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a：你今天也不爱我

　　第一章
　　入了腊月，碎琼乱玉，寒风侵肌，风参杂雪粒像刀子密密麻麻刮过裸露在冬衣外的肌肤。

　　哪怕是宋府的碧瓦朱檐，此时也被雪厚厚盖住，不见往日颜色。

　　正是丑时，素来热闹的宋府沉寂下来，院中漂浮的药香似乎也变得浓郁，忽的，一道木门推开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惊起。

　　不起眼的侧门处，宋寄跨过门槛踏入宋府，本是缩着脖子跟在管家身后，想起此行重要性，又强迫自己伸直脖颈，好显出几分不畏严寒的风雅与节气。但他自小长在普通人家，从未见过如宋府这般阔绰的宅子，眼神总忍不住看向周围。

　　只见宋府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梁画栋，犬牙交错，好不气派，时不时零星走过的侍女，脚步轻盈，眉目清秀，各个像是他往日在画里才见着的仙女。

　　想起他养父母在其他人眼里已是顶好的几间屋子，又看着面前之景，宋寄只觉脚底下的步子虚浮，像飘飘然于云端，他不确定地抚摸身上新换的冬衣，心下稍安，唇角微微翘起。

　　他一定要好好讨父母欢心，永远留在这里。

　　七弯八拐，不知行了多久，管家带着他停在一处比其他地方都精巧，但药味也最浓的阁楼面前，收起伞，转身朝他作揖，声音恭敬：“寄公子，老爷夫人在里面等你。”

　　头一次有人对宋寄行礼，他咽了口口水，哑着嗓子，捏着伞柄的手指缩紧泛白，将脑子里的东西翻了个遍，才磕磕巴巴道：“大管家，免、免礼。”

　　大管家几不可见的皱眉，不过还没等宋寄看清，便接过他手里的伞，推开金丝雕绣格栅门，低头做出“请”的动作。

　　宋寄同手同脚踏进阁楼，听到身后传来门又轻轻合上的声音，无措地看了眼房门，站在原地，手脚发麻，头脑发胀，盯着脚下雪渍化开的污水，将一开始准备好的话忘的一干二净。

　　“是寄儿吗？快过来。”

　　还是这道虚弱的女声在里轻轻唤他，才让他记起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好。

　　宋寄抿唇，学着他从前在私塾那边见过的夫子走路，挺直腰杆，仰起头，像只昂首挺胸的麻雀，脚步僵硬，绕过沉香碧纱橱，穿过层叠的熟锦流苏斗帐，走向他十六年未见一面的亲身父母。

　　他想起自己寄养在外的十六年，养父母前几年对他还算宽待，不像其他人家，往往嫌弃男子和庸。可是后来，仿佛在一息之间，养父母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明明自己也不过是和庸，却日日骂他无能至极，是个不世出的蠢才，就因为有他，他们才迟迟生不出上乾。
　　而那位坤泽兄长，对他更是动辄打骂欺凌，将他踩在泥里。

　　宋寄永远会记得自己曾经许下的无数遍毒誓，如果老天爷肯怜他一次，他一定会死死抓住机会，再也不被任何人欺凌。

　　谁知老天爷真开了回眼，明明前几日，他还坐在院子里，穿着单薄冬衣，布满冻疮的手搓着那家子的衣物。他边洗边满眼艳羡地看着那家子替他那位坤泽兄长准备好的厚实冬衣，一阵凌冽寒风，他缩了缩脖子，不敢耽搁，加快速度。

　　哪曾想，就是那日，堂堂宋府的大管家亲自上门来访他养父母，他搓着冬衣的动作慢慢停下来，心里止不住好奇，身体微倾，不过没等他听清，就见养父母跟在大管家身后一起出来，满眼精光打量他。

　　而他那位自视甚高的坤泽兄长，则躲在养父母身后，盯着他，眼神恨恨，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大管家则走到他身边，垂目，一字一句又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宋寄，乃上京世家宋家嫡二子！

　　宋寄，宋家，嫡子。

　　一道毫不掩饰的少女嗤笑声将宋寄拉回现实，他涨红脸，期待又不安地看向他真正的家人们。

　　刚才发出嗤笑的显然是坐在圈椅上正直豆蔻年华的少女坤泽，梳垂桂髻，着玉色堆花福裙，面容还未长开，却已见日后的倾城倾国，见宋寄盯着自己，娇俏地吐了吐舌头，转头看向坐在窗边，一手执书的少年上乾。

　　宋寄目光跟着移到少年上乾身上，少年上乾与少女坤泽面容三分相似，感知到宋寄视线，从书中抬头，表情淡漠老成，对他微微颔首。

　　"寄儿，快过来让我瞧瞧。”一直躺在床上的妇人坤泽此时出声，她身旁的中年上乾扶她坐起身，锋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宋寄，透出一丝失望。

　　宋寄浑然不知，快步朝榻边走去，定在离榻四五步远的距离，怔怔望着自己的亲身母亲，闻着盈满室内的药味儿，鼻尖无端发酸。

　　他启唇，声如蚊蚋：“母亲。”又看向一旁的男人，明明屋内温暖如春，却在男人审视的目光下，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声音更小，头慌张垂下，“父亲。”

　　“我的好孩子，离母亲再近些，让母亲瞧瞧。”他的亲身母亲这样道。

　　宋寄点头，同手同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一只微凉的手拉住他满是冷汗的手，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和善：“好孩子，抬起头，你是我们宋家的孩子，怎么能总是低头。”

　　他愣愣抬起头，眼眶微红，怯怯望着面前虽是病容，却仍看得出保养极好的妇人，胸口酸胀。

　　十六年来，人人弃他厌他，如今，老天爷终于开了次眼，让他有父母疼爱，从此不再被人肆意欺辱。

　　只是，许是他脑子发胀的缘由，不然为何，似乎在母亲满是柔情的眼里，也见到了刚才同那位管家一样的失望？

　　“母亲，孩儿好想你。”他直接“噗通”跪在榻边，按照戏本子写的那样，压下心中惶恐，声泪俱下，将对着镜子念了千百遍的句子吐出，“十六年来，养父母虽苛待孩儿，但孩儿无不日日夜夜思念父亲和您，在心中脑中想了千百遍父亲与您的样子，今日，总算是如了孩儿的愿。”

　　“孩儿，死也无怨了。”

　　宋夫人一愣，想起十六年前的情景，不易见地蹙眉，收回手，改成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转头对一旁的兄妹柔声道：“你们也过来见见寄儿，十六年，他在外头受尽苦头，你们今后要好好待他，绝不可懈怠。”

　　那位少女坤泽跳下椅子，像跳舞一样走到宋寄身边，先扶起他，才行了一礼，娇笑道：“晗儿见过寄哥哥，以后寄哥哥在宋家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晗儿。”

　　宋寄连忙回礼，没人教过他这些，他行的手忙脚乱，又全是错处，宋晗面色不变，在一旁沉默的宋老爷眉头却皱得更深，还是宋夫人看向他轻轻摇头，宋老爷才掩下眉宇间的不满。

　　“宋呈，二弟，欢迎回家。”

　　宋呈站在他面前，想是上乾和长了好几岁的缘故，宋呈比他高了一个头不止，宋寄须得仰起头，才能看清宋呈的脸。他这位大哥，虽然神情冷漠，但长的却也是极好，剑眉星目，是外头那些小娘子和坤泽都爱的一张脸。

　　宋呈见宋寄眼里的不安，眼神柔和几分，从腰间取下一枚成色极好的玉佩递给宋寄。

　　宋晗在一旁像是吃味，却又像玩笑：“往日这玉佩晗儿可是碰都不能碰，大哥哥对寄哥哥可真好。”

　　“这、这太贵重了。”宋寄本想接下的玉佩的手一下就缩了回来。

　　他话音落下，屋内不知为何突然陷入沉寂，宋寄本就紧绷的后背立马又出了一身冷汗，他胸口重重起伏一下，下意识蜷起腰背，垂在身旁的手虚虚握拳，做出曾经在养父母家被打骂时的下意识防护动作。

　　宋夫人观察了会儿宋寄的反应，心下长叹一口气，才柔声道：“寄儿，这是你大哥的心意，晗儿是同你玩笑呢。”

　　听她这话，宋寄才闷闷地“嗯”了一声后，手有些发抖接过玉佩，对宋呈细声道：“谢谢大哥。”

　　宋晗此时也笑嘻嘻开口：“寄哥哥，我平日里就爱这样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

　　宋寄哪敢说什么，连忙点头，生怕他的家人们觉得自己气量狭小，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抬起头：“我知晓的。”

　　他还在腹中翻江倒海想再倒些话出来，一直不语的宋老爷却出声打断：“你们母亲累了，今天就到这儿。”

　　宋寄怔怔转头看向宋老爷，双眼慌张，无措地半张开唇，宋老爷皱起剑眉，半响才对宋寄生硬开口：“寄儿，你也听话。”

　　宋寄合上嘴，心下一颤，怯怯垂下眸，不敢再看宋老爷。
　　不问问他前十六年过得怎么样吗？也不问问养父母那家到底是如何苛责他吗？

　　宋夫人似也没发现这场认亲太过敷衍潦草，拿帕子捂嘴吃力咳几声后，便像累极，叫他们几个注意身子后，在宋老爷的搀扶下慢慢躺下。

　　宋晗轻轻拍了拍宋寄肩膀，叫他回神，宋寄才连忙跟在兄妹二人身后，匆匆离去。殊不知，他心心念念的亲身父母，注视他的背影，对视一眼，心里已有决断。

　　兄妹三人很快到了屋外，宋晗像百灵鸟一样对宋呈道别后，对宋寄表情则淡了不少，不过也行了一礼才离开。

　　候在门口的大管家冲宋呈行礼后，正打算带宋寄前往住处，一直沉默的宋呈却淡淡道：“刘叔，寄儿住在何处，外面天寒地冻，我带他过去便是，您早些休息。”

　　大管家瞧着宋呈，表情宽慰，倒也没有推辞：“西苑的玉竹小院，已叫人收拾妥当。”

　　“那烦劳刘叔明日同母亲说一声，就说是我让二弟住在明意那处。”宋呈又将宋寄小身板看了一遍，撑开油纸伞吩咐后离开。

　　宋寄本来昏沉的大脑，被冷风一吹终于清明了些，他反应过来，朝大管家匆匆鞠了一躬，伞都来不及打，小跑跟在宋呈身后。

　　许是宋呈听到身后慌乱的脚步声，便慢下步子，宋寄心里感激，缩着脖子，想把油纸伞打开，但刚刚来时还好好的伞，现在却怎么也打不开。

　　他正被刮的风吹得直哆嗦无暇顾及其他时，忽的，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小了，他错愕地朝旁看去，只见本是走在他前面的宋呈，此时斜撑伞柄，不知有意无意，走在左侧，替他挡了不少风雪。

　　“谢谢大哥。”宋寄声音比刚才见宋父宋母时大了不少。

　　宋呈没答话，只是静默地在一旁撑伞，末了，行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的好友沈明意，比你年长两岁，与你一样也是和庸，却一篇辞赋动天下。”

　　宋寄闷闷点头，心想不愧是宋家，连交的好友都这般厉害。

　　“他因来年的春闱暂住宋家，那处院子安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离族学也近，日后你有不懂的地方，问他就是。”

　　“不要因为别人说你是和庸，无甚前途，便懈怠下来。”

　　宋寄愣愣点头，宋呈却一改刚才在人前少言寡语的形象，虽脸还是冷着，话却多了起来，也不管宋寄回不回答。

　　直到推开一处满是梅花香的院子大门，他才住嘴，但声音比起一直的老成，也多了几分少年气：“明意好雅兴，寒冬深夜，竟在梅树下烹茶煮酒。”

　　宋寄探出头，好奇地看向梅花树下那人，看清那人容貌，缓缓瞪大眼。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眉如墨画，鸦发如瀑，瞧见门口二人，凤眼微挑，薄唇轻勾，举起手中茶盏，朗声应道：

　　“自是心中烦闷，才借宋府好景好茶，消一消愁。”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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