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央

　　母妃还在世的时候，冷宫里人丁兴旺。她离世之后，哑姑伤心欲绝，在第二天就随母妃而去，偌大的冷宫里顿时冷清下来，只剩了我一个。
　　母妃走的时候跟我说，我们东地人，死了之后可以回到故乡，我们终有一天还会在东地再聚，因此叫我不必太过伤心。我考虑到天下生病中毒的人们和我哥哥都是十分需要我的，就没有跟着母妃一起走，但是在心里，我是十分思念她和哑姑的。没了她们之后的整个春天，我都不愿意说话，总觉得动嘴很累。
　　父皇断定我母后与人私通并把她打入冷宫的时候，我正待在母妃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成了父皇给我母妃定罪的一项铁证。父皇这个人，按照我哥哥的说法，虽然昏庸无道，但是有一点好处，就是对女人心软。他心软的表现有两个，第一个是在发现我母妃怀着别人的孩子的时候，没有逼她打掉我，第二个表现是，宫里这么多女人，无论他是不是还喜欢，一律都好生养着，非到不得已是不会遣入冷宫的。因此几十年下来只有我和我母妃获此殊荣进了几百女人都没能进的一个地方。但是我与我母妃是不同的，她进冷宫是经过了后天努力，可是我是作为一项证据随着怀着我的罪人一起进来的，属于先天原因。父皇的这一点好处就造成了冷宫里只有我们一家，从而引发了我生活上的无聊和精神上的空虚。因为我是在出生之前就进来的，按照有关规定又再也没能出去过，长到现今十五岁就只认识了三个人，属于很没有见过世面的。
　　我认识的人虽然少，但是少而精。譬如说，我哑姑很沉默，因而给人一种智者的感觉。我母妃是神秘的东地人，虽然被我的生父卖给了父皇，但是矢志不改勇气可嘉，一直将我作为我生父的定情物带在身边。我哥哥就更不必说。他是牧国的三皇子，虽然不是太子，但是自小跟随神机将军周轶，无论是能力还是地位，都在牧国至高无上。
　　原本我是生活的很幸福的，四口之家，生活无忧。但是又回到了那个问题上，就是现今四口只剩了两口。我和我哥哥这两个人，是整个牧国皇室里最有代表性的两个人。哥哥是皇室的骄傲，我是皇室的耻辱。事实总是跟名义有些出入的。比如，名义上，我哥哥只是一个庶出的皇子，但是事实上，他跟周将军掌握了牧国的所有兵力和大部分朝臣。父皇和太子都已被他架空。再比如，名义上，我是牧国的十七公主，但是事实上，我母妃是被我的生父卖给我父皇的，她在进宫之前就怀上了我，我在皇宫里的官方叫法应该是“孽种”。
　　我虽然是皇室的一抹黑，但是哥哥对我这一抹黑比对所有不黑的都要好。用我哥哥的话说，整个牧国防守最严密、最牢固的地方，既不是边境，也不是皇宫，而是冷宫。父皇就只对冷宫管得严。但是我哥哥为了我，连冷宫都天天闯了。可见他对我的好。
　　母妃走了之后，哥哥几乎是夜夜睡在冷宫里，有时间就要陪着我。我沉默了一个春天，就又能打起精神说话了。哥哥很高兴，就又给我送来了一批书叫我消遣。至此为止，冷宫的偏殿里已经堆满了书。我怀疑这批书过来之后，哥哥就算是彻底的把宫中的藏书移过来了。我从小受着照顾，无事可做，能认识字了之后就开始看一些不知道在说什么的书，后来我母妃觉着我再看下去，人就不行了，所以开始按照东地的风俗教我歌舞。我于是就一边学着歌舞还一边看那些总看不懂的书。到了今天。
　　虽然我既没有出过冷宫见过大世面，也没有结交过牧国的名流，但是自小生活在身为政治核心人物的哥哥身边，加上研读宫中典籍，我对当今天下之势很有一番自己的思考。现在的形势，用我的话总结，就是两岸三地。两岸是指海的两岸。这两岸上分布着东地、夏国和牧国三个国家。夏国疆域广阔，已经大无可大了。夏国的东面，是一片海，传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那山上，就住着东地人。东地人都善于歌舞技艺，更妙的是，东地人的血能治百病，但是不妙的是，没有人能找到东地人。几百年下来，到底有没有仙山和东地人就成了谜。不过，因了身为东地人的我母妃出现在中原，谜就解开了。后来我母妃离世，我就成了东地人的代表。我活着，证明世上东地这个种族还没有灭。当然，也说不定这个族里就剩我一个人苦苦支撑家业，海东岸的那个东地国已经没了。夏国的西南面，就是牧国。牧国的疆域与夏国相比很小，实力也弱，但是夏国之所以没有攻打牧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忌惮将军周轶，另一个就是因为我。假如战时，牧国就要靠周轶带军杀敌，但是在和平年代，牧国还要靠我。我的血能治百病，夏国的达官显贵出了什么事，药石无用的时候就来牧国用我的血。所以我算是维持牧国与夏国友好关系的一条纽带。
　　这样算来，东地种族存在也是靠我证明的，牧国存在有一半也是靠我支撑的，所以天下三分，其中的两部分里就都有我的绵薄之力。每当我将这一番言论告诉我哥哥，他也深表同意：
　　是，未央对天下来说至关重要。

　　哥哥这样喜欢我，不光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多少，也与母妃有关。他是很敬重我母妃的。
　　我哥哥的生母，是一个地位不高的宫女。她在我哥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哥哥说他十六岁的时候就查清楚了，他的母妃当年，是被太子的娘陷害，父皇无道，也不细查，就那样赐死了哥哥的生母。因为地位低，哥哥小的时候，总是被太子他们欺负的很惨。他有一次，逃的很仓皇，就闯进了冷宫，恰好遇见了我和我母妃。我母妃这个人是十分坦荡且随和的。她见哥哥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就领着他进殿把他收拾干净了，我们一起用膳。那个时候我六岁，给他叫了第一声哥哥。
　　从那以后，哥哥就把我母妃当做他的母妃对待了。他当初闯进冷宫的路，其实可能是狗的一条路。因为它在一处废墟的墙里，是一个洞。他就从那里爬进来。直到哥哥十五岁的时候，他不用走那条路了。他可以直接从侍卫面前闯进来，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并且权倾朝野。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哥哥对父皇不是很好，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们相处的情形，但是哥哥偶尔会跟我说一些外面的事解闷，他说的那些事里，有很多都是他忤逆父皇的。他跟我提起现今牧国的形势就是：
　　皇帝昏庸无道，太子懦弱无能，唯一能撑起牧国的他自己不愿意做皇帝。
　　我自己分析着，父皇是一个不管朝政只管女人的人，他有了一个能替他处理一切的强势儿子，就省心省力多了，于是就干脆任由哥哥折腾。
　　于是，我哥哥就这样，一边维持着举国上下无与伦比的实力，一边利用他手里的实力每天至少一次的闯着冷宫。
　　不过现在，哥哥不能天天在这里陪着我了。他很忙。我一个人待在冷宫里，哥哥不放心，但是，他更不放心有人进来陪着我。我问他为什么，哥哥对我说：
　　天底下没有人能让我信任到肯把你交给他的地步。
　　他确实很疼我。可能，不，是一定要比疼他的妻妾们还要疼我。有的大臣为了讨好哥哥，送给他很多女人，哥哥就把她们一律养在天行宫里，不闻不问。天行宫是父皇特许哥哥住进去的，理由是他在皇宫里住着方便处理政事，其实父皇知道，即使叫我哥哥住在外面他也不会同意的，他每天都要来看我，有时候干脆住在这里，住在宫外是很不方便的。我有些时候，很想见见哥哥的女人们，她们也该算是我的家人，但是我哥哥不同意。
　　哥哥不许我接触任何除了他以外的人。尤其是牧国皇宫里的。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他来这里的时候，会把所有带来的侍卫都留在外面，自己进来。如果有来了渡血的，他把我包的比当年我母妃把我包的还严实，我母妃就是把我的脸蒙起来，但是他是干脆叫我躺在榻上，用一条棉被把我裹紧了，把脸蒙起来，放下帘子，再叫渡血的人和一名太医过来，他在一旁守着，直到我晕过去。
　　我母妃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会在渡血的时候把我的脸蒙起来，我自己猜测，是因为我痛苦的时候表情很狰狞，母妃是害怕我吓到来渡血的人。可是，哥哥把我全身都裹得那么严实就说不通了，他不许我接触别的人也说不通。
　　好在，见不见别的人对我来说没有多少差别，我没有见过很多人的经历，所以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这样清清静静的生活很好，我很满意。
　　书里有句话，叫物以稀为贵。我深以为是。我此生只见过冷宫这一个地方，于是在我看来，冷宫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现如今我认识的人只剩哥哥一个，于是在我心里，哥哥就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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