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女尔

　　“刘愚江！赶紧拿上书包跟我走，今天十五小开学你知不知道！我买饭回来人家都背着书包走了，你这小废物，上学不积极，未来有问题！”

　　我妈顶着比广播还响亮的声音一脚踹开我那颤巍巍的房门，拿着短袖胡乱往我身上一套，拎着书包抓着我就跑，自行车轮子都快让她蹬出火星子了。

　　“到学校给我老实点，你妈我不指望你有多好的成绩，别给我欺负人打架听到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我能欺负谁啊！”我掏掏耳朵，啃了一口我妈买的油条，有小茴香，肯定是街道口老苟家的。

　　我吐出一颗小茴香，“下次别在他家买油条，不好吃！我想吃豆沙包妈。”

　　许莉华女士冷哼一声，“你想吃屁！考多少分啊还挑三拣四，幼儿园没复读就算好的了！”

　　自行车拐了两个弯，柿子湾路盛夏的梧桐树肆意生长泛着绿叶，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打在我妈的后背上，带了些温柔。

　　我来得迟了些，门口都没人了，我妈匆匆把我拉下去找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年级的，这孩子淘，老师你多管管他！”

　　说完又不放心，警告地看了我一眼，“妈早上说的你记住没？”

　　早上说的，跟前天，大前天，说的都没什么区别……无非是，不要打架不要欺负人。

　　我是好孩子啊！

　　我妈不信，我只能点头如捣蒜。

　　扎马尾的年轻女老师接我进去，教室被各种动漫图画装点，墙壁都是粉色的，缀着向日葵。

　　“你就坐这儿吧，书包放到储物柜，贴着名字的。”

　　我被老师安排到陶源身边，对门的邻居，他妈是纺织厂单位的财务，挺胖的，总是笑眯眯的给我拿烤玉米吃。

　　“你挨着我坐，刘愚江，看我妈给我买的新玩意儿！”陶源比我还激动，看见我眼睛冒光。

　　我还没把书包放储物柜，就被他手里的东西给吸引了——是个橘黄色的弹力球，关键里面嵌入的是一个小奥特曼！

　　“借你玩玩儿，别给弄坏了，可不好买了，跑了仨商场！”陶源兴奋地递给我，示意我往地上扔，这种橡皮弹力球会自己跳上来。

　　“啪——”

　　橘黄色的弹力球跳到桌子上，我一把握住，“真好玩！”

　　胳膊被他碰了一下，“小萍老师来了！收起来收起来！”

　　一年级不让带玩具，怕弄丢，陶源紧张得不行。

　　还是刚刚带我进来的老师，拿着玩具去到后面，没看我们一眼。

　　“王宥骋小朋友，不要哭了好不好，放学妈妈就来接你了，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老师放动画片给你看。”

　　正在哭的主角听到那句“放学”，哭声更大了，小萍老师一脸无奈。

　　从我进教室到现在，那哭声都没停过，不喜欢上学为什么还要来呢？

　　主要是我觉得上学很有意思，不用一个人被关在家里，这还有陶源他们跟我玩。

　　他一直哭，小萍老师就不会走，我和陶源就玩不了橡皮球。

　　可我想玩橡皮球。

　　我朝后看了一眼，走过去一把搂住了他，“别哭了，放学就能回家了。”他挂着眼泪跟小狗似的怯怯地看我，鼻子一吸一吸的，涨红着脸一时间竟忘了哭。

　　小萍老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我赶紧换上乖宝宝的招牌笑容，露出洁白的小牙齿。

　　“刘愚江，你认识他啊？怎么不早说，害他难过半天，王宥骋，你坐他旁边，别哭了好不好？”

　　还没等我否认，那边哭声渐弱，我右手边多了一个哭包，红着眼睛看着我，还在小声哽咽。

　　“刘愚江，好好跟小朋友玩，放学我告诉你妈妈今天表现。”她带着警告语气，示意我好好跟哭包玩。

　　小萍，秦小萍，楼下秦大伯的女儿，见证了我的劣迹斑斑，他们家锁芯里的胶水是我干的，邮箱盒里的报纸是我拿的。

　　昨天她家门口挂的一兜水果，香蕉还挺甜，我跟陶源分吃了。

　　开学第一天很多会要开，这种公立小学最麻烦，条框章程一大堆，秦小萍踩着高跟鞋忙得不行，我们倒是闲着玩儿。

　　陶源看她走了，立马把橡皮球拿出来，“再来两局，看谁弹得高！”

　　旁边一直有小声啜泣，我听得心烦，玩不下去，扭头看他，“你叫什么？”我托着下巴看他，长得还挺乖，眼又黑又亮，皮肤白净，跟我这种泼猴不一样。

　　他不说话，还是低着头悄悄抹眼泪，无声地哭，估计是嫌丢人，毕竟全班就他自己哭。

　　“问你话，叫什么？”

　　他还是没抬头。

　　我本来就没什么耐心，问两遍不说就算了，上个小学而已，有必要跟那什么似的哭吗？

　　这学校就是按辖区分的，周围几个厂区家属院的小孩都在这儿上学，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谁尿裤子都知道。

　　唐明宇来叫我，喊得急切。

　　“叫什么？嚷嚷几遍了！你属鹦鹉的！”

　　“嘿嘿！你不是没应声嘛！走，去我那玩儿！”

　　唐明宇拉着我和陶源去后排，郑小晴跟他同桌，看见我就鼻孔里哼哼，我前天刚抢了她的布娃娃。

　　“别哼唧啦！郑小晴你得改个名字，叫郑小心眼儿！”

　　话一出口，那一片都笑了，郑小晴恼羞成怒，踩着锃亮的公主小皮鞋踢我一脚，不留余地，挺疼的。

　　“哎哎！行了行了！看这个！”唐明宇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卡片，手掌大小，奥特曼能量卡，小卖部五块钱一包的。

　　陶源轻轻摸着，生怕给摸抛光了，“这卡片真牛啊！你怎么买的?”

　　“我爷偷摸给买的，让我妈知道肯定不成。”

　　唐明宇的卡片上面有攻击值，跟斗地主差不多，出牌大了就赢。

　　陶源刚开始抱怨分的牌不好，后来就得意起来，“657！”

　　“没有。”我扒拉扒拉手里的，最大的攻击值也就452，打不过。

　　唐明宇扔下来一张，高声喊，“912！服不服！”

　　周围伸着头看牌的都激动起来，最大的一张在唐明宇手里。

　　陶源撇撇嘴，“行，你先出！”

　　“324。”唐明宇甩出一张最小的，我得以把手里的散出去。

　　后背突然被轻轻戳了戳，我还以为是哪个看热闹的挤到我了，没在意，继续出卡片。

　　后背又被戳了戳，唐明宇坐我对面，腿踩在椅子上晃荡着抽着卡片，眼神示意我后面，“刘愚江，他叫你。”

　　手里的卡片出不掉，我冷着脸回头。

　　还是那个哭包，站在我背后，低着头小声哼唧了一句什么。

　　我是真没听清，语气不耐烦，“你不会大点声?娘们唧唧……”

　　他兴许是被我的音量震住了，眼睛又红了。

　　不过这次没哭，又小声说了一遍。

　　“我叫王宥骋。”

　　这回我听清了，王有成嘛！

　　不怎么好听，有点俗……

　　但他不哭就行，管他俗不俗的，又没安我身上，“行，知道了，你回去吧！”

　　别人看热闹行，他来我总觉得下一秒耳边就要嗡嗡大哭起来，脑仁儿疼。

　　他垂着脑袋回去了，像个被赶走的小狗。

　　秦小萍开完会，我都输烦了，拉着陶源坐回去。

　　“小朋友们好！我是一年级的老师，大家可以叫我小萍姐姐！”

　　郑小晴很甜的喊了声“小萍姐姐！”

　　书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低头看了眼地上也没掉，一回头发现在旁边哭包手里抱着呢！

　　上面的红色奥特曼挂件被他握在手里把玩，小心地轻轻摩挲。

　　“你拿我书包干嘛！”

　　他好像一下被捉贼似的心虚，看看我又低头，“帮你看着东西。”

　　“我要放储物柜了。”

　　他抬头，有点不舍得，轻轻点头。

　　我拿着书包朝后排走，嫩黄色的柜子上面贴着名字，第二排左边第一个，刘愚江。

　　放进去的时候不经意扫了一眼，旁边的柜子上贴着的名字，王宥骋。

　　后面那两个字复杂，但我爷的名字里也带“宥，”刚好认识。

　　至于那个骋，看动物世界学的。

　　是这个宥骋，不是那个有成，倒也不俗。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直到坐下，才老实低头。

　　据他后来交代，是怕我不跟他坐，才一直盯着。

　　小学课本很薄，六本，还有科学画画音乐什么的，我不喜欢写名字，一来是字丑，二来是名字里那个“愚”字，我不太喜欢。

　　每本封面都被我画了个圈，证明这是我的课本。

　　陶源也懒，在封面上画了个大圆，跟我区分开。

　　上课的时候读课文，我念的最大声，哭包不张嘴，老师让我教他。

　　这种耽误玩的事，我不喜欢，陶源更不愿意，一下课拉着我就去玩滑滑梯了，长长的板道，波浪形的转弯，我乐得大叫，“陶源再推我一把！”

　　从上面滑下来，气还没喘匀，脚边突然站了一个人，差点踢到，“起开点儿！”

　　那人没动，我站起来，是哭包。

　　眼睛红红的，盯着我看。

　　“老师让你教我的。”

　　是，秦小萍是说了，但是干不干在我。

　　“不教，自己玩去！”说完我又爬梯子往上窜，裤脚被人扯住，我着急玩，往后一蹬腿，身后传来一声低呼，“哎呀！刘愚江打人了！都被踢倒了！”

　　郑小晴生动演绎了，什么叫看热闹不嫌事大，什么叫嘴碎从小做起。

　　王宥骋左手拎着课本，右手擦了擦眼泪，没哭出声，委屈地看着我。

　　旁边在玩的都看着我，陶源叹了口气，下去把哭包扶起来，“行了刘愚江，回去吧，你玩不了。”

　　是吗？我玩不了?

　　当然是啦！哭包又哭了。

　　空荡荡的教室里，我指着书念一遍，哭包跟着念一遍。

　　有模有样的，还算过关。

　　我把课本还给他，“你家是哪的？”

　　这片不是纺织厂的就是玻璃厂的，但我还真没见过他。

　　“长礼路281号。”

　　我嘴巴张了张，不说话了，

　　长礼路281号，厂领导住的地方，那片的孩子跟我们不一样，娇气包，我妈不让我去玩。

　　怪不得秦小萍这么客气，一会一趟地关照着。

　　见我沉默，他抬头看我，“你家住哪？”

　　“纺织厂家属院。”

　　他吸吸鼻子，眼睛期待，“那我放学跟你一起。”

　　跟我一起?这怎么行?我妈看见指不定又说我欺负领导小孩！

　　“不行不行！我得跟陶源他们一起，你等你妈来接你！”

　　他犹豫一会儿，点点头。

　　下午放学，我妈带着我最爱的巧克力冰淇淋站在门口，看见我像白雪公主后妈似的柔声问，“儿子，今天怎么样？”

　　“还行，挺好玩。”我夺过来，一口一口地舔着，冰冰凉凉，真舒服，舌尖甜丝丝的。

　　“回去先写作业啊！对了，你爸今天发工资，给你买了新书包，合安商场一楼蓝色奥特曼那个，你不是一直想要嘛！我儿子真听话，第一天上学就懂事！”

　　我妈牵着我手往前走，冰淇淋化到我手背上，褐色的汁液，我仰脖子去舔，看见王宥骋被她妈抱着坐上小轿车，她妈穿的裙子都是电视里明星会穿的那种，红色的，真时髦。

　　“妈，长礼路281号是哪个住的?”

　　我妈把我抱上自行车坐好，“好像是玻璃厂的副厂长吧，怎么了？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旁边那个哭包说住那。”

　　自行车骑的时候带风，肯定比哭包的小轿车凉快，我啃着冰淇淋甜筒的脆皮，真好吃。

　　“刘愚江，上小学可不能欺负小朋友了，那里面的家长身份多，到时候难搞，妈上班够辛苦了，别惹事听到没有?”

　　“知道了，我才不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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