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王孙

　　她有一双太过灵透的眼睛，滚圆的深黑的，像两颗乌亮的水晶珠，也像他独自赏月时夜幕上镶嵌的星，随意的一个转动，便撒落人间点点银光碎玉。
　　他瞥了她一眼后，就站住了身形，看她给酒楼的老板讲解一种江南小吃的做法。
　　“这丹桂花糕要用丹桂花瓣洗净揉碎，洒以甘草水，和生米混在一起捣碎成粉，然后做成糕......”
　　她不徐不急，一点点讲给老板知道。“随意楼”也算是京城最大的酒楼了，这一刻老板却站在她面前，点头哈腰。
　　他嘴角挂上一丝玩味，止住身后仆从的询问，捡了二楼——就是她所在的一层——一个靠窗又方便观察她的地方坐下。
　　尽管他才与三楼的贵客吃完饭下来。

　　终于，交待完了，“随意楼”的老板急急吩咐了店小二如此这般一番，一转身，就看到了他。老板脸色一变，就要过来请安。
　　他摆摆手，做了个“下去吧”的手势，老板一脸惶恐的下了楼。
　　这半晌都不再有人上来，他知是老板拦了人，无奈的摇了摇头。不过这样一来，二层就只有他和她两桌五个人了，她二，他三，只是她二都坐着，他三却有两人站在身后伺候着。
　　片刻，二层就静的浑然自我起来，一楼的喧闹好像锁在塔外的夕阳，怎样也冲不破那厚厚的墙，骚扰塔内的人。
　　许是注意到了这分外的静，她往这边看来。
　　他始终望着她，见她相望，便是温和一笑。她也莞尔，大大方方颔首行了个礼。
　　“小姐，那人你识得？”和她同坐一桌的是蝶蝶，她的贴身婢女。此刻，蝶蝶正一脸疑惑的望着她。
　　她摇头，没有言语。
　　她已经在这里坐很久了，等的人还没有下来的意向。靠窗一桌那个男子，虽从上面下来，可也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只是必和今天大哥要见的人有关，所以她才存了心，借这一瞥细细打量了去。
　　清朗如风的浅笑，目如点漆，唇似美玉，是个丰郎神俊的男人。只是她虽面上不动声色，实已心急如焚，恨不能冲上三楼，把人给揪下来，所以对那男人也只有一瞥，看不真切也不想看真切。
　　糊涂啊！父亲和大哥糊涂也就算了，怎么栖寒也那么糊涂，这种时刻做这种事，难不成非要人家以为她落家也终于党同伐异了不成？

　　他轻摇手中的折扇，唇边那抹兴味更重。她虽似笑着，眉间却笼着淡淡的忧愁，目光不时落在通向三层的楼梯间，隐含焦急。
　　三楼向来就是“随意楼”招待皇亲贵胄的地方，今天更是只有他一桌客人，她，莫不是在等人？
　　想到这里，他挥手叫来身后左边站着的冷面男子，低声道。“半个时辰内，打听那女子和落郡王有何关系。”
　　冷面男子依然面无表情，答一声“是”，便悄然离开。
　　右边的男孩相当清秀，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他眉间微动，走上来低唤，“爷，用不用...”
　　他挥手打断，清秀男孩垂下头，退了回去。

　　正没分明间，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上突然一阵嘈杂，一个声音在下面喊，“该死的奴才，难不成你要让爷和那些下人挤在一块儿吃饭？给爷让开，否则小心你的脑袋。”
　　说完就有一帮人附和叫骂。“随意楼”老板的声音也夹杂在喝骂声中，很是惶恐无奈。
　　他微皱眉。自己虽然有时会来这里，但每次均是隐藏形迹，“随意楼”老板只道他派头极大，也是看了七皇子白沫的面子，这一次恐怕来了拦不住的人，才闹得这样混乱。
　　无意中，他却瞥见她的神色间闪过一抹厌恶。
　　叫骂的人终于强行上了二楼，他看过去，是当朝太傅尉迟恭的独生子尉迟文华。
　　说起这尉迟文华，虽叫文华，却既不文雅，也没有他父亲和姐姐兰妃的华贵雍容，整日间除了斗鸡玩狗，仗势欺人外，竟不会别的，可是因为是独子，他姐姐尉迟兰芯又是早早进宫，可怜父母，所以对这个弟弟百般纵容，到了如今，尉迟文华俨然成了京城一霸，不知惹了多少人在背地里咒骂。
　　他见竟是尉迟文华，眼里瞬时浮上一层深冷的寒意。

　　“这哪儿来的没位子？你个奴才，酒楼不想开了是不？给我滚去！”
　　尉迟文华一上楼来，放眼看满层只有两桌人，更为恼怒，一脚踢在赔笑脸的老板肋下，竟把那老板从楼梯上踢了下去。
　　一伙人看老板的狼狈相儿，均哈哈大笑。

　　他眼底寒意更盛，低声唤道，“燕容。”
　　身后清秀男孩一听叫他，俯下身低答，“在，爷。”
　　“去通知白七，让他们散了从别的口下楼。”
　　那名唤燕容的男孩答一声“是”，他又道，“从另外的路上去，别让人看见。”
　　燕容低下头退到楼梯口，转身欲下去。
　　一只手拦出来，挡住了燕容的去路。
　　“二公子，你看，这男孩长得相当不错呢。”拦住燕容的也是一个纨绔子弟，这会子可能喝醉了，一双眼睛贼溜溜的在燕容身上乱转，不怀好意。
　　“怎么，咱们侍郎家的公子也好男色不成？”尉迟文华走过来，也偏着脸打量燕容。
　　尉迟文华最恨别人唤他的名字，文华文华的，听着倒像女人的名字，所以京城里都唤他“二公子”，他虽不通文墨，但也喜附庸风雅，久而久之，这名字便唤开了。
　　“啧啧...”尉迟文华砸吧着嘴，“倒是真好看。”
　　燕容一脸难堪，他不知道主子的心意，不敢随意出手，可是怒意渐盛。
　　先开始拦着燕容的人嘻嘻笑道，“不如二公子抢回去养起来？让人看看咱二公子什么不敢做！”便说还边推搡燕容。
　　尉迟文华脸色一变，“我有什么不敢的，那落家的二小子，不过刚到京城，竟和我抢女人！你们也不用找个小厮来激我，迟早要他好看！”
　　众人一看他动了怒，都不敢吭声。
　　尉迟文华眼一瞪，“都愣着做什么？咱们继续喝！”众人面色稍松，涌向大堂中央的桌子坐了。他又看向那李侍郎的公子李茂——李茂还拉扯着燕容不放手，“拉着个下人做什么？你想要娈童回头我送你几个，当街抢人成什么样子！”
　　李茂听他这样说，手一抖，燕容趁机脱了身，匆匆下楼去了。
　　尉迟文华看那小孩走了，状似无意的向他这边瞄了一眼。
　　他一直静静看着这一幕，不动声色，此刻，才冷冷一笑，目光里却带上了一抹欣赏。
　　这尉迟文华竟不像传言那样一无是处，至少刚才他三两句震慑这些最无法无天的二世祖们，就颇有将帅之风。
　　只是太没机心，暴躁易怒，终不会成大器。他暗自摇头。
　　不期然和她的目光相遇，对方不知注视他多久了，此刻被他撞着，略微羞涩，但没有回避，仍是落落大方的点头，微笑。
　　他突然笑得很开心，伸手指指尉迟文华那一桌，然后吐了个舌头。
　　她因他这个表情，竟一下子愣住了。
　　从燕容被拦住的那一刻，她就注意起他来，一开始纯是好奇，他会如何发作——因为感觉他不简单，可是他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仿佛那男孩不是他的仆从——他根本不认识他。
　　她知那一伙人的身份，都是惹是生非，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可是观察对面的他，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甚至微眯了双眼，仿似小寐了起来。
　　她越发觉得他不简单，这一闹，她竟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一瞬不瞬得更加观察起他来。
　　所以当尉迟文华放走那男孩，他一直微眯得双眸睁开时，那烁忽而逝的一抹冷光便被她瞧了个正着。
　　当时她的确被那冷光中的锐利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那样犀利的眼神，即使在马上军戎生活多年的父亲，都不能有那样的眼神，仿佛世间万物皆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可是她被吓的剧烈跳动的心还没有缓下来，他突然就开心的笑起来，还对她做鬼脸，对她做鬼脸......
　　“小姐？”蝶蝶奇怪的望着满脸通红的小姐，不知道一直冷静淡定的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赶忙低头，许久，再抬首时，对面已经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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