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逾期

　　初春的北方，天干物燥。两辆电动车从狭窄的街巷中窜过，掀起一溜烟儿的尘土。骑车人身后立即传来一声怒骂：“刚晒出来的被子，找死啊！”

　　“荡点儿土而已鬼喊什么，小心你家哈巴狗在上头画世界地图！”向后喊话的人叫崔华，坐在其中一辆电动车的后座上，前面骑车的叫刘睿。

　　“你小子嘴可真损，”刘睿笑道，又转头问旁边“韩哥，今儿你生日，怎么庆祝？”

　　旁边电动车上被称作“韩哥”的人微侧过脸，“嗯，一会儿都上我家吃饭去，对了，不送礼不让进门儿啊！”

　　“知道知道，开学前一天过生日，多特殊的日子，哪儿能忘啊，送你一套新出炉的模拟卷儿！”
　　“滚你丫的！”

　　韩锦书、崔华、刘睿三个人，发小兼同学，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平时没事儿就爱骑着电车满街筒子乱窜，走街串巷地，总能找着耍的地方，就这样荒废了整个寒假。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警笛声，十分尖锐刺耳。
　　一辆消防车从街口疾驰进来，拐进了南边的戏楼街。

　　“这谁家着火了呀？”刘睿向南望，看到空中正冒着一道黑烟，“我靠，韩哥好像是你家！”
　　韩锦书也看到了，一拧电门儿，急飕飕地朝家里赶。

　　到家一看，韩锦书先是松了口气，不是自己家，是邻居家。
　　不过邻家那个小院儿空了好多年了，之前的住户早搬到市里了，这是又有人搬来了？

　　再扭头一看，他老爸正蹲在地上抽烟呢，脸上和衣服上都灰不拉几的。
　　“爸，您这是见义勇为去了？”
　　“那可不，邻居家着火能看见了不管吗？”韩建业一脸骄傲，“但是后来吧，又叫人消防员同志给赶出来了。”

　　这时刘睿和崔华也赶了过来，火势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围观的大伙儿也都松了口气，各回各家。

　　“时候不早了，都上家里吃饭去，今天小锦生日，他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呢。”韩爸爸招呼他们三个。

　　韩家所在的小北庄是一处城中村，家家住的还是老式的跨院儿，出去是车水马龙的新城区，进来就是农家乐。

　　韩妈冯美芬上完最后一道菜，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开始发号施令：“小锦，咱们家隔壁刚搬来一对儿母子，听说是因为线路老化，做饭的时候电磁灶烧着了，才引来一场火灾，现在肯定没地方做饭，你去叫他们来咱们家吃饭。”

　　韩锦书不乐意了，“咱们跟人家又不熟，怎么一块儿吃饭？”
　　“左邻右舍的，以后肯定常来往，一来二去不就熟了？叫你去你就去！”
　　“不去，我今天生日呢，叫两个不认识的人来家里吃饭，多不自在啊！”

　　“嘿你这孩子！”冯美芬急了，叉着腰吼道：“平时疯过来疯过去，一个假期不着家我说你了吗？这点儿小事都不听指挥，街坊邻居知道了该说咱们不懂事了......”

　　韩锦书听她又开始念了，赶忙往外走，“好好好，我去我去。”

　　三两步跑出小院，来到隔壁大门前，韩锦书敲了敲门。

　　过了一小会儿，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个男孩儿，面皮清秀白净，眉眼温顺，就是有些怯生生的。其实刚刚消防来灭火的时候，他也站在外面，只不过那时街上人多，韩锦书完全没注意到。

　　“你好，有事吗？”男生小声问。
　　“哦，我隔壁的，你家厨房不是着了吗，我妈说让你们来我们家吃饭。”
　　“额...不用了，我们在外面买过饭了”男生低着头，顿了顿又补充道，“谢谢了。”

　　“成，爱来不来吧，”韩锦书本来就不乐意，因此直接甩下这句话就迈着长腿走了，还在心里嘀咕，“这人长得女气，说话怎么也娘不拉几的。”
　　·

　　翌日，十一中高二（3）班教室内。
　　韩锦书趴在最后一排的桌子上打瞌睡，昨天跟刘睿他们两个吹了七八瓶啤酒，一直闹到半夜12点俩人才走，今天仨人一个比一个困，新学期毫无新面貌。

　　上课铃响，班主任老赵踩着细高跟儿进班，身后还领着一个人。

　　“咳咳，”老赵清了清嗓子，“给大家介绍一下啊，咱们班这学期新转来一个同学，以后也是咱们班的一份子了，以后同学之间要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共同进步，”接着又转向新同学道，“来，先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嗯...大家好，我叫杜聿，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包涵。”声音小而柔，听起来却让人很舒服。

　　韩锦书这时才从桌子上爬起来，往前一看，心道怪不得声音听着耳熟，原来就是他隔壁刚搬来的那个。

　　杜聿介绍完之后，老赵让他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杜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两个字，在此期间一直是低着头。

　　“行，咱们班现在就后面那排有个空座，你先坐那儿，以后每次考完试还会调整的。”老赵指着韩锦书旁边那个空位置道。

　　韩锦书不乐意了，翘着二郎腿道：“诶赵老师，我都跟您申请过了，以后自已一人一桌，就坐这地儿，您怎么又反悔了呢？”

　　韩锦书确实一直以来都占最后一排的两个座位，之所以能这样，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成绩好。
　　没错，虽然他在闲暇之余喝酒打架、泡吧打游戏，怎么疯怎么来，但就是成绩好，回回考年级第一，市里联考也是前十的水平，再加上高中书本多，一个座位根本不够放，换座位搬来搬去的也很麻烦。正好班里还空着一个座位，老赵就批准了他的要求—— 一个人占一整张桌子，永不换地儿。

　　没办法，十一中在市里排名吊车尾，好学生都不来，因此出了一个尖子就得好好捧着。

　　杜聿本来都朝着最后一排走了，听了韩锦书的话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行了你，别人都一个座儿，就你自个儿占俩座儿，有位置叫你占着也就算了，现在来新同学了，你叫人家坐哪儿？”老赵气道。

　　“我再给他搬张桌子过来。”韩锦书梗着脖子回怼。

　　老赵更气了，拍着桌子吼，“你再搬一张？你站起来看看班里还有没有地方放桌子？你放讲台上啊！嫌两个人坐一桌不舒服，那用不用请你到我办公室坐着学习啊？”

　　韩锦书没法子，只能腾桌子，心里对杜聿的不满又多了一层。

　　韩锦书平时在座位上啥都放，除了书和卷子之外，抽屉里还堆着各种水果和小零食，哦对，还有几张不知道是谁趁他没注意偷偷塞进来的粉红色情书，因此收拾起来格外麻烦。

　　杜聿在一边儿很是尴尬的等着，不知道该不该帮忙，而且这时候老师也已经开始讲课了，他桌子虽然被占着，但椅子上没东西，不知道该不该坐。

　　“我...可以先坐下吗？”杜聿小心翼翼问道。
　　“坐啊，傻站着干嘛？”韩锦书很是不解，为什么这也要问一下？

　　抽屉还没收拾干净，杜聿坐下后就把书包放在脚边，拿出课本开始听课。突然，书本上被放了几张粉红色信纸。

　　“下课帮我扔了。”韩锦书丢下这句话，就又趴回桌上睡觉。
　　杜聿：“......”

　　下课后，刘睿、崔华还有其他几个跟韩锦书关系好的同学都围了过来。

　　“韩哥，有新同桌的感觉怎么样啊？”崔华笑嘻嘻的问。

　　韩锦书看着自己桌上垒起的小山高的书本和减少了一大半写字面积的桌面，语气不善道：“你说呢？”

　　“哈哈，也让你体会体会我们劳苦大众的学习环境，”崔华打趣完，又转向杜聿，“诶，杜同学，你之前是哪个学校的？”

　　杜聿本就比较害羞，被一大堆人围着更是不习惯，所以一直低着头看书，希望他们把自己当空气，一下子被点名，有点不知所措。

　　“额...之前在五中。”

　　“哟，五中可是好学校啊，多少人挤破脑袋想去呢，干嘛转到我们这个老末儿学校啊？”

　　杜聿这次明显沉默了一会，“嗯...因为...家里一些变故。”

　　“听说你们那儿官二代富二代也特多，你认识几个啊？”

　　“没有...我跟他们...不熟”

　　“诶不是，你平时说话就这样啊？磨磨唧唧的，不能大点儿声利索点儿啊？”崔华性子急脾气又爆，最受不了别人这样。

　　“哦，好。”杜聿连连点头，虽然提了音量，但声音还是很小，跟蚊子嗡嗡似的。

　　崔华没想到他这么听话，于是试探性的问道：“你下楼，帮我带瓶汽水上来呗。”

　　“哦...好。”杜聿好像天生不会反驳别人一样，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跑了出去。

　　崔华摸了摸下巴，坏笑道：“嘿嘿，没想到这小子这么好欺负，韩哥，以后咱们有跑腿儿的了。”

　　韩锦书没回话，只是望着杜聿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

　　过了一会儿，杜聿拎着瓶汽水儿上来，放到崔华面前，因为跑的急，头上还冒着些细汗。

　　“谢谢啊，”崔华接过汽水儿，一摸口袋，“哟，忘了带钱，下次给你哈。”

　　“没关系...第一次见面，算我请你的。”

　　刘睿一听就不干了，“哎，都是同学，只请他不请我们，说不过去了啊。”

　　杜聿本来是好意，听他这么一说觉得确实不应该这样，承认错误似地连忙又道：“那...我再给大家买去。”说完又要往外跑。
　　结果却被刘睿拉住了。

　　“回来回来，你现在去，还没下楼就上课了，不如你体育课的时候买，正好我们打球热了喝。”
　　“哦，好，好。”杜聿点头如捣蒜。

　　第三节体育课，杜聿果然依言，从小卖部拎了两大包汽水儿来。班里男生打球，没人叫他，他就在旁边儿帮人捡球，一节课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能使唤他几句。

　　结果现在天气本来就没回暖，喝汽水儿的人不多，所以剩了好多瓶在塑料袋里没人动弹。

　　杜聿想去把剩下的汽水儿收起来，结果还没走过去，就被路过的人一脚踢散，瓶子滚得满地都是。

　　杜聿愣了一瞬，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继而过去将汽水一瓶一瓶的拾起来放回塑料袋里，原本就清瘦单薄的背影显得更加落寞。

　　身后有脚步声慢慢靠近，随即是一道清冷的男声。

　　“你傻啊？让干嘛就干嘛，大冷天儿的哪个傻叉喝汽水儿啊！他们涮你玩儿呢，这都看不出来？”韩锦书两手揣兜儿，没好气道。

　　崔华就跟在韩锦书身后，闻言差点儿没把嘴里那口汽水儿吐出来，不是大哥，你说他就说他，咋还误伤别人呢？！

　　杜聿转过头，眼眶竟微微有些发红。

　　韩锦书看到他这副样子，一时也愣住了，他平生最见不得人哭，特别是这人还是个男的！

　　“那个...给他，他傻叉，就爱喝这个。”韩锦书抢过杜聿手里抱着的那包汽水儿，一把塞给崔华，然后又揣着兜儿若无其事的走了。

　　崔华一脸震惊，“韩锦书，你他妈！...”

　　接下来的一周里，杜聿已然被刘睿和崔华两个人当做了他们的小弟加跑腿，随叫随到，听话的很。

　　至于韩锦书，在他的认知范畴里，他觉得男人就应该是那种硬气的，一言不合就干架，没事儿开几个荤笑话的那种，事实上他从小到大接触过的男性都是这样的糙老爷们儿，从来没见过像杜聿这样性格软弱、任人欺负和使唤的，所以对他一直是爱搭不理的。

　　但刘睿和崔华叫杜聿跑腿带东西，往往也会让他给自己带一份，韩锦书得了实在的好处，也就默许了他们这样做。

　　毕竟，谁会拒绝一个任劳任怨还免费的劳动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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