脱口而出，神差鬼使，自然得他自己都骇了一跳：“我觉得你叫‘霁月’很好。”

　　“那我就叫霁月了！”少女颇好说话，将她新得的名字翻来覆去念了数遍，欢喜够了才转而问他：“你叫什么呢？”

　　“巧了，我也没名字呢。”

　　“那我也给你想一个好了。”霁月礼尚往来。

　　以她的水平，自是说不出“月华临霁雪”这样的话。她如今会的一切俱是千秋雪的水灵所授，因此地多发战乱，湖底沉着不少仙兵和冥兵的遗骸，这儿的水灵吸收遗骸上余留的残息，便也继承了些许骸骨主人们生前为灵处事的阅历与学问。

　　可惜这些经几度辗转到她脑袋里时，原本就不多的学识则更是被严重压缩。

　　她在词汇量不甚丰富的脑子里足足搜刮许久，才总算勉强起出个自觉尚算能听的名字告诉他。。

　　“无间？”男子闻言，笑容却登时僵住。

　　他沿来时路徐徐回望，眸色深深，五指拢紧暗暗攀上剑柄，腰际佩剑因他没把控好的力道轻轻躁动。

　　“为何会想出这两字？”他的声音又沉了下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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