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馆

　　又是十年，杜庭醉醺醺地走进馆里。

　　他喝得不省人事，手里还拿半瓶酒。

　　他一走进馆里就瘫在地上，酒瓶“当啷”一声摔碎在地上，酒水顺势流了出来。

　　老板赶紧上前扶他起来，嘴里还嘀咕着：“这人又来了，唉……”

　　一位戴着面纱的小姐走到他跟前：“公子，我观察你很久了，总是每逢月尾你就来，还是醉的要死的那种，我也不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稍稍借酒消愁是好的，但像你这样是有伤身体的啊，还是莫要喝太多的好。”

　　杜庭自嘲：“那一次，他也是这样说的我。”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由他自生自灭。

　　老板扶他到一张椅子上：“来，小心点儿。”见他坐好了之后，又叹气，“客官啊，你要来我不妨你，但是你别吓着其他人啊，这让我不好做啊。”

　　杜庭垂头，发丝落在桌上：“他还在这等我，我没见到他是他先走了，下次我要再早一点，他一定在。”

　　老板叹了口气，也不愿拆穿他，又回去接着招待客人。

　　杜庭望着窗外，盯着地上的竹影，思绪慢慢被牵走……

　　……

　　二十年前，杜庭也才刚满二十，正是有着无限未来的青年。

　　某月尾，他去应聘工作，连被十家拒绝，心中难免怀有愤懑怨念，去酒馆买了几壶，走进一间名为“竹里馆”的茶馆。

　　名虽叫茶馆，里边的酒类却不少。

　　他喝了一瓶再一瓶，地上堆满的全是空瓶。他意犹未尽，叫来小二让他再拿两瓶。

　　拿来了又拉着他要一块喝儿，那小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老板求他也不行。

　　正当杜庭要把酒灌进小二嘴里时，来了一位奶油书生：“你若发酒疯，就发，我不管，但你若打扰到他人，影响别人生意了，那可是你的不是了。”

　　那人长得清秀，一身白衣神圣不可侵犯，虽然身上什么也没有，甚至像只披了床单在身上那般素静，但他一样耐看。

　　那人又说：“像你这样喝，日后必是再犯的，对身体有极大的伤害，劝你还是改了为好。”

　　杜庭喝酒后是疯癫了点，但他看到有人阻止他灌酒时也没无理取闹，只是乖乖地说“哦”。

　　那人准备离开，却被杜庭一手抓着：“那你陪我。”

　　“……”

　　杜庭像作保证一样地说：“我不多喝。”

　　他叹了口气，为了不让杜庭打扰到老板，想到自己今天没什么急事，留下来也无妨。

　　杜庭拿出一只新的酒杯，往里倒了一点，递给那人：“会喝酒吗？”

　　他接过，但没喝。

　　杜庭边倒酒边对他说：“不能喝别喝，你应该还是学子，少喝点酒。”

　　那人瞪他：“你自己也喝了这么多，怎么有脸说我呢？”

　　说完又愣了一会，说：“你念完书出来工作了？”

　　杜庭喝完手里那杯酒：“不过就是没找着吧。”

　　那人看着手中的酒，再三考虑还是一口闷了，却把自己呛到了。

　　杜庭很无情地大笑：“噗哈哈哈哈哈！”

　　“……”

　　那人蛮羞耻地喊：“笑什么！我不信你第一回喝酒不是这样的。”

　　杜庭捂着笑痛的肚子：“我从小酒量好，第一口酒还是我爹灌的。”

　　他很震惊：“为什么？”

　　杜庭：“我从小一喝酒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完美到我爹根本没办法插嘴。”

　　他笑着。

　　杜庭：“哎，那你从小就这么文艺了？”

　　他：“什么文艺，我就是好心劝劝你。”

　　杜庭见酒到壶底，叫来小二：“小二啊，再来两壶！”

　　“行嘞！”

　　杜庭又看着他：“好久没喝这么爽过了，今儿你可得好好陪我。”

　　他又说：“顺便养一下你这酒量。”

　　酒上桌时，杜庭问：“你叫什么名儿？”

　　那人想了会，说：“宋影。”

　　杜庭抿了口酒：“好名，不过你为什么要想一会才告诉我？莫不是在骗我？”

　　宋影愣：“谁有那闲情骗你，我在考虑要不要讲出我的名字。”

　　杜庭笑：“到底你还是讲了。”

　　宋影：“嗯。”

　　他们聊了很晚，圆月散出的凉光照着他们，周围没有人，还有一位趴在桌子上的老板。

　　杜庭的脸经过月光淡化，只是有些淡红，他举着酒杯：“所以说青湖写的文真的好看，你怎么就不信呢，他还写过诗的。”

　　宋影脸也有些红扑扑的：“真的不好，他的文笔还有待改进。”

　　杜庭打了个酒隔：“你们文人都是，这么夸奖人的么。”

　　宋影摇头晃脑：“没有，真的，他写的真不好。”

　　杜庭指着宋影：“你再这样说我真生气了，不允许你玷污我的偶像！”

　　宋影：“……”

　　宋影试探性地说了句：“其实，也还不错的……”

　　“是吧！”

　　“……”

　　杜庭抬头看了看月色，问：“你这么晚了不回家，跟着我在这耗好么？你爹娘不骂你？”

　　宋影摇头：“我没爹娘，他们在生了我妹妹之后就逝世了，现在我妹妹在我姨妈那。”

　　杜庭笑：“哟，你这哥哥当得不靠谱啊，都懂得依靠你姨妈了。”

　　宋影自嘲：“是不太靠谱，经常早出晚归，我常常只能做早饭给她，但是午饭……就无能为力了，晚饭更不必说了。”

　　杜庭说：“那你可不饿着孩子了？”

　　宋影：“我会让她借住在我朋友家里，但是时间久了我朋友也无能为力，只能将就着让她住姨妈那。”

　　“那你给她做的什么早饭？”

　　“经常都是素白粥，有时候委屈她一下，吃个馍馍，但我还是会在一旁放块麦芽糖。”

　　杜庭点头，“说句不好听的，你可以苦了自己，但万不能苦了孩子。”

　　杜庭又问：“你吃的什么？”

　　宋影沉默，一会才说：“跟她一样。”

　　杜庭：“撒谎。”

　　“？”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

　　“我猜的。”

　　“……”

　　宋影神色不自然：“我不说。”

　　杜庭看破不说破，心说：行吧行吧，给你这小伙留点面子。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不说就不说，还臭着张脸。”

　　宋影：“我，我没有……”

　　杜庭：“好了，不逗你了，你在哪睡？”

　　宋影看他：“当然是回家睡。”

　　杜庭抬下巴，问：“能借住一晚么？”

　　宋影：“？”

　　杜庭笑：“我被家里人赶出来了，没人帮我求情。”

　　宋影：“什么时候赶你出来的？”

　　杜庭：“有好些日子了。”

　　宋影：“你不是说你没找到工作么？哪来的钱买酒？”

　　杜庭嘿嘿一笑：“我被他们赶出来之前顺了一点银钱。”

　　宋影：“既然有钱怎么不去客栈？”

　　杜庭摆手：“客栈怎么比得上美酒。”

　　宋影：“……”

　　杜庭：“问你能不能借住一晚，怎么还聊上了呢。”

　　宋影点头：“嗯，能。”

　　杜庭刚想说什么，宋影又说：“我先带我妹妹去我姨妈家。”

　　杜庭：“不是已经在你姨妈家了么？”

　　宋影：“我，我骗你的……”

　　杜庭：“……”

　　杜庭无语：“这有什么好骗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

　　杜庭将银钱放在桌子上，又顺便帮老板关好门，宋影看到：“你人还挺好。”

　　杜庭：“那是，不看看我是谁。”

　　杜庭边走边跟着宋影：“你怎么不让我见你妹？”

　　宋影看着地上的草：“怕生，不认识的亲戚也不见。”

　　杜庭看他：“这小姑娘怕不是总闷在屋里不肯出来？”

　　宋影抬头：“也不是，她有一个极好的伙伴。”

　　说完宋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杜庭猜测：“男娃？”

　　宋影点头：“嗯。以前她也不愿见他，有一回我妹妹被狼咬伤，那狼想再伤害她时，那小家伙大胆得很，抄起木棍就是一棒，所以我妹妹也算是被他救了一命。”

　　杜庭：“那小孩有没有用什么包扎你妹的伤口？”

　　宋影点头：“她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胳膊上有着白布绑着，用的是他自己的衣料吧，后来我妹妹终于开始接受他了，不过近来顽得近，我有点不放心。”

　　杜庭“哎呀”的一声：“交往这块你别卡得太死，别以为女孩和女孩一块玩才安全，有些女生阴沉得很，有些又贱得很，也要让她见识一下男孩嘛。”

　　宋影看着他：“会不会太早了，我妹才十来岁，还懂得什么？”

　　杜庭“噗嗤”一声：“你可真真比老妈子还要操心上万倍，放心，让本俊男好好瞧瞧，究竟是怎样的货色才能迷得你妹这般神魂颠倒。”

　　宋影：“……”

　　倒也没神魂颠倒那么夸张，而且你能别说的那么不要脸么？

　　来到宋影家里，杜庭仔细观察：“嘶，让人娃娃跟着你真是苦了。”

　　宋影：“……”那可真是抱歉了啊。

　　杜庭问：“你妹呢？”

　　“在屋里。”宋影喊：“小兰，出来一下。”

　　等了一会，一扇门开了一点，留了条缝，有只眼睛看着他们，看了好久才“吱呀”开了门，一个姑娘羞涩地走出来，穿着淡青色裙子，跟她哥哥身上的破布成鲜明对比。她抬头看宋影，不敢看杜庭：“哥哥。”

　　宋影蹲下身子：“我带你去姨妈那，好不好？”

　　小姑娘抬头望着宋影，又看向杜庭，杜庭回了一个微笑，但被小姑娘无视。

　　杜庭：“……”

　　小姑娘指着杜庭：“哥哥，他是谁？”

　　宋影摸着小姑娘的头：“这位是哥哥的朋友，你叫他杜叔叔就好了。”

　　小姑娘乖乖地叫了声：“杜叔叔。”

　　杜庭：“……”换个哥哥就是那么难是吧？

　　小姑娘转了身，头也不回：“我想在家睡，哥哥不用去找姨妈了。”

　　一声轻轻的关门声，震得桌上的水也轻颤。

　　愣了好久宋影才记得开口：“既然我妹妹不抗拒，你就睡这吧。”

　　杜庭点头：“好。”

　　宋影又问：“你睡哪？”

　　杜庭：“都行。”

　　宋影走进屋子里，从衣柜里拿出一叠被子和枕头：“你睡我床吧，我睡地上。”

　　杜庭阻止他：“哎，睡什么地上，你还是学子，还能有好多希望，哪能睡地上？”

　　宋影只好把手中的床被给他：“那你自己铺吧，我睡了。”说完就爬上了床。

　　杜庭：“……”就是不来帮一下忙是吧？

　　铺好地铺后，宋影吹了蜡烛，躺回床上，杜庭躺在凉席上，享受着月光的洗礼。

　　躺着好久，杜庭没睡着，他开口：“宋影。”

　　宋影也没睡着，声音低沉地应了声：“嗯。”

　　杜庭笑：“你也没睡啊。”

　　宋影“嗯”了声：“今晚的月，格外的圆。”

　　杜庭：“也蛮亮的。”

　　杜庭：“你妹叫什么名？”

　　宋影说：“宋兰。”

　　杜庭：“好听。你起的？”

　　宋影：“嗯。”

　　杜庭：“这名不好听，我给你起一个。”

　　宋影：“……”刚刚还说好听来着。

　　杜庭说：“那小姑娘长得清秀，芷字我嫌它太俗了，栀字怎么样？这个不俗气了。”

　　但见杜庭讲的那么欢，宋影也没想打断他：“嗯。”

　　杜庭：“其实可以再加一个字的，宋栀楚，感觉蛮奇怪的，你觉得呢？”

　　宋影：“可以换个字，或者减个字。”

　　杜庭琢磨着：“宋栀，或宋楚，你觉得哪个更好些？”

　　宋影想：“她喜花，取个栀字吧。”

　　杜庭：“好，以后你妹可是叫宋栀了啊，怎么感觉我干了件那么伟大的事儿了呢，哎呀，这种好事要多来。”

　　宋影笑着，没说话。

　　杜庭又叫了声：“宋影。”

　　宋影回：“没睡。”

　　杜庭坐在地上，看着宋影：“我能睡床么？”

　　宋影起身：“嗯，那你起来，我睡地上。”

　　杜庭说：“别呀，继续睡床上吧，我不做什么，咱俩都是大老爷们儿。”

　　宋影：“嗯。”

　　两人共眠一张床，共用一床被，就差共枕一个枕头了。

　　宋影喊着杜庭：“杜庭。”

　　没应。

　　转头一看，他已经睡了。

　　宋影笑着，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杜庭是被宋栀吵醒的。

　　宋影简单做了个早餐就叫醒宋栀：“小兰，醒了没？”

　　宋栀睁眼：“嗯。”

　　宋影说：“从今起，你就是叫宋栀了。”

　　宋栀瞅他：“是因为杜狗么？”

　　宋影：“……什么杜狗，那是你杜哥哥。”

　　宋栀“哦”了一声，“果然是因为他。”

　　宋影笑着缓解尴尬：“好听么？”

　　宋栀点头：“嗯。”

　　宋影：“栀儿。”

　　宋栀：“在。”

　　宋影：“好，栀儿可别把昨晚你看见的讲给别人，好吗？”

　　宋栀点头：“好。”

　　宋影：“好，吃早餐吧，吃完早餐我去送你上学。”

　　宋栀问：“你怎么要送我去上学了？”

　　宋影：“哥哥有时间，怎么，你不想我送你啊？”

　　宋栀说：“没有，想的。”

　　宋影摸了摸她的头：“那就快去吃早餐，等哥哥我送你去上学。”

　　宋栀点头：“好。”

　　宋影又叫宋栀叫杜庭起床，于是宋栀看着眼前呼呼大睡的人一顿无语。

　　忍住一切冲动之后，宋栀推了杜庭一下：“喂，杜狗。”

　　杜庭差点掉下床：“他妈……”他看见是宋栀，嘴里那句话瞬间吞回肚子里，“干吗？”

　　宋栀：“起床了。”

　　杜庭：“……”

　　杜庭皮笑肉不笑：“谢谢你啊，小栀。”

　　宋栀没搭理他就出门了。

　　宋栀出来后对宋影说：“哥哥，我饱了，送我去上学吧。”

　　宋影看着书，听到宋栀的叫唤他抬起了头：“嗯？这么快啊？”宋影放下了书，起身：“那我们去上学吧。”

　　宋栀很乖地点头：“好。”

　　杜庭：“……”

　　杜庭又回到了馆里，慢慢喝起了酒来。

　　喝了竹叶青，秋露白，荷花蕊，好像觉得钱在自己身上就不安全一样猛花。

　　杜庭听着喧哗闹闹人声，顺着酒意慢慢地睡了。

　　他梦见一个人，长得很像一个人，总是想不起来，他跟踪着他，来到了一个小黑屋。

　　杜庭本来不想进去，但是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经进去了。他四处观望，没有人。

　　杜庭走到了尽头，是一扇门，他打开那扇门，一滴血溅到自己的脸上，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他捂住耳朵，紧紧盯着眼前的场面：那人握着刀，狠狠刺向地上的人，又是一声惨叫，他抬起手，想要阻止他，但是男人将刀刺向他的手掌，再是一声惨叫。

　　杜庭想要说话，但发现没办法出声，他只能闯进去，他拉住男人的手，男人回头。

　　杜庭惊讶地看着他，愣了好久才发现，那是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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