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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之城
二零二二年立秋,春成终于还是离开了北京这座城市。
从春成有记忆开始到他十八岁,是他不幸的十八年。
父亲外出打工,悄无声息,了无音讯。
姐姐早产血崩,在大片的红色花朵中失去生命。
母亲被车撞死,肇事逃逸,不了了之。
老人眼中的泪水早已哭干,在枯死的老橘子树下眺望远方。
春成被困在小城中,直到十八岁。
春成和暖生在紫竹院路的一家KFC做零工。
春成是在刚入学时,社团招新会上认识暖生的。
暖生坐在蓝布支起的凉棚下,桌子前竖一根“大学生记者团”的招新立牌。
同学,了解一下记者团么?暖生笑着递上宣传单。
春成只是过来看看,没有想要加入任何一个社团的想法。但他回答,是的。
暖生笑靥如花,在这个清风拂袖的上午。记者团下有采编部,运营部,数媒部,校报编辑部,策划部……
你是哪个部门的?春成问。
采编部。暖生回答。
我加入采编部。
一只挥动翅膀的棕褐色蝴蝶从棚顶悠然飞过,显得乏力,好像生命已经垂息,在使劲挣扎。
春成在两轮面试后顺利进入采编部,这是他与暖生三年相处的正式开端。
一个星期后,我就要入职了,以后不能再和你整天待在一起。暖生说。
人总是要往前走,就像蝴蝶,是从虫子蜕变成蝶,而不是从蝶蜕化成虫。暖生,我为你高兴,你有光明的未来。
我感受不到你的喜悦。
我们在一起太久,我无再像起初一样夸张自己的情绪,但我真的为你高兴。
我们的生活好像成为了平静的水。
每个人的生活都终将成为一滩水,无法再掀起波澜。
暖生在下午三点钟离开KFC,今天是春成值夜班。
春成在暖生临走时在她的口袋里放了两粒泡泡糖,柠檬味,但没有丝毫柠檬的酸。
春成喜欢在暖生面前当孩子,把暖生当做母亲。因为春成没有了母爱,他需要得到母爱。
暖生笑着与春成挥手告别,晚冬的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轻轻用手挽在耳侧,脸上带走了满溢的落日暖阳。
北京的三月仍旧寒冷,白日在下午五点钟开始逐渐变成黑夜,这时候,店里会来一位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身形挺立,驼绒色围巾,提电脑包。
男人会尽量找一个没人的角落,脱下大衣,里面是藏青色西装,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宽松领带后拿出电脑,开始在上面打字,发消息,或者是制作一些复杂的表格。
春成注意到这个男人,是在一个星期之前。
春成在加入记者团的第一天就被分配任务,采录新生入学素材,两天后汇总上交。
任务来得突然,采编部猝手不及,新招部员没有经验,暖生作为部长,只好亲力亲为。
我能做些什么,春成问。
你可以帮我拿设备。
其实,所谓的设备也不过是一台手持相机,春成要拿的,是策划书,水,衣服,和一些零碎的物件。
暖生的镜头穿过月季上的露珠,教学楼的扶梯,和那片碧波荡漾的湖。
暖生的镜头突然转向春成,说,同学,初入大学校园,你有什么感想么?
春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在那里,看向镜头,又转向暖生的脸,傻傻地看。
看来春成同学还处在对大学生活的适应当中,哪一位同学会成为下一位被采访的幸运儿呢?让我们继续寻找校园的新面孔吧!
暖生。春成突然叫住她,我希望开始新的生活。
暖生对他笑,我们都会开始新的生活,我们都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春成喜欢暖生的笑容。春成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笑容是在母亲脸上,在母亲去世前的一天。
春成在考上大学那天,母亲正下班回到家,穿一身橘黄色环卫工人服,在晚上九点钟。
手机屏幕上显示录取学校的那一刻,春成脸上露出喜悦,但顷刻消失。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小城。他知道,自己就要离开这座小城。
春成等在院子里,坐在马扎上,天热得出奇,蚊虫在身边飞旋,被头顶的黄色灯泡吸引。
妈,是北京的大学,我被录取了。春成直截了当,没有说多余的话。
母亲显得手足无措,满脸激动,却又只是站在原地,接着是大声地笑。
邻居揭开窗子,说,春成他妈遇到什么事儿了,大晚上笑这么开心?
我儿子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恭喜啊!
母亲笑得越大声,春成心里越觉得失落,像告别了什么东西,模糊不定,却又难以割舍。
家里每个月的过活靠母亲做环卫工,基本维持着生活用度,但母亲坚持要给春成办升学宴,在附近的小酒店办了六大桌,吆喝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可春成的大学,只是一个普通的二本院校。
酒席结束,母亲把能吃的剩菜打包,装了整整两个大塑料袋,挎在电动车的把手两侧。
妈,我考上的就是一所普通学校,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风吹过母亲的身子,春成坐在电动车后座,闻到母亲身上残留的淡淡洗衣粉香气。
有出息不分高低,你就是妈的骄傲。
春成把脸轻轻靠在母亲的后背,双手挽住腰身,像小时候那样。等我更有出息了,你就不要再做这份工作了,我不想再见到你风吹日晒。
等你大学毕业,工作稳定了,妈就换份轻松的活儿干,准备享福。扎点鞋垫,或者编点扫帚去卖,年轻时候的手艺还没丢,日子也不至于过得太无聊。
春成是在第二天下午被一通电话告知消息的。
母亲在一段无监控区被货车碾压,春成赶到现场时,警方正在清理母亲的尸身。春成看到,母亲的头颅是被人用铁锹从地上铲起来的,红色的,四溢的,不成形的。然后是完整的身体,满身带着血,浸染着环卫服,变成扎染的鲜红色。那是别人眼中一具缺少头颅的尸体,那是春成眼中没有生命的母亲。
马路旁边散落着母亲一直装东西用的布袋,里面滚出每天用来装自来水的塑料水瓶,咬了半个的馒头,打碎的酱豆腐玻璃罐,和半袋开了口的涪陵榨菜。
男人走到春成面前,说,要一杯果茶,常温。
您可以扫桌子上的二维码下单,那样会更方便。
春成其实早已熟知男人的行径,他每次都会到前台亲自跟服务员点餐。
我用现金支付,男人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纸钞,微微点头致谢。
好的。春成回答。
男人大概有三十四五岁,言行举止中渗透出男人特有的成熟与魅力。这对春成有极大的吸引力。
男人像往常一样,寻到一个角落,脱下大衣,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宽松领带后拿出电脑,开始办公。
春成把果茶放在餐盘上,小票上是男人的姓氏,魏。
魏先生,您的果茶。春成把托盘放在圆桌上。
男人接过奶茶,微微点头,大方,成熟,儒雅。
春成想要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只知道他的姓氏,他想知道得更多。
暖生买了驼绒色的春季新款大衣,在春成面前转圈,这让春成想起男人的围巾,也是柔顺的驼绒色,挂在胸前,衬托健壮匀称的身材。
好看么?暖生问。
嗯。春成点头,笑着夸赞。春天好像马上就要来了。
空中已经有潮湿的味道了,是春天的雨。
一整天都是阴郁的,春成上完上午的最后一节课,裹上穿了整个冬天的棉服,走出阶梯教室。
暖生已经入职,做电商运营,与她的专业相承,薪资待遇不错。正如春成说的,她有美好的未来。
暖生穿着那身驼绒色大衣,在春成眼中只剩下背影,走进那栋公司大楼。鳞片一样的云层从大厦上空飘过,在眼底留下阴翳。
因为天气原因,店里的客人少了一半,工作显得轻松。
属于春日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了。
飘飘若丝,蒙在万物之上,成为一层晶莹的纱,聚集不成一滴雨。
店里的客人两两撑伞而去,或者叫一辆出租。
已经能够听得到雨的声响,拍打在石棉瓦上,钢板上,与风裹挟着挣扎坠落的低鸣。
春成觉得,魏先生不会冒雨而出。他不再翘首以盼。
但男人还是如约而至,只是晚了稍许。这是男人连续第十一天来到KFC。
男人把黑色雨伞收起靠在瓷砖墙壁上,整理上衣,走到柜台前,语气依旧磁性平和。一杯咖啡,还有一杯热水,谢谢。
男人从钱夹中取出两张五十元,递给春成。
春成见到男人宽厚的手,手背上有细微不易见的体毛,手筋随着手指的收缩滚动,指甲修理得干净。
男人端一杯热水寻找角落,春成忍不住叫他,魏先生!男人回头。春成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叫住他,或许只是想叫他。你的咖啡五分钟就能好,今天客人少。
好的。男人点头,微微笑意。
外面的雨不停在下,没有要收势的样子。北方四月的雨是寒冷的,把宽大的落地窗蒙上一层水珠,看不见外面的车流与人群。
男人不再打字,发消息,或者制作复杂表格,而是用纸巾在玻璃上轻擦出一片留白,身子靠在背椅上,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外面的雨景。
春成递咖啡的时候,顺带给了男人一块毛巾,说,擦一擦头发,虽然打了伞,但雨是被风斜着吹到地面上的。
男人接过毛巾,说,谢谢。
北方的春天总是这样,空气中濡沫着潮湿,就一定会带来冰冷的雨。
男人用毛巾揉搓被打湿的头发,问,是湖北人么?
是。春成有些兴奋,像是一个话题的突破口突然被递送到面前。
我第一次由台北被派到大陆工作的城市就是湖北,所以对湖北人的一些咬字发音很熟悉。
上天似乎听懂了春成的心声,雨越下越大,试图阻止这个男人离开。店里的最后一对情侣打车离去,只剩下春成,和面前的男人。
你为什么总是用现金结账?春成问。
大多数时间在台湾工作和生活,对电子支付的相关流程总是搞不太清楚。
这次也是外派工作么?
对,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你很喜欢在这里进行一些工作,不会感觉到环境嘈杂么?
我和别人恰恰相反,安静的空间会让我精神放空,我喜欢在有人的地方办公,那能让我聚焦注意力,这是我从第一次入职工作时就发现的。
春成没有再与男人攀谈,而是浅谈辄止,保持着礼貌的交流距离。春成在中途给男人递上一杯新的热水,微微点头,不说更多的话。
男人准备离开,在店门口徘徊,晚上九点。雨下得瓢泼,夹杂着寒冷。
春成知道了男人不擅于使用网络生活服务,于是在打车软件上叫一辆出租。
出租很快抵达,在门外按喇叭催促,男人点开微信改名片,亮出二维码。春成手机发出扫描后“滴”的一声响后,男人推开旋转门走进雨里。
魏新。春成看微信的名称。原来,他的名字叫魏新。
春成与暖生组队,代表学校报名参加北京各大院校联合组织的摄影赛,主题是“故乡与我”。
暖生陪春成坐十五个小时的火车,从北京到武汉。
火车上,暖生端两碗泡面,从车厢那头走到这头。
春成接过泡面,说,等下车的第一件事,我们就去吃热干面,武汉的热干面,是最正宗的。
这是我第一次去到南方,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华北。
如果不是因为上学,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那座南方小城。但幸好,我还是离开了。
春成与暖生是在凌晨两点钟坐上的火车,抵达武汉是在下午六点。
两人拖着僵直的身子,从车站附近找到一条巷子。
热干面是在任何一条巷子里都可以找到的,春成说。
热气腾腾的摊子上,春成吃了三大碗。他靠在椅子上,看塑料棚子上好像摇摇欲坠的昏黄灯泡,突然觉得亲切。
小城晚夏暮夜,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路灯散发着慵懒的光,街边的野猫伸着懒腰。这种静谧总是能抚平春成内心的不安,坐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即使从未来过,但也觉得这是一个熟悉的角落。
没有大城市夜晚那般的灯红酒绿与车来人往,似乎一直都弥漫在宁静的氛围里,春成享受将精神弥散在这种氛围里的感觉,飘忽,虚幻,不真实。
春成脚尖把酒瓶子碰倒,忽然梦醒,看到暖生正在拿相机录自己,问,为什么拍我?随后在镜头前做一个“叉”的手势。
从现在就要开始拍素材了,这是属于你的故乡。
春成与暖生在晚上十点钟回到家,公交转出租。春成的奶奶等在院子里,杵着拐杖,只因为春成在电话里说今天回家。
奶奶的眼睛不好,第一次因为姐姐去世哭,第二次因为母亲。春成见到过奶奶哭丧时的模样,别的亲戚都是做模样,但奶奶是撕心裂肺,仿佛要把眼睛里的整个湖都哭干,仿佛要哭失掉自己的性命。
奶奶见到春成,自然是欢喜万分,可扛不住年纪大,聊了片刻只好上床休息。
春成从冰箱里掏出几个青皮橘子,疙疙瘩瘩,绿不拉几的。这是奶奶家橘子树自己结出来的。
春成的童年有大多时光是与奶奶家这片院子紧密相联的。春成的皮肤在小时候总是出癣,还伴有难以抑制的瘙痒。奶奶看了着急,她试过求庄头老大仙儿的符,烧成灰调成水给春成喝。又去隔壁镇问了无牌医生给春成涂了全身的药。还有年年烧香拜佛的时候,祈求神灵的帮助,但都于事无补。
奶奶听庄里回来的大学生说,皮肤病可能是维生素不足造成的分泌失调,需多吃水果来补充。但农村普通家庭,想要经常吃上水果,并不容易。奶奶没有钱买应季水果,但她总是有办法的。
那个年代还是鲜少有人售卖果株,但奶奶打听了方圆十五里外有个果场,她便步行了十几公里去买果株。春成永远忘不了奶奶把果株带回来的那天。那天晚上,奶奶山长水远地将果株背回来,把春成叫到身边,伸出因为长途跋涉满是汗水和泥土且干巴巴的手掌,让春成猜这是什么。春成把她手里的布袋打开,是几颗橘子。是果树老板给奶奶一些橘子尝尝,但舍不得吃,便拿回来给春成。春成手中握着几颗黄灿灿的橘子,觉得这是他最惊喜的时刻。
果树没过一段时间,就长高一大截。每每此时,奶奶都要拿橘子树和春成比身高。在那漫长的等待的时间里,奶奶和春成在日光中和月光下憧憬,憧憬着橘子树枝繁叶茂,橘子累累坠满枝头。
树是在第三年夏天挂果的,那年春成八岁,而父亲也是在这一年离开的。春成对父亲最后的记忆,是他抬手捻了一朵橘子树上的花,没有回头,径直走向栅栏门外。那时候春成以为父亲只是像往常一样,和别人出省拉货,几天就会回来。但父亲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父亲是去挣更多的钱。可春成觉得,父亲就是抛弃了他们,这是春成自小就肯定的。
橘子成熟在十二月,奶奶摘下一颗最大的剥给春成吃。呸,太酸了,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一点都不像奶奶给我带的橘子好吃。
是卖果株的老板骗了奶奶,这根本不是黄皮橘子,即使熟透了,也是疙疙瘩瘩,绿不拉几的青皮。春成在树下哭了很久,他不知道是因为是老板骗了奶奶,还是因为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橘子。
长大以后,春成的皮肤病莫名其妙消失了。橘子树结出的青皮会被晾成干,会被鸟啄,会烂在土里,但始终不舍得砍掉。
在外这几年,无论是在农贸市场,还是购物超市,全都是皮薄肉多,卖相可人的黄皮大橘子。那疙疙瘩瘩,黄不拉几的青皮,也只存在于奶奶家的院子里。
奶奶给暖生收拾出厢房,春成在奶奶的卧室打地铺。春成畏手畏脚进到奶奶房间,躺在被褥上,身子蜷缩,闻到被褥因为长期压放在床柜里的潮味,反倒心安。春成能够感受到,被褥是被晒过的,因为松软,有阳光带来的细小刺痒。
院子里蟋蟀知了的叫声传进春成的耳朵,他觉得,与诺大的北京城相比,他好像更喜欢这里,这座当初拼了命也要离开的小城。
春成仍然记得当初为什么拼了命地也要离开,只因为想要摆脱自己的不幸,忘记抓心挠肺的悲伤。但春成好像逐渐释怀了,并不是因为伤痛在减淡,更不是因为时间在疗愈,而是那些沟壑般的伤痕,一条又一条,总是横亘在那里,终于习惯。
正好赶上庄里的长辈去世,奶奶带春成和暖生去吃丧酒。一坐下,同席一老人笑着打趣,如今难得有这么年轻的后生跟我们一桌啊。
春成闻言抬眼看去,偌大的祠堂内摆了十来桌,入座的多数是些五六十岁的长辈。如春成这般年轻的,未有几个。
攀谈一会,同席的其余长辈都在感叹,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尽留些如他们一般的老骨头在庄里。
生在这里的孩子,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离开。
每逢庄中有老人去世,往往会办两晚法事,而同庄的每家每户,都会派人去坐一坐,陪老人最后两晚。全庄的小孩稀稀落落没有几个,汇聚一处,他们不知道悲伤,只是欢欣与玩乐,追追打打,好不热闹。
同席的老人们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很多很多,春成在一旁坐着,默默地听。
庄里的青壮年早已在好多年前转移到城里,常年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已经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在庄中小学就读的学生,两个手便能数清。
春成瞥见这座祠堂的墙壁,小时候觉得这里是全庄最华丽的建筑,如今也开始褪色斑驳,变得平庸起来。
暖生问春成,你为什么不是很高兴。
春成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拿怎样的回答来回应暖生的问题。他把相机对准暖身的脸,正好有光散到暖生的脸上。暖生皮肤好得没有半分瑕疵,不需要任何的粉底去修饰。
暖生,你很好看。
暖生笑,春成按下快门。
一张没有构图技巧,只有暖生半边脸,满是柔光的残照,但美丽。
春成带暖生到自己小镇上的家,是奶奶让春成去看一眼的。
没上大学前,或者说母亲在世时,他们一直生活在这里。
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是容易老的。
门板上的喜羊羊纸贴画,已经退色,发潮又风干后,胶水鼓裂,轻轻一碰,整个掉落。
房山上张贴着小学获得的奖状。春成小朋友,在本学期末被评为“纪律标兵”,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电灯开关按钮满是泥渍,发黄,发旧。堂屋的灯泡不知为何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墙角的旧鞋子蒙上了一层灰尘,还有两双裂了口子的塑料拖鞋,叠罗汉似地待在那里。
抽屉里的玻璃珠,长尺橡皮圆规修正液,用过的算数本,扯丝的红领巾,零落的水彩笔,固体胶棒,它们在这里,它们将永远在。
春成将塑料袋里的几个苹果摆在桌柜上,墙上挂着的,是父亲和母亲的遗像。父亲的黑白照片是同母亲的一齐挂上去的,因为在春成心里,父亲是已经死了的。
春成在桌柜前站了五分钟,没有说任何话。暖生在一旁陪春成,看他静默的脸。
暖生对春成说,你好像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男生,
能够保护我的人,好像都在一一离开我,或者已经离开。
我想要保护你。
春成拥抱住暖生,说,好。
这是春成第一次拥抱暖生。他觉得暖生像母亲,身上同样有洗衣粉的淡淡香气,挥之不去的芬芳。他觉得暖生像姐姐,同样有一袭长发,同样有姣好的美丽容颜。
第一条消息,是魏新发给的春成,打车的费用,三十六元。
春成收款,发去一个微笑的表情。你不是不熟悉用电子支付么?
快马加鞭学的,为了还钱给你。
你可以明天当面还我。
我怕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占人便宜的男人。
你是一个拥有魅力的成熟男人。
谢谢你。
你的感谢有些生硬。春成发过去笑哭的表情。但也很礼貌。
我始终无法对别人的赞美反馈以玩笑轻松的回应。我觉得感谢是最好的表达。
所以说,你是完全可以学会自己不熟悉的东西的,比如说电子支付。
学习任何一项技能对我来说都是过程,而不是负担。值得我去学习,我便去涉猎。
什么是值得的?
你是值得的。
春成的心像沉睡的鹿,顷刻间被惊醒。
你是我遇到过的为少数的善良的人。不管如何,谢谢你今天帮我打车。
不客气,因为我是善良的人。
春成会在无意间将眼神瞥向角落里的魏先生,魏先生似乎也有所察觉,转过头,正好与春成四目相对。春成有时会显得不知所措,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但又说不出什么,也就作罢。
春成从没有一次见过魏先生如此慌张的神情,他几乎是闯进店内的。
怎么了,有事?春成上前询问。
男人的喘息低沉,些许犹豫,但还是说,我需要去东源大厦送一份紧急文件,可是我……我找不到。
春成脱下店服,找出手机导航,说,迷路是正常的,大厦离这里不远,步行十五分钟就到。
男人看了眼手表,终于松了口气。
两人是骑共享单车到的大厦,比预计提前了五分钟。春成想要告别,但被男人拉住胳膊,说,今天的工作如果成功,你功不可没。
我只是带路。
男人依旧没有松开春成的胳膊,你跟我一起。
春成几乎是被男人拖着进到大厦里的,但他不再挣扎,因为他不想再挣扎。
男人在会议室里忙着交接文件,会议室的玻璃透明可见,春成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着男人。男人在与对方交谈的时候,一直板正自己的身体,偶尔也会舒展一下,然后微笑。春成觉得此时的魏先生仿佛镀上了一层光辉,散发着更加迷人的魅力。
男人会在对方低头看文件的时候瞥外面一眼,为了确认春成是否还等在门外。春成的眼睛始终看着男人,男人也看到看着自己的春成,然后继续与对方讲话。
男人的工作在两个小时后以成功告终。
谢谢你,春成。
两人走出大厦。
不客气,魏先生。
男人知道春成在学他的语气和回应方式,笑着说要请他吃饭。
今天的工资肯定被扣,你觉得什么样的山珍海味能够满足的了我?
那你尽管提,只要你能说得出来的,我肯定满足你。
春成迎上男人的目光,这次没有回避和躲闪,说,跟我走。
男人被春成带到一家面馆,店面不大,装修简约,位置不算显眼。
一把细面,半碗骨汤,两滴香油,烫上两颗挺括脆爽的小油菜,简单而质朴。
这家面馆老板会营业到很晚,我每次值完夜班都会到这里吃面。
男人挑起一筷子细面,慢口咀嚼。春成倒是大口吸溜,像吃山珍海味。
你好像很喜欢?
这家面馆是我在一次夜逛时无意间发现的。这碗面,是我来到北京的第一次慰藉,对我的胃,更是我对的所有精神。因为,这碗面跟我姐给我做的的味道最像。后来,我就找遍了北京巷子里的面馆,心里想着,能不能遇到味道再更多像一点的面呢,哪怕再多一点点。但始终没有。
你的姐姐一定很爱你。
我的姐姐很爱我。春成的咀嚼突然缓慢下来,眼神飘忽向窗外的黑暗。
盏盏街灯在黑暗中苏醒,一格格的玻璃窗像场旧电影,剧情波涛汹涌,又几度缥缈。
但是她死了,没有活过那个秋天。
在春成的记忆中,姐姐始终少女模样,倚立在河沟的蓝色栏杆上,长发有些枯糙,但遮住整个后背,在春成心中极美。
姐姐是在出嫁后剪去的长发,在婚礼那天,春成见了她最后一次长发的样子。
姐姐穿一身红色旗袍,脸上画精致的妆。春成说,姐,你今天真美。
母亲端来一盆水,泼在婚车前,象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春成把头探进车窗,塞一块大白兔奶糖,抱住姐姐说,这块,不是你抢的,是我给你的。
春成家中并不富裕,在他七岁时候,母亲从红事上揣回来一口袋糖,玉米味硬糖,徐福记酥糖,橘子味软糖,还有巧克力酒心糖。
姐姐是最喜欢吃甜的,在把对分后的糖吃完后,就盯上了春成手里的,
春成被以各种理由要走了手中的糖果,你上周打翻了厨房的醋,邻居的狗窝是你用石头给砸塌的,数学卷子的成绩从六十八改成了八十八……
直到春成手中还剩最后一颗大白兔奶糖。
当春成把大白兔的糖纸剥去放在手心时,突然被身后的姐姐一把抢了过去,塞在嘴里。
你为什么抢我的糖?
不行?那我把你的事情全都告诉妈。
春成气急败坏,只好站在原地嚎啕大哭。
别哭了,我去给你煮面吃。
春成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一碗面怎么能有糖果的魅力大呢?但春成的确没有再哭闹,而是等在厨房外面,看姐姐如何打起炉灶,如何下一碗面。
春成把一整碗面吃得精光,碗底只剩下斑斑的油渍。他打个饱嗝,冲姐姐咯咯地傻笑。
春成没有意识到,这是姐姐第一次做面,从此以后,在春成脑海中有关姐姐的记忆,便永远都与一碗素面交相辉映,温柔而温存。
姐姐婚后的日子并不甜。
婆家是看不上姐姐的。并不是婆家的条件有多优越,而是因为春成家里没有男人撑门面。而归根到底,是因为姐姐不能生育。这是在结婚后三年才被检查出来的。
姐夫要和姐姐离婚,说,你可以不能生养,但我们家不能绝后。
母亲是拿着菜刀去到姐姐婆家的。春成从未看过这样的母亲,这也是春成第一次畏惧母亲。
婆家人看到母亲的架势,自然是害怕的,也便收敛了态度和语气,说,病尚且先治着,要是治不好,再好的媳妇,不能生养,我家也不要。
姐姐随母亲回家,三人抱在一起大哭。那时候春成第一次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自己的童年,是缺失很多东西的。
姐姐在两年后怀孕。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能够有孩子,她吃了多少的药,受了多少的苦。
春成听到过姐姐与母亲的一次对话。姐姐说,我身上都是药味,整个屋子里也都是,他已经不愿意碰我了,他愿意碰我,也只是想让我怀孕,为了个孩子。母亲轻轻抽泣,问,你还想跟他过么?本来不想了,但是现在我终于有孩子了。
春成没有推开那扇门,他的心绞痛。
六个月后,立秋,姐姐早产血崩,死在手术台上,连着孩子。
春成和母亲,在走廊的地板上悲痛欲绝。婆家人只是接连叹气,说可惜了孩子。
春成脑海中关于姐姐最后的容貌,是短发,发福的圆脸,不到三十便已经是妇女的模样。
但在春成的记忆中,姐姐始终是那个少女模样,倚立在河沟的蓝色栏杆上,长发有些枯糙,但遮住整个后背,在心中极美。
我以为你是生活在幸福中的人,男人说。
我有时候会把自己活得像是一个幸福的人,时间太久,有时候连自己都信了,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男人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两颗硬糖给春成,说,只是普通的硬糖,但算是我替你姐姐给的。
春成的心再次涌动,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意想不到被温柔细浪摧倒,而且破败不堪,满目狼藉。
春成剥开一颗塞进嘴里,是白桃味。你为什么会在口袋里放糖?
昨天,也可能是前天,在超市里推销员给我的试尝。
真是奇妙。春成把头仰向天花板,伸展胳膊。
什么意思?
一颗糖果,转过你的手,在我这里便有了意义。
暖气从明天开始就停了,别忘了把暖气片里的气放一下。面馆老板已经开始准备打烊,边收拾卫生边嘱咐店里的伙计。
什么意义?男人又问。
春天来了。在春天里,一切都会变得有意义。
春成与暖生相处的第一个夜晚,春成无法进入暖生的身体。
春成的身体蜷缩,被角遮盖住他的半边身体。
暖生将春成搂在怀里,说,你像个孩子,只是拥有成年人的身体。
我的精神想要永远凝滞在少年,可我的身体不不愿意停留。
你缺少很多的爱。暖生的手温暖纤细,在春成的脖颈处摩挲。
我失去了太多爱,我想要得到更多的爱。暖生,我想念我的母亲。
你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人,我会在你身边。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母亲。
母亲。春成眼中有细微的泪水。
嗯。暖生看春成的眼睛,在台盏的迷离暖光中。
母亲,我好想你。春成抱住暖生的身体,感受肌肤的纹理,温暖,柔滑。
母亲会一直在你身边。
春成终于进入暖生的身体。
春成的泪滴落在暖生的眼窝中,春成用舌尖轻轻吸试,混杂了汗的湿咸和泪的苦涩。
暖生的身体成为一朵柔软的花,释放花香,适时地舒展开花瓣,在张翕中寻求愉悦,给予愉悦。
男人说,自己要提前离开,因为工作临时调遣。他希望春成能够带自己了解这北京这座城市,在剩下的几天里。
春成一口答应,与男人约定好时间。春成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有机会与魏先生有独处的时间。春成又感到失落,因为魏先生此去,人海茫茫,萍水相逢,不知何时能见。
春成与男人在傍晚相见,男人没有穿西装,让春成在视觉上感觉到新奇。
牛仔裤,淡灰色条纹衬衫,运动鞋,头发理短了一点,显得多了些英气。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很难想象出你不穿西装的样子。春成说。
我总是想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穿着是第一步。
春成带男人去五棵松的MAOLivehouse。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男人说。
你会喜欢的。春成带男人走进场内,有大群的人聚集在舞台前,二楼的人头向下探望。舞台上是不知名乐队,其中一人画京剧脸谱,唱一首信乐团的《北京一夜》。
春成挥动起胳膊,随着人群大声跟唱。他同样抬起男人的胳膊,男人并不熟悉歌词曲调,但也融入着现场氛围,融入进春成的精神世界。
One Night in北京,我留下许多情
不管你爱与不爱,都是历史的尘埃
One Night in北京,我留下许多情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百花深处
人说百花地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
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
空气中掺杂人呼吸后的浑浊气息,香烟的刺鼻味道,酒精的香甜,和饮料汽水的黏腻。躁动的声音在有限空间内回荡飞旋,闯进耳朵,撞击耳膜,让头脑眩晕。绚丽的舞台灯光从每个人的脸上略过,留不下任何颜色。
春成喜欢这种感觉,空荡的飘忽感,仿佛搁置了生命片刻,没有任何灵魂。
乐队表演结束,人流大都散去,春成和男人倚卧在沙发一角,喝一杯调制的蓝色鸡尾酒,玛格丽特。
只是柠檬汁和雪碧,还有色素,以及少量的酒精。春成说。
但我喜欢它的英文名字,BlueHawaii,蓝色夏威夷。简单明了,而纯粹。
不会让人醉的酒,是酒么?
人都是装醉,来逃避不愿面对的现实。短暂的逃避和沉溺使人得到片刻欢愉,像电脑的缓冲圆圈,无用,但需要存在。
春成与男人走出Livehouse时已经是暮夜十点,彻骨的凉让春成打了个寒颤。
男人径直走向绿化带,路灯下,一个芽孢长在枝干上,峥峥欲出。
是迎春花,它们马上就要开了。迎春花是春天最先开出的花。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如果你再晚一点离开,就会看到它们盛开的样子,那才是春天真正的开始。
男人转过头看春成的脸,用宽厚手掌摸春成的短发。
春成身体应激往后顿,紧接着是接受。
你的心里好像都是希望。
我的心里没有希望,但我的内心极度渴望它。
你的身上没有很多的爱。男人说话时由口中冒出的雾气在冷空中消弭。
我一开始想要了解你更多,但似乎,我们是相互吸引的。
你的眼神中带有明媚忧伤,与肉-体的青春气息相纠缠。我在第一天注意到你,我无法忘记你的脸。但你好像不属于我,更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我想要属于你。我喜欢你的身体,我想要触摸。我无时不刻在克制自己的冲动。
男人的眼神中伸出一只手,在春成的身体上抚摸,宽厚,有力,指尖在肌肤上任意游走。
春成与男人终于在精神上纠缠。
春成与男人在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
春成蜷缩在被子里,他能听到水流在干净的白瓷砖上粼粼流淌。春成的皮肤凉而干爽,却渐渐升腾起燥热。
男人终于从浴间中赤足走来,围白色浴巾,再无任何遮挡。
房间内只亮起浴室的灯光,昏沉,暗影。但春成看清了男人的身体,这是他一直渴望的身体。
男人拿掉春成的被子,春成的身子更加蜷缩。男人触摸春成的脊梁,这让他紧绷一刻后瞬间松弛。
春成听男人的话,身子平躺,双腿伸出床外。男人双膝跪在地上,腰间的浴巾滑落。男人用手掌握住春成穿棉质白袜的脚,在鼻尖吮吸。
我喜欢你身体的味道,我想要了解你更多。男人依旧跪在地毯上,用身体渴望春成。
春成用双手扼住男人头,说,我父亲离开我时,是你这样的年纪。
我可以是你的父亲。
春成在男人的身体上报复性地寻找父爱,甚至于成为摧残。
春成如愿进入到男人的身体。
把我身上的爱全部拿走,用力拿走。男人在被无尽的索取中不断重复。
男人的胸因为生理刺激而充血,春成用手去摸,感受蓬勃与力量。男人像初生的麻雀,不断啄食春成的阳峰。
春成推到男人,重又趴在他身上,亲吻他嘴边的皮肤。男人虽然剃了胡子,但根部依旧是粗糙的触感,春成喜欢男人的胡须。
春成像温习功课一样再次温习男人的身体,两人整夜无眠。
春成终于在释放中得到快乐。这是他此生最酣畅淋漓的一次释放。
春成打开窗子,树上的野猫突然坠落,伴随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叫,让他瞬间清醒。
男人从身后搂住春成的身体,说,我喜欢你强劲的气息,有力的肌肉和蓬勃的生命力。
春成转过身去闻男人脖颈处的味道,看到留下的血色伤痕。是我太用力了,春成用手指轻轻抚摸伤痕附近的皮肤。
我无法抗拒你的蓬勃气力,那让我欲罢不能。
我们只是在身体上得到了满足,精神上只是纠缠了片刻。春成抱住男人。我留不住你。
男人没有说话,点一支烟,在窗子前慢慢抽完。烟灰被弹出窗外,像刚才坠落的猫,倏地消失。
我没有办法带你了解这座城市,我是一个漂泊着的人。我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属于我。春成说。
离开家乡的人注定要在不同的城市中漂泊,这是我们离开的代价。
我不想要付出任何代价。
那就永远离不开禁锢着自己的土地。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片土地为自己而留。
春成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又觉得,自己好像从未得到过任何。
黎明的曙光悄悄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朝霞。第一缕熹光照进房间,春成不觉得温暖。
春成在一个温暖的午后接到暖生的来电。
春成,我爱上了其他的男人,我们不要再联系。
暖生语气平和至深。春成内心没有任何起伏。
好。暖生话音轻轻落下。
人永远是有欲望的动物。春成留不住任何人的生命,更留不住有生命的任何人。
春成突然摸到口袋里的薄荷味硬糖,这是暖生最讨厌的口味。但春成喜欢,早晨放一颗在嘴里,去上课,或者在操场上走路,清凉在口腔中弥散,一整个上午都是薄荷的味道。
春成想要把这颗薄荷糖给暖生。他只是想把一颗薄荷糖给暖生。
春成坐十四路公交车去往暖生工作的大厦,他的手心始终紧攥着那颗薄荷糖,仿佛快要融化。
春成在下午五点钟赶到大厦,他站在花坛的一旁,在人流中寻找暖生的身影。
他终于看到暖生。
暖生画着精致妆容,束起高马尾,穿一袭黑色长裙,高跟鞋,棕色手包。
此刻的暖生让春成感到陌生,唯一熟悉的,只有那顶束起的黑色马尾。
春成想要上前,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暖生身前,他认不出车的牌子。
男子从驾驶位下车,为暖生开副驾驶车门。暖生身姿轻柔,像一条鱼。
春成手中的薄荷糖被攥得温热。他还是冲上了前去。
暖生用错愕的眼神看春成。
春成微笑着看暖生的眼睛。
糖果被塞到暖生手心,春成一言不发,看了暖生的眼睛最后一眼。
那不是暖生的眼睛,暖生的眼睛是清澈明朗的。春成再也看不到暖生清澈明朗的眼。
春成与暖生没有一起去过太多的地方,唯一去过的城市是天津,欢乐谷玛雅海滩,看邓紫棋的演出。
因为暖生想要在生日里听一场演唱会。
春成和暖生来到如火如荼的天津,在万物繁盛生长又糜烂的七月盛夏。
他们在天津北站下车,午日当空,骄阳似火。
这里和我想象得不太一样,这座城市不是我脑海中的样子。暖生说。
没有任何一座城市是我们想象中的样子。
他们依旧尽力享受这座城市。
春成和暖生去到和平天河城的梵高星空艺术馆。
春成知道暖生喜欢光彩照人且又绚丽的东西。馆内一片绚烂,是各色光华的世界。
屋顶是星空,暖生总是忍不住抬头仰望,想要伸手触摸。
女人是终生会被绚丽多彩的东西所吸引的。暖生说。
春成给暖生拍照,在多棱镜迷宫中,在汪洋吊灯下,在碎钻遗月前。
春成觉得暖生是一个渴望飞翔的人。暖生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只鸟,向着光彩迷漫的海市蜃楼扑身飞翔。
他们在携程上订好住处,风来小住民宿。暖生在附近便利店买大瓶的桶装水,泡面,火腿,和卤制鸡腿。
民宿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躺在堂屋的沙发上小憩,风扇左右摇头,吹起桌子上的一张白纸。脚步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带上系着条绳子的眼镜,捡起被风吹到地面上的白纸。她已经将一套流程熟透于心,将白纸翻过面,是一张表格。填好手机号码,姓名信息。老板将他们带到房间,从钥匙圈中旋下一把银色钥匙,交到春成手上。
出门记得关上空调和灯。说完扬长而去。
暖生与春成做-爱,一次又一次。暖生是如此贪恋春成的身体。
我们以后会是怎样的日子?春成说。
暖生依偎在春成的肩窝里,说,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
第二天的演出,春成与暖生早早地占到了前排,从下午四点开始,到晚上八点。
海滩上挤满两万人,春成回头望向山海般的人潮,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演唱以《光年之外》开始,以一首《喜欢你》结束。
暖生全程看着舞台上绚烂的舞美,春成知道,暖生喜欢璀璨,她不可能永远属于自己。
暖生一直喜欢粤语歌,她摆着胳膊,大声跟唱《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
抹去雨水双眼无故地仰望
望向孤单的晚灯
是那伤感的记忆
再次泛起心里无数的思念
以往片刻欢笑仍挂在脸上
愿你此刻可会知
是我衷心的说声
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笑声更迷人
愿再可轻抚你
那可爱面容
挽手说梦话
像昨天你共我
……
暖生在歌声结束后的最后几秒拢起手对春成喊:我喜欢你。
春成从人潮鼎沸中清醒,说,我也是,暖生,生日快乐。
春成看到暖生清澈明朗的双眼,觉得在人山人海中,温存而美好。春成喜欢暖生的双眼,这是春成最后一次看到暖生清澈明朗的双眼。
男人离开北京,穿来时的黑色大衣,只不过没有戴那条驼绒色围巾。
春成将男人送到大庆机场,从袖口里捻出一朵细碎黄花。迎春花,刚开的。
男人将花放在手心里,放在鼻尖嗅,说,没有味道。
不是任何的花都带有香气,它是一整个春天。
谢谢你带给我北国的春。
春成把脸靠在男人的脖颈上,努力记住他脖颈上的味道。再见,魏先生。
再见,春成。
我们还会再见么。
只要说了再见,我们就还会再见。
春成看男人进站的背影,高大,身材端正,消失在眼眸中。
打车么,兄弟?计程车师傅询问站在原地的春成。
春成依旧遥望。
打车么?计程车师傅用手揉搡春成的肩膀。
春成微笑着对计程车师傅说,看见那个纯黑色大衣的男人了么,那是我的爱人。
师傅往春成目视的方向看,觉得奇怪,悻悻地走了开来。
夏日,傍晚,微风,蝉鸣。
春成与迪从KFC下班,他们都没有回家的想法,迪提议去附近的山上看星星。
迪是新招的店员,小春成三岁,与春成一同做兼职工作。
春成说,北京没有可以看星星的山。
迪听后显得有些失落。
春成看了眼时间,说,兴许可以。
春成带迪到灵山,四个小时的行程,地铁转公交,从海淀区到门头沟。
郊区的公路虽然平坦,却是很长,但春成并不觉得漫长。到达灵山,已经是晚上九点。
这里一点都不像北京,迪说。
繁华是一个城市最好的装饰,但这里,才是一座城市最原本的样子。
他们没有再往山上攀爬,只是停留在山脚。
远空中有烟花,大概是谁家有了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春成踏上一块大石头,想要站得更高,越过挡住他视线的树。烟花绽放成碎片,迷离又璀璨,像幻想与现实,不断交错。
烟花殆尽,复成一片黑暗。春成发现,星空比烟花更加璀璨。
深蓝色的天空,没有一朵浮云,满缀着钻石般的繁星。春成和迪躺在草坪上,细嗅花朵的芬香,静听微风的细语,仰望银河,倾听山语。
山中夜晚的风是凉的,即使是如火七月。他们找到一户农家过夜,农户主人是四十多岁的夫妇,热情,友善。
春成给了夫妇二百块钱,两人给春成和迪在客厅搭了床,做了饭。炒花菜,炒鸡蛋,拌西红柿,小炒肉,鸡蛋汤,简单的农家饭。
二人仍旧不舍得躺下休息,坐在门前的大石墩上继续看天上的星。
春成哥,你喜欢过一个人么?迪问。
喜欢过。
现在呢?
离开了。
为什么没能永远地在一起呢?
轻易说出永远的人永远是虚伪的存在,没有谁会是永远陪着谁的。
可我是相信永远的。迪的目光像天空星子,明亮而真挚。我认为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当下的爱意让我有勇气说出永远。我真诚地希望永远在你身边,永远爱你。在那一瞬间,爱是永恒的,因为不会重复也不会被抹去,就算过了很久回头再看,再回到那个时刻,还是会说出永远爱你的那种永远。没有人能够保证未来会如何,但至少在我说出永远的那一刻,我是绝对真心实意的。
永远从来不是时间,而是一种决定。
春成哥,我觉得我有些依赖你。
春成朝着迪笑,看着他如此熟悉的的眼神,清澈明朗。
奶奶在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与春成通话。
院子里的橘子树花开繁盛,但染了虫害,坐不了果。奶奶坐公交去镇上找打药师傅,回来时公交车司机要绿码凭证。奶奶没有智能手机,司机叫她去打印店打印纸质凭证。奶奶终于找到打印店,但打印店老板说需要绿码凭证才允许进店打印,并且需要身份证。
这是一个年迈老人解决不了的问题,奶奶最后是走了十几公里的路回到家的。
奶奶说,等明天打药师傅过来,让他好好瞧瞧,好让春成回来能吃上橘子。奶奶还说,买橘子树时,也是走十几公里背回来的,但现在身子不行了。
春成说,差不多今年橘子熟了时候会回去看她。
奶奶说好,说自己好累,想要睡觉。
春成在第二天中午接到电话,是打药师傅发现的。
春成赶回到小城,见到奶奶躺在床上,如果不是触摸到肌肤的冰冷与僵硬,还以为奶奶只是因为走了太久的路,想要多休息一会而已。
邻居闻声凑到院子里,平时和颜笑语的人,此时只是冷漠旁观。
春成开始讨厌任何一座城市,但从始至终都在厌恶这座小城。
老人的葬礼在祠堂举办。
爷爷的葬礼由父亲操持,姐姐的后世是母亲准备,母亲的丧葬被奶奶操办。
春成从未想象过,一场白事,需要他全权决定。
白事结束那天,打药师傅找到春成,说奶奶付了钱,算着白事应该结束了,说了句节哀顺变,便开始他的工作。
春成闻不到今年的橘子花味道,兴许是因为本来就没有花香。空气中弥漫着农药的苦涩与灼烧感,但即便如此,也没能拯救一颗准备死去的树。
春成毕业后在一家制药公司做技术开发工作。
春成不喜欢这份工作,更不喜欢这座城市。
他觉得迪并不是自己的朋友,但是他享受与迪相处的时光。
迪会与春成分享自己在学校中经历的一切,津津乐道。春成在一旁听,仿佛重新过活了一遍校园生活。
迪说,北京满足了自己对繁华的所有幻想。
春成说,这座城市打碎了自己心中憧憬的一切。
春成再次见到魏先生,是在第二年的夏末,距离二人在机场分别后的一年四个月。
春成撇撇嘴角,试图去打破眼前的幻象,但魏先生依旧坐在那里,真实而虚幻。
春成无数次幻想过再次见到魏先生的场景,可当他真正出现在眼前时,春成内心却平静得像一谭死水,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他走去。
春成靠近他的时候,魏先生停下与身旁女子说笑的表情,缓缓抬起头,眼神与春成交汇。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春成仅从魏先生偶尔的朋友圈中了解到有关他的讯息。
这家三杯鸡属实不错。2021年6月17日。
又是新的一年了。2022年1月1日
科比逝世二周年,安息!2022年1月26日。
健身房的空调坏了。配一张半身照。2022年5月27日。
四条动态,再无其他。
春成想要与魏先生联系,但始终不知道在聊天框应该打下如何的第一句话。春成觉得,在某一天,魏先生会回到这座城市,与自己重逢。
他们终于重逢。
好久不见,春成说。
好久不见。男人喉结滚动一下,介绍身旁的女子,这是我的夫人。
春成的目光定格在女子身上。一片叶子打在春成的睫毛上,是一片绿与枯黄参半的梧桐。
花坛后一个半大的女孩突然跑过来抱住女子的腿。
这是我女儿,我们一直答应要带她来北京玩的。
春成觉得,他们可以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春成的目光重新焦距在男人脸上,说,如果需要,这次,我可以做你们三个人的导游。
男人戴了近视镜,但那双眼睛没有变,春成始终记得。好,谢谢。男人说。
春成看了魏新最后一眼,觉得此刻是最舒畅的。他终于不再期待一个男人。
春成以为自己会停留在北京。二零二二年深秋,他还是离开了这座城市。
从春成有记忆开始到他十八岁,是他不幸的十八年。
父亲外出打工,悄无声息,了无音讯。
姐姐早产血崩,在大片的红色花朵中失去生命。
母亲被车撞死,肇事逃逸,不了了之。
老人的眼中再没有泪水,只剩下一颗枯死的老橘子树。
春成被困在小城中,直到十八岁。
春成一直在失去拥有过的东西。
他留不住任何一个人,更留不住一座城市。
城市在逃逸,他不断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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