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

　　据说，在他死后的第五百个年头，他会从阴冷的地下回到世间，再掀腥风血雨，给天下苍生带来苦难。苍生为他注定回归而祷告，尽管这祷告无疑是一种罪恶——人们本不应该用祷告去烦扰上天更改命数，无论此人的回归是否上承天意。然而，天下苍生依旧祈祷着，祈祷上天更改命数，让那罪恶昭彰的人永远不要回到他们中间。人们都说，上天听到了……

　　一个潮湿的雨夜，上天下达了旨意。

　　除祟在，梦参不生。

　　最开始，有一个人看见了金色祥云，听到了圣音，随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然后天下苍生都看见了金色祥云，听到了圣音。

　　除祟在，梦参不生。

　　苍生揣测了上天的旨意，将他的诞辰定为除祟节，这天人们彻夜燃灯鸣鞭，以求驱祟禳灾。转眼四百九十九年过去了，曾经向上天祈祷的那波人早已化为尘土流逝，他们的后代没有经历过他存在的日子，他带来的恐惧就此被遗忘，苍生中开始出现他的信徒。

　　这波人将他视为神祇，尊他为南方长生天尊。他们为他建观立像，供奉香火，以求取他吸取天下运势谋求长生的秘法。

　　可他从未宣称过自己是神，也没有说过自己懂得长生秘法，但现今向他谋求长生的风气已经大行其道，他从祸国殃民的妖道摇身一变，成为全知全能的南方长生天尊。

　　吴梦参——这个他真正的名讳渐渐被遗忘。

　　符华八年春。

　　距离吴梦参离世整五百年，传说中他将在今年从幽冥重归人世。他的信徒们争先恐后地举行酬神仪式，只为当他降临时，会选择自己成为他在人间的代言人。

　　南海梧桐，一座两面环山一面靠海的闭塞小城。

　　此前这座城市供奉着的主神都是一位名叫天后的海神。每年三月初三，人们会向祂献上猪、牛、羊作为牺牲，而祂将庇护航海的船只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直至十年前，在众多向吴梦参寻求长生秘术的人中，有一位名叫陈传的落魄道士不分寒暑，日日供奉的虔诚感动了上天，大道在梦中响应了他，告诉他吴梦参将降临梧桐城，于是他跋山涉水而来。

　　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为吴梦参立观。

　　第二件事是禁止人们信仰天后。

　　第三件事是要求人们供奉吴梦参。

　　一切都按照陈传计划的在发展，供奉有吴梦参的道观成了梧桐城最繁华的地方，但天不遂人愿，传说中吴梦参将在五月初六复活，但初三夜里，陈传突然暴毙。

　　等第二天，香客发现他时，他的尸体已经僵了。

　　庙祝身亡，非同小可。

　　梧桐城人人自危。

　　居民们自发赶至天尊观。乌泱泱的人群中，一个老者站了出来，他解读道：“天尊不满意我们奉上的牺牲，带走了庙祝以示惩戒，如果我们再不能献上更好的祭品，他便将惩罚整座城市，到时候一切又会变成十年前那样。”

　　“十……十年前……”

　　接二连三的抽吸声响起。

　　同样的恐惧出现在了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面孔上。

　　于此同时，老者身边，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姑娘无知者无畏，懵懂且天真地问：“爷爷，十年前是什么样子啊？为什么叔叔婶婶们看着都这么害怕？”

　　老者给解释。“丫头，到时候第一个月，天上会下红雨；第二个月，海里的鱼虾开始死亡；第三个月，叔叔婶婶们会一个接一个死去，然后我们梧桐城就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

　　“唔……”小姑娘不太理解死亡的含义，道：“爷爷，什么叫死亡？”

　　“丫头，死亡就是你在也见不到这些叔叔婶婶了。”老者继续解释。

　　小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懵懂道：“那他们还可以陪我玩吗？”

　　老者摇头，“丫头，死了就没了。”

　　“如果死亡是这个样子的，那爷爷，我不想要叔叔婶婶们死。”小姑娘摇晃着老者的衣袖，轻轻地撒着娇。

　　“您孙女说的对啊，老先生！”人群中有眼力劲活络的，适时开口：“您老人家一看就是懂行的人，不是有那么一句老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人家就行行好，给我们指条生路吧。”

　　有了出头鸟后，人群不在退缩，就跟水里的瓢，一头按了下去，一头又起来了，此起彼伏道：“老人家你就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哎！”
　　老者沉默地叹了口气。

　　“老人家，就求你给我们指条生路吧！”

　　所有人脸上都挂上了肯求之色，老者看得不忍心，心软道：“老汉我年轻的时候去过不少地方，有一次我在西南看到过一个邪门的法子，据当地人说用这个法子酬神，不论神明发多大的火都能化解。”

　　人们三三两两道：“老人家，什么样的法子？”

　　“呃……”
　　老者有些犹豫。

　　有眼力见的人道：“老人家，你就别卖关子了，不论是什么法子，说出来我们在商讨就是了，能照做我们自然会照做，不能照做，我们也不强求。”

　　“既然各位都这样说了，老汉我也不藏拙了。”老者下定了决心，缓缓吐出两个字：“嫁神。”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从彼此眼中读到的全是一模一样的疑惑。

　　最终，胆子正的人道：“老人家，这嫁神是个什么意思？”

　　老者道：“嫁神，嫁神，顾名思义的意思。”

　　有聪明人听明白了。

　　人们问：“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们给天尊找娶个天妃吗？”

　　老者点头。

　　“嘶……”
　　所有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婚丧嫁娶，人之常情，但给神娶亲还是头一次。

　　要给神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婚礼该怎么操办？

　　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

　　其中有眼力见的道：“老先生，这给人娶亲我们倒是明白该怎么操办，但你说给天尊选妃，这种大不敬的事，我们这些凡人如何能办得了？”

　　“这怎么办不了？！”老者突然抬高声音，道：“那吴梦参没死的时候不也是个人，人怎么娶他怎么娶。”

　　“可是……”

　　人们犹豫。

　　老者当机立断：“无需可是。按我说，咱就将城中最漂亮的女子选出来，用八抬大轿抬到这天尊观。堂一拜，这事差不多就成了。”

　　“但是……”
　　人们还在继续犹豫。

　　老者继续游说：“各位想想，等这事一成，梧桐城就成了天妃的娘家，而当丈夫的怎么好意思对妻子娘家人动手？”

　　……听着似乎有几分道理。

　　眼看人群有些动摇，老者趁胜追击，道：“我刚算过一卦，三日后的除祟节是个好日子，适宜婚丧嫁娶，在那天给天尊娶妃必定能平息他的怒火。”

　　世上人虚伪懦弱的多，乌合之众他们能做，但出头鸟却都万万做不得。在场的人明明已经有了决定，准备按照老者所言嫁神，但却谁都不想第一个站出来当这个坏人，都在拿眼睛瞅，等一个性急的人跳出来。

　　“你们这帮虚伪的家伙！”一个乡绅模样的中年人声大如钟，他站出来戳穿道：“都想同意都就明说，一个个装模作样，装的那么为难有什么意思。”

　　有要脸面的，在心中的小九九被戳穿后，恼羞成怒道：“江老爷您那只眼睛看见我们想答应了！”

　　“是江老爷你自己想同意，又觉着这么做了，在道义上站不住脚，往我们身上推呢吧！”

　　又一盆污水泼了下来，江老爷被气的怒极反笑，口不择言道：“对，没错，就老夫我一个人觉着这个方法可行，要答应。”

　　“我突然想起来江老爷家的三小姐也到了要婚配的年纪。”

　　有人提了这么一嘴，很快，便另有人附和道：“听说江三小姐生的国色天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即是美人，嫁给天尊岂不正好。”

　　老者突然出声，一锤定音。

　　人群纷纷附和。

　　“嫁给天尊可是件光耀门楣的好事，江老爷你就不要推脱了。”

　　“对啊！对啊！”

　　“话在再说回来，江老爷，可是你答应嫁神的，嫁你女儿在情理上都挑不出错吧！”

　　“对啊！对啊！”

　　人群你一言我一语，讲得热闹。

　　江老爷哑巴吃黄连，正有苦说不出，老者又火上浇油，道：“如果不能平息天尊怒火，梧桐就将成为一座死城。江老爷，身为梧桐城的人，你应该也不想看着街坊邻居一个接一个惨死在你眼前吧！”

　　“对啊！对啊！”

　　“江老爷，你就行行好，救救我们吧！”

　　人群开始施压。

　　十个人欺负一个人是欺凌，一百个人呢？一万个人呢？

　　正义。

　　人们称这为正义。

　　江老爷不甘心败于这种正义之下，嚷了起来，“这种光耀门楣的好事，我女儿福薄享不起，你们那个福大命大那个拿去吧！”

　　这位江老爷名叫江源，早年是个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性子出了名的凶猛狠辣，后面虽然靠着贩卖香料积累了万贯家财，不用再出去海上搏命，但性子不减反增，平日鱼肉乡里惯了，梧桐城的百姓都怕他，因此他稍一强势，人群的势头就被压了下去，老者一看，出口教训道：“江老爷！做人不能像你这样自私自利。”

　　江源冷哼，道：“老头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感情不是你闺女你不心疼！有本事你给你自己闺女送来嫁这个神。”

　　“你……”老头怒火上了心头，竟有些语无伦次，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话锋一转，道：“那江老爷的意思是不算救梧桐城的百姓于水火了吗？”

　　江源做海上生意的，人性这方面他早就玩透了，带高帽子这种小儿科的伎俩他不屑一顾。

　　总之，就一句话，只要他没道德，那就谁也绑架不了他。

　　“老头，你可别给我扣帽子，我可没说不救人！”

　　老者步步紧逼：“既然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照江老爷意思，这事要怎么办？”

　　江源死猪不怕开水烫，直接了当道：“我女儿嫁不得，但你们其他人要是想要这份殊荣，愿意将女儿嫁给天尊，老夫我鼎力支持，认这孩子当闺女，给她将这场婚事操办的风风光光的。”

　　“但这……”

　　人群正交头接耳，江源又道：“可没那条律法写着天尊娶妃就必须娶我的闺女。”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贪生怕死的人开始附和。

　　江源趁胜追击：“家里有女子的人那么多，谁嫁不是嫁！现在这种事关全城生死的时候，一个个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算哪门子的事。”

　　“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欺软怕硬的人也开始附和。

　　“丁大，你家大姑娘是不是也到年纪了！”

　　“刘三，我记着你有个侄女，那丫头是不是还没许配人家？”

　　“陈二，你妹妹……”

　　“老王……”

　　“……”
　　一个接着一个名字被提起。

　　家里但凡有妹妹、姐姐、女儿的，你推我，我推你，俄顷，梧桐城适婚女子的名字就完全被提了一遍。

　　江源眼看祸水东引大获成功，乐得脸都笑开花了，他黑黑胖胖的脸庞子顿时又大了两圈，与之相反，老者则愁眉苦脸。

　　“爷爷，让江三嫁神的这个计划眼看就要失败了，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跟在老者身边的小姑娘嘴秃噜道。

　　然而，这丫头说话细声细气的，声若蚊虫，周围推诿的人则声大如钟，给她的话盖住了，四下无一人听去。

　　老者环顾四周，发现没引起关注，稍舒一口气后，立刻低头剜了小姑娘一眼。

　　宛如兽类般凶猛狠厉的眼神吓得小姑娘悻悻闭嘴，不敢再言语，以至于她哪怕看见了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哥哥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却不敢跟老者提。

　　老者一无所知地抬头，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朗声道：“大家都静静，做天妃也是有条件的，又不是谁想做就能做。”

　　“这个我知道，”小姑娘讨好地出声道：“爷爷说过了，必须是城里最漂亮的姐姐才能做天妃。”

　　“……最漂亮的？”

　　“城里最漂亮的那不就是江三小姐吗？”

　　人群议论开了。

　　江源眼瞅火又要烧到自己身上，急得跳了起来说：“都在瞎说什么！我闺女怎么就是全城最漂亮的姑娘了？”

　　“江老爷，论容貌这块，这城里三小姐若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胆子大的人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你们别隔这信口雌黄！”急得江源都有文化了，脱口而出了一个成语。

　　老者见状步步紧逼：“江老爷，你不想活总不能让全城人陪着你一起死吧！”

　　“你这个老头胡说什么！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想活了！”
　　江源被逼入绝境后开始胡搅蛮缠。

　　老者胜券在握，不急不缓道：“既然江老爷都这么说了，那这桩婚事？”

　　“江老爷，求你行行好，救救我们。”

　　人群也在助势。

　　江源已经被逼得退无可退，老者却又添一把柴，他扑通一下跪下，道：“江老爷，全城百姓都在这了，你真狠得下心见死不救？”

　　“……”

　　江源词穷。

　　但有老者带头，顷刻间就跟下饺子一样，人们一个接着一个跪下，口口声声哀求道：“江老爷，救救我们吧！”

　　江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有些被摄住，但这嫁神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他海上漂泊半生，见多识广，知道嫁神仪式最后会将选出来的神妃烧死的。人是自私的，事不关己时可以高高挂起，但关己了再怎么站在道德制高点也过不了心里这关。

　　“想都不要想，我怎么可能把我的亲闺女给你们烧死。”
　　江源断然拒绝。

　　但就在这时，一道略显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爹爹，我愿意。”

　　江源愕然后循声回头，便看见他女儿江三娉娉婷婷地立在哪里，一袭紫衣，婀娜多姿，美艳不可方物。

　　明明和平时差不多，但她身上却又总透着些古怪的不寻常，而硬要说哪里不一样了，江源又找不出来。

　　江源定了定神，道：“闺女，你从哪来的？”

　　江三温婉地笑道：“我从家里来。”

　　这穷人乍富总爱讲个排头。江源也不例外，他突然富甲一方后，买了城里最大的房子，雇了百来的佣人来伺候，而江三作为他最宠爱的女儿，往日出门要五个丫鬟，四个仆役侯着。

　　但眼下，江源左顾右盼，也没见到应该要寸步不离服侍江三的丫鬟和仆役，心中火气腾的一下起来了，道：“乖女儿，怎么就你一个人，那帮伺候你的懒骨头到哪里去了？”

　　“我想一个人出来走走，便没让他们跟着。”江三道。

　　“这怎么行！”江源皱着眉，又道：“你这两天身子不爽利，怎么能一个人出门呢？”

　　说着说着，江源的声音逐渐变小。

　　他迅速审视了江三一眼。

　　但见她气色红润，看不出来一丁点病容。然而江三已经抱恙多日，自己今天出门前，尚卧病在床，怎么可能一眨眼功夫就好了呢？

　　眼前这人真的是自己女儿吗？

　　江源正举棋不定。

　　江三有所感，略显羞涩道：“父亲，我梦见天尊与我温存，梦醒之后我便爽利多了。”

　　“女儿，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三又重申了一遍，道：“父亲，天尊入我梦来，跟我说他会娶我做他的妃子，而我已经答应他了。”

　　“果然，天尊选中了江三小姐！”

　　“我猜天尊降灾就是在告诉我们该准备酬神仪式，为他老人家娶妃。”

　　“老哥言之有理。”

　　“那给天尊迎娶了江三小姐，他是不是就不会在降灾给梧桐？”

　　“保准是这样。”

　　人群低声议论着。

　　江源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如遭雷劈，整个人怔在了原地，好一会后，他才回过神来，语无伦次道：“我……我……我不答应这门亲事！”

　　“江老爷，这郎情妾意的事由不得你不答应。”
　　老者凶光毕露。

　　他的瞳孔变了样子，如若兽类竖瞳一闪而过，出现的匆匆，消逝的也匆匆。

　　短暂的显现按理说不应该有人发现，但是老者一抬头却看见江三正歪着头往他那边瞅。

　　“这个江三看见了吗？”老者心虚地捂住眼睛，心道。

　　但江三又看了一会儿就撇过了视线，一副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不经意瞥到了他的姿态，老者悬着的心稍安。

　　他继续心道：“应该是我想多了，这江三不过一届凡人，又岂能发现我的真身，想来只是凑巧看见我了吧！”

　　但他身侧的小姑娘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道：“爷爷，那个姐姐……”

　　红衣小姑娘想说什么，但老者自觉人多眼杂，小姑娘说的太多，会泄露了他的身份，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毫不遮掩的凶狠给小姑娘吓了个激灵。她直接噤声，把下半句“这个姐姐和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哥哥长得有点像”给囫囵吞了下去。

　　江三有所感，将食指搭在唇边，对着小姑娘说：“乖孩子！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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