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个债主（未签约）

　　07年那个夏天，是我人生中最悲伤的一段时光。

　　大一开学。

　　我拖着新买的拉杆箱，穿一身新行头，自信满满地踏入经济飞速增长的S市——财经大学。

　　晨光里的莘莘学子，呃？千姿百态。我直奔花里胡哨的社团摆摊，礼貌加到一堆Q，然后麻溜滚蛋。

　　“同学，你还没有填入团申请表呢？”身后男生急呼。

　　我加快脚步往办公楼方向走，装没听见。
　　接下来是漫长地排队报名、缴费、领军训服、激活校园卡……

　　夏日炎炎，蝉鸣不止。

　　女生宿舍楼门口人群扎堆，我擦了把汗，羡慕地瞅着有父母陪伴的同学。深吸一口气，捞起拉杆箱加绑箱上鼓鼓的饲料袋，一梯一梯吃力地往五楼挪。刚开宿舍门，裤兜里手机铃响起。

　　一看，陌生短号。
　　轻蹙浓眉，按下接听键，“你谁？”

　　“请问是古建刚的家属吗？”一个老头子。

　　认识我爸？老实回答：“是～”

　　“我是古建刚的主治医生，病人肺部CT检查出有占位，并伴有咯血，胸闷。建议住院观察，你奶奶年纪比较大，不会办理手续，你方便过来吗？”

　　“医生，肺部有占位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不能确定，需要进一步检查，医院的地址是A市第一人民医院南区。”

　　A市离S市快车要两个半小时。

　　“谢谢医生～”

　　我挂了电话，立即百度肺部占位，当看到‘多描述为肺部肿瘤’那一瞬间，脑袋‘嗡’了一下，楞在原地。

　　老爸曾是乡村教师，后来为还债务和供我读书，去了沿海打工。他本就有支气管哮喘，干不得重体力活儿。一个月前打电话说感冒了，回家修养一段时间，后来一直不见好。奶奶担心，催爸爸去医院看看，没想到病这么严重。

　　背后突然有人骂了句“堵在门口，神经病呀！”
　　那女生撞开我，吹开嘴角汗湿的短发，将行李搁左手边的下铺，眼尾翻了个白眼。

　　我回过神，走到阳台给辅导员打电话，说明不住宿的理由，申请退款。辅导员宽慰了我两句，说我们宿舍有个同学家庭遭遇变故，晚一周报道，能以她的名义暂住一周。

　　…

　　买了包饼干就往医院赶，路上我慌张无措，盘算身上所有家当。银行卡余额849元，是我整个学期的伙食费，现金还剩230，本来打算买日用品的，加上住宿费800元的退款，这些够交爸爸的医药费了吧。

　　车窗外，树影飞速后退。

　　我焦灼地啃咬手指，将新买的帆布包抱在胸前，各种重要的证件都在里头。此时车窗上映照出的新衣服，特别碍眼。

　　大一我申请休学，去沿海打工，疯狂加班一年挣到四万八。2万还助学贷款，银行说严重违约会影响我将来的学业和工作，吓到我了。汇了两万给爸爸还债和看病。剩下八千便是我的学费和生活费。

　　到了医院，老爸正打着点滴同周围的病人说笑。

　　不一会儿，奶奶笑着进来，身上穿着妈妈十年前买的红裙子。奶奶微胖，裙子勒出泳圈，她手里拿着刚削好的梨，拽着我往外走，一出门，就趴在我肩上哭了。

　　“我接到你爸的电话，赶来医院，医生说要住院，还是你二叔请半天假来帮的忙。走时，你二叔说你爸很可能是肺癌，你爸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呢？”

　　那一刻，我意识到，可能会失去最重要的家人。瞬间想起当年母亲送进ICU，爸爸到处凑手术费的画面。

　　太痛，不想回忆！

　　经过此事，我消沉了很久，很久……
　　还懵懂无知的鄙视过父亲没能耐。

　　而今我在工厂，每天工作12个小时，累得不行，才想起一向身体不好的父亲为这个家默默扛了整整十年。

　　随后护士姐姐叫我去见主治医生。我让奶奶先去照看爸爸。越是这种时刻，我越不能崩。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办公桌前的老医生穿着干净的白大褂，忙着翻阅资料，和蔼可亲的样子。

　　我挪步到他跟前，“医生～”

　　他放下手中的事情，抬了抬鼻梁上的老花镜，“多大了？”

　　“上个月刚满20～”

　　“还在读书吗？”

　　“在的～”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家里只有奶奶，爸爸和我。”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

　　“早上给你爸办住院手续的是你二叔吧，我给他谈了你爸的病情。他说你家特别困难，跟你奶奶商定好，等病人情况稳定后就办出院手续，转到乡镇医院做保守治疗。”

　　二叔是个农民，在县城家具厂上班，工资不高。我们两家亲近，十年前母亲出车祸，叔借给我家最多钱，今年才把借他的债务还清。

　　“我爸还有救吗？”

　　“你爸这病恶性肿瘤成分很高，还需要做增强CT、穿刺活检，进一步判断。你放宽心，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依照目前的医疗水平，也能大大延长病人的寿命。”

　　“医生我想继续治，费用大概多少？”我眼睛一酸，没崩住，热泪夺眶而出。

　　老家村上有几个得这种病的，很快就去世了。

　　“先去把你爸的医保续上，还在三个月内……”

　　医生给我说了一些省钱的治疗方案，让我回去考虑考虑。我走出他办公室时，脑子已经不能思考。

　　目前老爸病情稳定，我得赶回学校处理剩下的事情。奶奶留下守夜，我只留了车费，其余的钱全给了奶奶。

　　走时，她硬塞给我两百。

　　回程路上，我在地图上搜索学校附近的批发市场。下车后直奔银行办理生源地信用助学贷，之前申请过几次，早已轻车熟路。结果查完征信，银行这次不给批。

　　真是祸不单行。

　　哀叹一声，便马不停蹄跑批发市场打听进货渠道，一般市场早上送货，下午很少，只能碰碰运气。

　　三天之后军训，我必须在此期间，找份工作，解决生计。

　　落日余晖，陷入温柔的暮色里。市场大部分已经关门。我蹲到一个送水的小哥，上前跟他寒暄几句，成功要到电话。

　　回宿舍时，没人，应该都去吃晚饭了吧。地上行李乱七八糟，我颓然蹲下，有气无力地收拾。

　　正巧厕所里出来个黑长直头发女生，挺文静，她对着贴在墙上的小镜子，美美地照了照，一回眸，看见趴地上狼狈收拾行李的我，温婉一笑，“我帮你吧。”

　　“谢谢。”

　　我俩默默收拾。

　　不多时，宿舍门“砰”一声被人踢开，我俩吓一跳。短发女生嘴里含着棒棒糖，吊眼斜看，放下水桶，□□精似的瘫在床上，凉拖鞋‘啪哒’落地，摆着头，阴阳怪气地吐出一句，“不好意思喔。”

　　欠扁！

　　收拾完行李，我端了根板凳去阳台，撕开上午买的小饼干，盯着小小的手机屏，边吃边熟练地发布跑腿广告。

　　群发十几个群，被踢出来七八个。收到六个询问，我一一私加联系，均是拿快递、买水桶、搬行李……

　　晚上出去挣了二三十块。

　　我喜欢代买东西，这活儿能赚差价。

　　…

　　第二天，班级竞选班委，我一向无感，坐在角落里搜索招聘信息，一条条抄写下来。

　　其中一条，某学府路招聘钟点工，地点别墅区，一周一次，一次一千。我敲了敲桌子，画上重点。接着往下看，学院门口有三个饭馆招服务员，中午两小时25元，重点包午饭。

　　下课后，急不可耐地奔去面见我的金主爸爸们。

　　面试了三家餐馆，大概是他们见我长得标致，嗯…都想招我。我抬了抬身价，选了一家愿意包我两顿饭的金主。

　　一个月省了700伙食费。
　　妥了，莫名开心。

　　我掏出手机，给送水小哥打电话，“订6件矿泉水，批发吗？”

　　“嗳，批发批发，什么时候送？”

　　那就定在军训的第二天，“5号，送到财经大学西区门卫处，货-到付-款。”

　　“好～”

　　六件矿泉水一百多，我已身无分文，还好吃饭的问题有着落了。

　　…

　　军训第一天。

　　室外36度，姑娘们手忙脚乱地涂防晒霜，互相打趣，讨论着教官长什么样？哪个专业帅哥多……

　　也有人长吁短叹，“造孽哟，未来一周都特么是艳阳天！”

　　看着那一张张纯真的笑脸，我显得格格不入，该有的童真，该有的青春活力，该有的无忧无虑…我一样也没有，好像那些已经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已久，久到记忆变成空白。

　　我想…我是幸福的！

　　很快新生操场集合，各种立定，报数，集合离散……

　　中场休息，我观察同学们喜欢买什么补给，除了必需品水之外，还有西瓜，辣条和凉面……

　　第二天，我去付了水钱。有个胖男生取快递，见我买了一堆水。

　　他好奇，“都是你买的？”

　　“嗯，我卖矿泉水，两块一瓶。”超市1.5元，这水仿品牌包装，不仔细看，难分辨。

　　“这样吧，便宜点，我买一件。”

　　“一块五吧，一件24瓶，共36元。”

　　“成交！”男生穿着肥大的迷彩服，将快递夹在腋下，抱起水，跑得飞快。

　　我搬了一件到操场的树荫下，做买卖。很快一抢而空。多数人因为太累，不想走动，所以我提着水满场跑。

　　休息时间不长，我只能一件一件卖。

　　很快水卖完，我开心地数钱，净赚一倍多。将多出的部分给了保安叔叔，他笑得十分开怀。

　　毕竟，还有几天的买卖。

　　晚上，精瘦帅气的教官扫了眼我们累垮的样子。让大伙儿围圈坐下，将白天老出岔子的同学请出列为大家表演。

　　“第一位谁先来？”

　　多数同学都低下了头。

　　“那就从动一动小哥开始吧，立正扭脖子，军姿站得歪歪扭扭，你过来，为大家唱首歌吧。”教官招呼一瘦猴男生。

　　男生捂着脸跑过去。

　　“先自我介绍。”

　　“同学们晚上好，我叫迟桓，市场营销专业，为大家带来一首〈情深深雨蒙蒙〉。”

　　男生一开口，简直是十级滑坡现场，大家憋笑憋出了内伤，我顺便打了一个哈欠。

　　“下一位我称她为旋转达人，左右转，她一个人玩起360度旋转。”

　　同学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那个垂着头的长发女生。

　　这个室友确实左右不分。

　　“起来吧，向大家介绍下自己。”

　　女生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大家…好，我，我叫王秉涵。”

　　“会什么才艺？”

　　女生摇摇头，立在原地，臊得满脸通红。

　　此时，隔壁帅哥正在热舞，那动感的旋律，酷炫的舞姿，成了整个操场上最靓的崽，所有人的目光均被他吸引，为他倾城的舞姿鼓掌呐喊。

　　一曲终。

　　我们回归现实。

　　教官笑嘻嘻地看向我。

　　“这位同学，出列！”

　　我将没打完的半个哈欠吞了回去。

　　“你呀你，训练懒懒散散，赚钱倒是争分夺秒。看你小小个个，抱水到处跑时，劲儿挺足啊！叫什么名字？”

　　“古语。”

　　“好，你也为大家跳个舞吧。”

　　我稍作思考，并不会跳舞。
　　“教官我只会打拳。”

　　“行啊！来来来，展示展示。”教官赞赏道，带头鼓掌。

　　我抖抖腿，甩甩手臂，开始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法，打地虎虎生风。

　　收获一浪高过一浪地“哇”声。

　　完后，我喘着气，“教官，我再翻几个跟斗，饶了那个女生。”

　　长发女生性格腼腆，帮我收拾过行李，得知恩图报。

　　教官一听，乐了，问：“同学们愿意吗？”

　　同学起哄，“愿意愿意，要多翻几个才行！”

　　我走到圈外，原地抱膝跳几次热身，然后一个利落的后空翻漂亮完成。随后快速助跑，腾空而起，一个侧空翻惊艳四座。紧接着连续正空翻，收尾！

　　四周掌声雷动。

　　我擦了把汗，入队。

　　教官向我竖起大拇指，赞叹：“行啊！”

　　他向下压压手，示意长发女生坐下。

　　接下来大合唱，然后散场。长发女生偷偷跑过来提醒我，卖水要提前向教官打申请。

　　我这才恍然大悟。

　　大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宿舍，我摸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问医药费够不够？

　　她哭着说：“一天要花五六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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