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十一月里京城的风已经带了透骨的寒气，刚出房门，钱清雪便浸在这寒气里，不由地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倒抽一口冷气，快步向院外走去。

　　侍女小桃也紧随其后，递去一个暖炉，她伸手接过揣在怀里，忽而想到今日早些时候的心悸，步子又快了几分。

　　钱清雪是被召入宫给姑母侍疾的，如今宫里的车马已经到了，她自然也不能迟了。

　　屋外的草上已经结了层厚厚的霜，她快步走过，直到快到府门步子才缓下来，即便是急了，也不能让人瞧出来。她这样的人，最忌被人看穿。

　　"钱娘子来了。"
　　说话的是她姑母宫里的老人了，从前钱清雪进宫便是由她带的。

　　钱清雪的姑母是宫里的德太妃娘娘，一直是钱家的倚仗之一。

　　只不过近些年来，姑母的身子一直不太康健，她倒是经常送东西进宫，但一直没听说有什么好转，到底是一入宫门深似海，钱清雪也只能等着召见入宫。

　　还记得十月那会儿天气刚转凉，她就有听闻姑母病了几日都不见好。这会儿十一月都快过完了，那边直接是把她召进宫里去侍疾。
　　这事情以前也没有过，这回进宫，她也只盼着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才好。

　　钱清雪听了这话，对那边一笑，施施然道："杨嬷嬷。"而后便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还挺大，不过和那些贵人的自然是没法比。
　　车上放了烧了炭火的陶火盆，进去了便是暖融融的，不过小桃还是忧心自家娘子冻着，便贴心地拿了绒毯给钱清雪腿上盖上。

　　"太妃娘娘可是念叨娘子许久了。"
　　杨嬷嬷适时开了话匣子，"娘子可算是能来宫里了。"

　　"若是宫中可随意进出拜访，大概一月少说也得去看姑母十几回。"
　　钱清雪接下话茬调侃几句俏皮话，最后还状似无奈摇摇头地叹了叹，"只是可惜我没这个能耐了。"

　　这话惹的杨嬷嬷一笑，这可不是能不能耐的事。若说是能耐，就算是久处深宫，她也知这位娘子不是一般人。

　　随意聊了几句其他，钱清雪便问起了自己姑母的身子状况，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但杨嬷嬷也不是多话的人，也未说太详细。她听几句便知姑母的身子还是老样子，听罢钱清雪也便安生下来不问什么了，宫里的事情不好问，人家说错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况且姑母身子不好钱清雪是一直知道的，不过也没什么大碍。而后她便思索着为何自己被召进宫去。

　　大约是炭火太足，烤得她脸热，钱清雪便适时撩了撩帘子给自己降降火。

　　外头街道上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钱清雪该是见惯了的，却依旧是怔了怔。
　　她很少走这条路。
　　这条路去的是皇宫。

　　望着外头的景象，她不由得生出恍如隔世之感——当年也是这般，路过长安街道，街边喧闹，她看一眼街上繁华心中却想着皇宫里的浮华万千。

　　如今却大不同了——经年已过。

　　自太子继位以来，这些年京城里也算是风云大变。两位王爷先后去了封地，几位公主也先后出嫁，先帝放了权不管事，丞相也换了人——一时间朝廷局势动荡。

　　不过这些予钱家而言也不算什么，钱家是商贾之流，无人出仕。

　　即便行止钱庄声名赫赫又如何，外人都盯着呢，更何况她们家的靠山太少，唯一与家里关系密的便是她的姑母，但姑母是先帝后妃，总归帮不上太多。其他几位要么只是有些联系 ，要么便是贪图钱府的钱财，都是些不顶用的。便是有再多这样的又如何，还是该有几个顶用到。

　　想到这儿，钱清雪眉间些许蹙起，她若是想给钱府搭上线，还是从宫里入手方便得多，这在过半月多可就是宫宴了。

　　时间如此巧合，让她不由的猜想若是此行姑母无碍，估摸着就是和她打的一般主意。

　　杨嬷嬷见钱娘子又是蹙眉又是撩车帘的，便撤了些炭火，还给钱清雪倒了些茶水。

　　钱清雪才发觉方才自己想事情太投入，换了副脸色向嬷嬷一笑。

　　杨嬷嬷微微点头候在一旁，她跟在德妃娘娘身边多年，这小娘子的事她也听了不少——
　　当年娘娘入宫是为钱家寻一庇佑，留一姐妹掌管钱庄，只可惜红颜薄命，如今钱府人丁凋敝，群狼环伺，虎视眈眈，娘娘在宫里也极少能帮衬到。还好这姑娘也算能耐，有些真才实学，管下了那行止钱庄。

　　不过那时年岁钱娘子这般小，日子也应当不好过。现下还算好过些了，不过唯一的长辈又病了……

　　杨嬷嬷这般想着，不禁叹了叹，看向钱清雪的目光不由的多了几分怜爱。
　　——

　　钱府在长安城里最好的地段，离皇宫也不远，去也不过几刻的功夫，很快便到了宫门。一如当年，守卫开了西侧门，车马慢下来，而后驱车直入，进了内廷。

　　来迎钱清雪的是她的表妹——大周的三公主李湘宁。虽说是公主，李湘宁人也没什么大架子，在宫里也是一等一地恪礼，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闹腾些。

　　"阿姊。"李湘宁见钱清雪从马车上下来，笑脸相迎，她与表姐的感情素来不错，只不过隔着宫院深深，也不能常常相见。

　　"阿宁。"钱清雪见到熟悉的人，顷刻间放松了许多，"近些时日如何啊？"

　　"一切都好。"
　　李湘宁向前挽上钱清雪的臂弯，与她撒娇道，"阿姊这回可待得久些了吧，我已经许久没见阿姊了，上回还是过节前匆匆见了一面。"

　　"你呀你。"
　　钱清雪玉指轻点了李湘宁的额头后，才掩嘴笑道，"那还得看你想我留到几日了。若是宫外无事，估摸着会呆久些……"
　　这话乐得李湘宁直点头，挽得更紧了些。

　　这儿离宫殿不远，两人一道走进德阳宫里，然后就被领着去了里间。
　　里间的屋里正烧着足量的炭火，暖极了。而她的姑母德妃娘娘——这宫殿的主人正病恹恹地在榻上，走近一看似是睡过去了。钱清雪忧心吵着她休息，便轻手轻脚上前，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候着。
　　"清雪到了啊。"

　　德妃过来一刻才悠悠转醒，见自己侄女坐在一旁，赶忙伏了伏身，还不忘感叹一句，"炭火太足，一不注意便睡过去了，果然是老了啊。"

　　"姑母不老。"
　　钱清雪摇摇头，抚上姑母的手，而后望着榻上的病容，眼角的皱纹显露出主人的年纪来，隐约可见当年的风姿，不过精神倒是很足。
　　钱清雪笑笑，轻声道，"只是现在这天气，着实该让人更注意些。"

　　"现在这天确实变得也忒快了些。"
　　虽说是召钱清雪来侍疾，但德妃却是闭口不谈病情，转而问向自己侄女的近况，"阿雪近来可好，我都许久没见你了，阿宁也嚷嚷着想你，总想着找你叙叙旧，不过咱们这般身份的也不好太招摇，便借个由头找你进来了。"

　　说了几句后姑母便开始咳了，钱清雪其实也知道，姑母的身子一直不太好，是早年在入宫留下的病根，一直都养不好。说这些话也不过是要让她放心些。

　　不过还没等她心疼多久，姑母的话茬子又接了上来，话里话外便是让她赶紧找个女婿回去，这话头转得太快，让钱清雪一下愣住了。

　　"阿雪，若我记得不错，当年你该事有份婚约在身的。"

　　德妃娘娘顿了顿，见自己侄女愣住不回话，以为侄女还没放下，叹口气后便又搭上钱清雪的手，苦口婆心道：
　　"姑母也不是想催你，这婚约既然解除了，就该放下了，我知你与那孩子也是青梅竹马的缘分，可人也是该往前头看的。也不知你祖父当初有没给你筹划过，瞧这样子该是没了。如今也是，本宫都想着要替阿宁相看了，你还是这般，若我不给你操心些，怕不是等阿宁出了宫里，清雪你还是如此吧。"

　　"姑母也不是想催你，你在外面不容易，但总归还是该有个人照应的。"
　　德妃娘娘寻机会叫侄女进宫的目的也多半在此，她自觉自己的病是小，孩子们的事才大。

　　她一直久居深宫，外头的消息也闭塞，但也都有听到不少关于钱清雪的风言风语，多是些不中听的话……

　　到底是自家孩子，这么些不好听的话她听着都心疼。
　　不过德妃娘娘也明白，她侄女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自然还是要些凶名威慑着的，但她最忧心的还是自己侄女太累，自己一个人在外头撑着这么多事，蹉跎到现在年纪也大了，确实该赶紧找个夫婿回来分摊分摊。

　　钱清雪听着这些话就有些烦躁，便也没细听，听到最后只是神色颇为平静地点点头，而后手跟着垂了垂。

　　她是唯一还在钱家的子嗣，自然还是要绵延后代的，何况她一个姑娘家家的，自然也只能是招婿进门。这事情姑母前两年也提过几次，只是她一直说着不着急，也不想操心这些事。
　　当然钱清雪懂姑母为何会有这样的顾虑。

　　别人家的姑娘放在她这个年纪，孩子怕是都快有了，而且嬷嬷都说想替阿宁相看了，她还长阿宁几岁，现在还是孜然一身，怎么能不着急呢。
　　这些年，钱清雪未曾想过这件事，毕竟她一个人也照样好好的，但这番话必然不能这样对姑母说。

　　"姑母放心，这事情我记着呢。"
　　钱清雪面上依旧是笑着，拣着重点答话，之前垂下的手似无事般扯了扯衣襟，"只是姑母，这事情就算是急了也不能随便不是？钱家这么大个家业，我也总是想找个靠谱人家招进来的，人都是要处些时日才知道秉性的，我总不能随意领个人回去。这事情得慢慢来。"
　　于是她便接着搪塞："我要找必然要找个好的、合心意的，这些年我也不是没在留意，只是都不太合适，若是姑母急了，我这就去给您榜下捉个良婿回来。"

　　"这可使不得。"
　　德妃娘娘听了自己侄女的戏言，嘴上说是使不得，面上却笑了。她也不过是要催催，盼着自己侄女把自己的话听些进去，但也没想这般草率。

　　她太懂了，若是嫁了个不好的，就是苦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就像她进这宫里头，勾心斗角那么多年才入主位，说不累是假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有不是她一个人的，若是这般年纪还争，那还不如青灯黄卷，落个清净。

　　"还是得找个清白人家先处处看秉性的好，我们阿雪眼光肯定好。而且啊，也不看看现在榜下这些人年纪都几何了，哪配得上咱们阿雪。”

　　确实，自古以来，榜下之人就没几个年龄合适的，要不是年纪太大，要么是已有婚配。何况德妃娘娘是想自己这侄女是要招婿进门，总不能还选个拖家带口的，钱家好歹也算是皇亲了，这般多磕碜。

　　“姑母也不是想催你，只是我也想着你在外头有个人照应着。”

　　“清雪知道的。”钱清雪应声点头，虽说她便是知道姑母的性子才拿这事情出来搪塞，但心中的烦闷却挥之不去。
　　她极其厌恶这种掌控不了的感觉。
　　明明她也知道姑母说得在理，可钱清雪就是不明白自己在顾忌些什么。不就是去找个家世清白又与其他势力没什么牵扯的'女婿'嘛。

　　德妃娘娘见自己侄女应下了，便也喜笑颜开地让她多留意些，说到最后也是有些动容——
　　"若是有看上的，传信来与姑母说一声也好。姑母虽说不问世事，当个说客还是够的。"

　　钱清雪只得应下了，这毕竟是她姑母的心意。
　　等到与姑母聊完，钱清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盘算着自己的年纪，确确实实再过几年该招个人进府里了，别的姑娘再迟二九年华也是在待嫁了，这几年她确实该留意留意才是。

　　鉴于钱家的基业不能被外人拿了去，确实该寻个靠谱的。只是肯吃苦，愿意入赘，会经商或者是入仕的青年才俊哪有那么好找。要不然还是找个草包来给个交代好了。
　　钱清雪叹了叹，想着若是祖父还在，估摸着已经帮她给安排妥当了，哪里用她想这么多。
　　这些东西还真是磨人。

　　屋外候着的小桃见自家娘子脸色不太好，便知了是心情不爽利，她在钱府就知道了，这时候是惯不能撞枪口上的。
　　于是她把娘子引到休息的殿里，便下去拿茶点去了。

　　还未等钱清雪想多少，李湘宁便来寻她了，见着自家姐姐有些为难的神色，脱口而出便道："阿姊莫不是被母妃催婚了？这般愁眉苦脸的。"

　　这话让钱清雪听得不知该如何接，何况她本来就有些恼，抬手就给李湘宁的脑瓜一顿敲。

　　"小孩子家家的说什么呢。净想这些事。"
　　"怎么是小孩子家家的，"李湘宁有些不服气，她们也不过只差三岁罢了，怎么就不能说了，"母妃都想替我相看了，那会儿母妃还与我说阿姊你身边没人她不放心呢……"

　　"是是是，你不小了，还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看她那股不服气的样儿，钱清雪轻笑一声，心中的烦躁忽的疏解不少。

　　而李湘宁却丝毫不担心，还作个俏皮样儿给她看，说等姐姐嫁了再说，她不着急。
　　两人便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才没几句，两人便都笑了。

　　钱清雪懂为什么她不着急。
　　如今新帝初立，太上皇也不管事了，这事情大约也就姑母操操心，按姑母这性子，是急不来的。
　　可她的年纪，却是该急了。钱清雪还胡思乱想着，便被一道力拉过去。

　　"走，阿姊，瞧你这般，我领你去御花园散散心。"李湘宁调笑着，便把她往御花园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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