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容难忘

　　小容是个孩子。她其实只小我两岁，但我觉得，她只是个孩子。她单纯善良，乖巧聪明，遇事很是有主见。这么好的孩子，那些人却不放过她，那些国仇家恨，那些龌龊的、沉重的、不应由她背负的东西都压到她身上。
　　众人都说她少年老成，连周玉潭都如此说，其实她哪里是这样。
　　七岁那年，甚得帝宠的小容被一个宫女不慎泼了一身热茶，烫得她雪白粉嫩的皮肤都红彤彤地起了水泡。我恰在身旁，看见了这情形对那宫女也颇有微词，她母妃自然是盛怒非常。然她却不顾疼痛，下跪在地，圆圆的脸蛋上尚挂着几滴泪珠，小嘴里却口齿清晰地为宫女求情。
　　我心动容。
　　就是如今，她已十六，仍旧是单纯的孩子。
　　生病要喝药的时候总会让我喂；见到不爱吃的菜便会瘪嘴，等着那双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看的我只得又哄又骗地说尽好话劝她吃下去；时不时的，晚上总爱缠着我，要跟着我睡。
　　她才十六岁，真的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那晚是十三，月亮白白净净的，像是被雪洗过一般。
　　小容穿着纯白的衣裳，跪坐在地上，修长的手指上嵌着蓝宝石的戒指在月光下幽幽地闪着光，眼中的泪水似是要盛不住了。
　　“清姐，王承必须死……”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置一词。
　　“清姐，王承若是不死，吾命不足惜，亦非仅关皇室，我族恐具不可避……”
　　她脸上的悲怆那么真切，我明了了。不由松了口气，心上却又凝重了几分。我在她面前蹲下，抚着她的脸颊：“小容，既然王承该死，让清姐帮你。”
　　她讶然地睁大了眼睛，一时忘言。她似乎忘了，其实我也快忘了。
　　我自小习武，未能精通十八般武艺，只学会了用剑。父亲教我习武，原是想让我做刺客的。我天生愚钝，屡屡让他失望。后来母亲代替父亲教我，想我锄强扶弱。或者说得更直接点，她想让我做侠客，继承她的传奇。但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失败。刺客固然是要杀人的，而作为一个侠客，遇上作恶多端的匪徒，都该要杀之而后快的。可我就是做不到，我可以尽我所能地让他们没有再为非作歹的能力，但是我就是杀不了人，在狠毒的人，也是有可能悔过的啊。杀了，就什么都回不来了。人只能活一次，没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是如此优柔寡断、懦弱胆小。而我一生收了两个弟子，皆是很疼爱的。一个是小容，另一个，是王承之女。那个小女孩，平日里我疼爱万分，如今却要夺了她父亲的性命。
　　王府在洛阳，我在洛阳城郊遇到了周玉潭。我讶异于小容会将我的行动告诉他。她一向不喜欢他，总是让我别理他。每每见他，她总要孩子气地百般捣乱。
　　暮色四合。他脸部的线条那么刚硬，斜阳却为他凭添了一丝温柔。我看得痴了，这个人，是我爱的。
　　“我去杀王承。王府里有我的人，对王承的生活，我了如指掌。杀他不难，亦可全身而退。”明明说着这么冰冷冷的话题，眼中却不尽是冰凉。
　　我看了半响，几乎忘了答话。“好”，又过了一会儿，我说：“我累了。你背我到庙里歇歇吧。我要吃田鸡。”他已习惯了我的任性，也不说什么，把我背起。他宽宽的背，总能给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知道他其实比我还累。我不知道小容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但近日我日夜兼程，他能追上我，不容易。可是没办法，今天要养精蓄锐，明日还有重要的事情。若非如此，我想我会牵他到山上，相偎着看夕阳，多美好啊。浓情蜜意，卿卿我我。
　　只是现在我没有那种心思。明日，或许会一去不返；今日，一切的甜言都可能成为他来日心中的痛。我只是不由得想起了那些被我当作珍宝收藏起来的回忆——他斜倚墙头痞痞的模样，他龙飞凤舞的笔迹，他凌厉的剑法，他温柔的话语，他深情的承诺。
　　他真傻。小容单纯善良，我不忍天使跌落人间，不忍让她的心蒙上尘埃，让她的手染上鲜血。然我爱他，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他，想站在他面前，为他挡去所有的刀光剑影，又怎么可能把他往人家的枪剑上推。所以，请等我回来。
　　他兴高采烈地带着几只田鸡回来的时候，我递给他一碗下了药的水。他接过喝下，眉眼间都是笑意。我心中一涩。
　　用过食物，躲过他的突袭——不知是否被他发觉，幸好我一直警惕——把他放倒在铺好的稻草上，我转身就走，一路，只向前。
　　是夜十六，月明星稀。
　　随风潜入夜。对王府的熟悉和多年的努力让我的潜入无声无息。无声地入门，无声地杀人。王承一瞬睁开的眼睛，形容恐怖。我忘了我应该逃跑，这是刺杀计划的最后一步。我呆呆地站着，直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然后我看到王琳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她眼中曾经有过温柔、调皮、害羞、开怀，如今这些熟悉的神色都隐去，只余下刻骨的绝望，然后是了然。
　　我反手把剑柄放在她面前，我是凭什么，觉得我可以回去，觉得我应该回去。
　　“你真狠……我恨你。”她一顿一顿地说，语调冰冷，若不是她颤抖的肩膀，我会以为她很冷静。
　　她徐徐地踱回房，明亮的月光让我清晰地看到她全身都在颤抖。怎么可能平静，我从未见过这么绝望的神色。
　　我的命，既然她不要，那就给要的人好了。
　　于是，我当着周玉潭的面在小庙里面吐得天昏地暗、泪涕具下、狼狈不堪。他在我呕第一声的时候就睁开眼。我呕得全身颤抖、耳鸣眼花，恍惚间仿佛捕捉到他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他宽大温暖的手在我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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