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光

　　今年天气怪得很，刚进五月份热得让人恨不得褪层皮，草木花叶全都蜷了边，本以为这个夏天没了指望，除了躲在空调房里哪儿也别想去，结果倒好，六月中，噼里啪啦砸了一场冰雹，雷电要把天穹劈开的架势，痛痛快快下了三天的雨，气温又降到了二十度以下，正是舒爽的好时候。

　　周一早上九点钟，路上的男男女女最是匆忙，赶着去做工，挣一份糊口钱，再劳劳碌碌过完一辈子。

　　可同一时间，音乐广场对面的圣约咖啡馆也从不缺客人闲情逸致。

　　窗外风景绝佳的位子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一头棕色长卷发，优雅时髦，身上的连衣裙是当季新品，售价五位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精致，就连美甲上的装饰也要用真钻石，她正支着下巴看窗外，面前的咖啡还没动过，全当是摆设。

　　没一会儿，她等的人到了，立刻一改刚才生人勿进的高冷神情，微微起身，笑着朝门口招手：“连溪连溪！这儿！”

　　相比于她的精心打扮，连溪的装束便显得朴素许多，最简单的白T牛仔裤搭配帆布包，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一脸疲惫和愁容，看起来昨晚睡得很不好。

　　“我说小祖宗，你可真会折腾人，我凌晨四点才睡”，她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夸张，“七点就被你连环夺命call，没人性啊！”她整个人摊在沙发座位上，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泪眼汪汪。

　　与霍扬在一处厮混得久了，连他的口头禅也学到家，开口闭口叫她小祖宗。

　　“你爸妈把你压榨到脑子坏掉了？”章禾戳戳太阳穴，知道连溪这个太子女难当，亿万家产要继承，容不得她偷懒耍滑。

　　“失忆了？今天我第一天上班哎！”指着对面那栋摩天大楼——比瑞尔公司在中国的总部，六十六层直插云端，自五年前建成至今，当之无愧的淮港第一高楼。

　　连溪仍然歪在沙发上，毫无形象可言，听了这话无动于衷，可过了三四秒，她立刻像个弹簧一样弹起来，“对哎！比瑞尔！你要到比瑞尔上班，你要跟他在一个公司上班了！” 她的音量猛然拔高，其他客人都被她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来看。

　　“章禾小姐，请问我可以采访你吗？你现在的心情激动吗？即将和阔别十年的初恋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是不是幸福地要晕过去了？连溪清清嗓子，举着拳头当话筒，一脸调侃，“最好晕在他怀里，浪漫的邂逅勾起往日回忆”。

　　玛丽苏属性觉醒，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早就劝她多听新闻多读书，童话爱情少接触了。

　　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一个满眼冒星星，一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章禾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脚，没正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早把我忘了”，说完深呼吸一口气，颇有些壮士断腕的苍凉悲壮，“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接着睡你的觉吧，一点用场也派不上！”

　　连溪想反驳，却哑口无言，愤愤在空中挥两拳，冲着章禾的背影说几句没营养的打气话，目送她踩着高跟鞋离开，啧啧慨叹。

　　造化弄人，什么叫造化弄人？

　　初恋男友消失十年，章禾这个傻姑娘就苦苦等了十年，好容易看开了放下了要结婚了，那个人居然再次出现了。

　　祝她好运，阿门！

　　比瑞尔珠宝在国际享有盛誉，近些年大力开拓亚洲市场，淮港作为沿海城市，经济发达，包容开放，被定为中国总部倒也不稀奇。

　　章禾站在楼下，抬头望都望不到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其实回国一年多，工作已经换了好几份，只是个个不长久——她天生的喜新厌旧，没一件事能坚持，三五天就撒手，活着就图新鲜感嘛。

　　要做老师教书育人，托了连溪的关系，到华斯国际学校讲政治，从刚开始的兴致勃勃到最后受不了中学生的叽叽喳喳，只用了不到两个月。

　　开花店自由自在，受不了早中晚时时刻刻替花枝补水驱虫，她讲：“谁叫我人比花娇，天生小姐命”，叹口气，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挫败。

　　酒吧驻唱也做过的，老板看她当时穿着寒酸，好心留她，介绍客人给她认识赚小费，客人喝多了酒毛手毛脚，她二话不说砸了十几个酒瓶子往人家身上浇个透心凉，还不忘挑衅：“放心，我买单！”

　　深更半夜爹妈还要到派出所捞她，实在不省心，不过没办法，老夫妻两个宠得她要上天，打骂决计舍不得，一个劲搂着心疼：“哎呦！我的乖乖遭罪了！警察同志，你们可得查查清楚的呀，酒吧能是什么正经地方，说不准有什么不好讲的犯法事啦！”

　　后来又到奢侈品专柜做销售员，卖给客人的数量远不及她为冲业绩自掏腰包买回家的多，月月是商场的销量冠军，工作没难度，是很愁人的事情，只好把这份工也辞掉，省的天天看同事阴阳怪气。

　　终于还是踏出这一步，挺直身子迈进了眼前的大楼。

　　大楼内部装修很讲究，据说是出自名家之手，具体哪一位想不起来——章禾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一向不在意，即使曾经听说过，转眼也会忘记，连溪说她贵人多忘事，记忆有七秒。

　　大理石和汉白玉的交替拼贴，使得建筑内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透之感，目测十几米的挑高吊顶上星星点点嵌着斑斓晶石，无论是灯光还是日光都能令它们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倒是很符合珠宝公司的定位。

　　大学念国际关系，硕士转攻哲学，讲真，以她的履历应聘比瑞尔的实习生也稍显困难。

　　不过谁叫她是淮港地产大亨的千金独女，老爹打声招呼，比成堆的资质证书更管用，再说每个公司总有几个轻轻松松的闲差岗位，专用做人情，算不得大事。

　　人事部总监发来邮件，通知她周一十点到公司，由人事部同事安排入职，只是，她环顾一周，空旷的大厅里似乎并没有负责跟她“接头”的人。

　　前台是公司的门面，工作人员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得体，说话的时候带着笑，颊边还有两个小酒窝。

　　“你好女士，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是应聘入职的员工，人事部通知今天报道”，章禾说明情况。

　　前台的女孩子打内部电话核实无误，替她刷开门禁卡，指了一条方向，周到得不像话：“人事部在十层，齐总监正在开会，您可能得稍等一会儿”。

　　电梯直上，整个十楼安静无声。

　　格子间里的员工全部低头办事，没有一个人敢抬眼看她。

　　真是奇怪。

　　章禾左顾右盼也没看见有待客室之类，倒是将办公楼的格局看个清楚。

　　整体为圆形，分内外两环，内环为普通员工的开放式办公区，每四五张桌子并拢在一处，大概是一个小组，外环为独立办公室，磨砂玻璃门上贴着职级和名字—大多闲置贴空白牌，人事部构成简单，除了总监就是员工。

　　正所谓鼻子下面一张嘴，她正打算随便挑一个同事询问，却传来一阵杂乱的议论声和脚步声。

　　紧接着一群人着正装，抱着平板和资料，从外环侧边的通道里走出来——是了，刚才说齐总监在开会，这应该是散会了。

　　人群中，章禾眼神投过去，认出了人事总监齐星良——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五百强外企坐到这个位置，前途无量。

　　他也看见了章禾，快走几步到她身边，神色温和有礼，“章小姐，不好意思，久等了”。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再一瞥那个人便跃入了视线——

　　耳边哄嘈嘈，过往如碎玉流金哗啦啦倾泻开，身子麻半边，不相干的人事物自动打上马赛克，眼睛瞳仁里只有他是清清楚楚，像透过了实验室的高倍镜。

　　一别十年，今天是第二次见面。

　　他仍旧西装笔挺，脸上再无当年的少年气，沉稳坚毅取而代之。

　　样貌未有大的改变，一眼便能认得出。

　　只是瘦了些，颌骨线条分明，眼睛里的锐意似乎能穿透人心，皮肤也要更白——从前他本就白皙得令女同学嫉恨，日日在篮球场上接受正午太阳的洗礼，才稍稍添上一抹麦色，如今他成了商场精英，常年在空调房里无风无雨，仿佛纯白底色的上等中国瓷。

　　秘书紧跟在他身侧，仔细听着他的指示。

　　还未散去的人自动让出一条路，章禾傻傻站在原地，与他相对，无遮拦。

　　这场景多少跟七夕相会的牛郎织女沾点边，章禾心底顿时冒出这不恰当的比喻，隔着记忆和时间的银河，可望不可即。

　　私语声渐息，周围的员工搞不清楚现在的僵持状况。

　　“林总，这位是新入职的员工，章禾”，齐星良往前跨一步，率先解释，打破略微诡异的气氛，顺便示意章禾，可她像是魔怔了，呆呆愣愣，仿佛坏了的无线电，收不到任何外来讯号。

　　场面陷入了尴尬，章禾不偏不正挡着电梯门，林逸锦微微皱起眉头。

　　“嗯，知道了”，他打量着章禾，像看一个陌生人，接着对齐星良说，“你安排就好”。

　　对于新入职的员工，他并没有太大兴趣，也是，这位林总一个月前从总部空降，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把比一把猛烈，底下人办的事他样样不满意，虽然他的指摘勉强有道理，可大家还是叫苦不迭，惶惶不可终日，谁敢触他霉头？

　　这章小姐本就不是正儿八经招聘进来的，上面领导特意交代格外照顾的关系户，入职第一天就跟林总正面交锋，只希望林总别把小事放心上，不然害惨了他，两面不是人。

　　齐星良暂时放下礼仪，轻轻将章禾拉到一边，笑着按了电梯键，送走了煞神。

　　小小的插曲结束，所有人一哄而散，恢复平静。

　　只有章禾落寞更深，那个人冷冰冰的眼神，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

　　确实，分开十年，这时间不算短，忘记一个人也很正常，可是——他毕竟曾经信誓旦旦说过喜欢她的。

　　她在爱意的旋涡里挣扎不出，他呢？毫无预兆地消失十年，又毫无预兆地出现，真是讨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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