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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
清明刚下了几场雨,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泥土腥气。
何秀芬今年得了帕金森,手抖得不像样,从前小船似的元宝被叠的歪歪扭扭。孟珠玉蹲在院子里分纸钱,她今儿回来拉了一车烧给死人的纸房子,纸车子,还有最新款的iphone。现在时兴这个,她在网上瞧见别人给逝去的先人买,也给前阵子刚走的表哥买了一些。
何秀芬不信这些时兴的玩意儿,她总觉得亲手叠的下面的人才能收到,所以几天前就开始忙活。
孟珠玉的表哥陈平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七岁开始吃药,一吃就没停下过,总共吃了二十几年。上个月因为洗澡的时候突然晕倒,摔了一跤,摔到了后脑勺,人当场就没了。
她三姨苏珍珍是个女强人,可孩子生病后,就辞了工作,一直陪着她表哥,这一陪就是半辈子。
年轻的时候,苏珍珍曾带着孩子去各地求医,有一回去到了京州,在京州最大的医院门口,一个药贩子看了她手里的ct,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最后,是扛了一麻袋的药回来的。那还是个出行要靠火车跟大巴的年代,回来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告诉她,她被骗了。可没办法,可怜天下父母心,明知道是骗子,却也还是想抱着一线希望试一试。
江城人买纸钱总是买厚厚的一摞,再一张一张地把它们分开,分成一个大纸堆后再按份把它塞进大红袋子里,好带去墓地上烧。孟珠玉从小就很会分纸钱,不一会儿,面前的纸钱就已经堆成了小山。
她不封建迷信,但对鬼神依旧始终抱着敬畏之心,分好后问何秀芬:
“外婆,这些装几个袋子?”
何秀芬年纪大了,耳朵不太好使,没听见。
孟珠玉只好大着嗓子又喊了一遍。
何秀芬这才从元宝堆里抬起头来:“分三个,一个给你死鬼妈,一个给你死鬼姥爷,还有一个给你死鬼表哥。”
江城当地的习俗,在称呼去世的人的时候总会加上死鬼两个字。孟珠玉觉得这样不太尊重人,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没说。老一辈有自己的语言习惯,没必要强行改变他们。
孟珠玉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屑。纸钱也分三六九等,有五块钱一摞的和八块钱一摞的,她特地买了八块钱一摞的,但还是掉屑子。低下头把这些分装到红袋子里的功夫,手机电话突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这年头电信诈骗太多了,孟珠玉的三姨苏珍珍刚在厨房里抽泣完,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电话,提醒她:“陌生号码别接。”
社区群里三天两头广播谁谁谁约炮被骗五十万的消息,还有什么点了个链接钱就没了的消息,所以江城的老百姓都格外有反诈意识,不仅从不乱点链接,连陌生号码打过来都是直接挂掉。
孟珠玉也不想接。
但她的小公司规模不大,有时候业务方会直接打电话给她,她也不知道这到底是骗子打来的,还是合作方。
正犹豫间,响铃声停了,对方似乎失去了耐心,改用短信问候她。
“孟珠玉,你疯了吧,找人在小巷子里堵我是吧,还高材生呢,别的没学会,就学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你给我小心一点,赶明儿我找到机会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两条信息很不友好,孟珠玉一看就知道出自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孟思年之手。
她爸当年婚内出轨她现在的继母,跟这个继母厮混了两三年,在孟思年已经出生后才跟她妈苏水摊牌。嫁了个混账做丈夫,苏水恨自己识人不清,没过几年就撒手人寰去世了。后来就是她外婆何秀芬一手把她拉扯长大,直到她十五岁那一年,何秀芬生了一场病,没法照顾她,她就又辗转去到京州,回她爸那里待了几年。
对于她爸孟潮平这个人,孟珠玉无话可讲。她在那个家的几年,是她身心飞速成长的几年。至于怎么成长的,这期间经历了多少的痛苦跟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孟珠玉扫了一眼这几行字,没有搭理。
吃了午饭,上完香,孟珠玉开着车领着何秀芬跟苏珍珍去墓地。江城被一条运河隔开,分河东跟河西两块地方。他们家的祖坟在河西,如今住在河东边。早年高速路没修好的时候,大家都坐渡轮在这两处地方往返。如今日子变好了,路也修好了,开着车就方便得多。
除了何秀芬生病,她被寄养在京州的那几年,孟珠玉几乎年年都跟着回河西扫墓,磕了头,烧了纸,何秀芬闭着眼睛开始许愿。
孟珠玉小时候也会跟着许,但从小到大跟先人许的愿望从来没有灵过,也就不许了。只是给母亲苏水扫完墓后,又默默走到表哥陈平的墓前放下了一束花。
墓碑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扬着笑脸,他太年轻了,今年才三十岁,年轻的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觉得可惜。
“哥,这辈子吃苦吃够了,下辈子就不会再吃了。”
“三姨身体很好,哥,你不用惦记。如果有什么事,我会替你照看着的。”
孟珠玉说完拿着从车上带下来的湿布,将陈平的墓碑擦得干干净净。苏珍珍刚刚去给守墓地的老头儿塞了一包烟跟一个红包,这还是当地的风俗,大部分人家一年到头也就清明才来扫一趟墓,墓地大多时间都靠着这个老头来维护,所以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意思一下。
苏珍珍意思完后,一个人躲在不远处的松树丛里抹了一会儿眼泪。因为常年吃药,动不动就晕倒,陈平反应要比别人迟钝一些,再加上家里人看他看得紧,所以他跟社会有些脱节,很多的社交礼仪也不懂。当周围的同龄人一个个都成长为体面的大人的时候,他还时常因为说错话和太冒犯别人而遭到奚落。
孟珠玉在得知陈平死讯之后的一个月,其实也总在做梦。她会经常梦到小时候,梦到有一回镇上修电线,修完电线后有不少掉落的大概拇指头大小的废弃电缆掉在地上。陈平就去挨个把它们收集起来,拨出里面的铜卖钱,卖了十块钱带她去吃了锅贴。
她还梦到有一回,大概是十一二岁的时候,陈平跟她开玩笑,说她的暑假作业被他扔掉了。她很气也很怕,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连带着在旁边的苏珍珍也被她推倒了。当时苏珍珍气得骂她是白眼狼,带着陈平“噔噔噔”地就离开了他们家。
梦里的画面很零碎,好的坏的,交织在一起。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孟珠玉都在想,如果从前能对他多一点耐心就好了。
可人生哪来的如果。
*
孟珠玉在江城只待了一天。
扫完墓后,就坐着高铁回了京州。她研究生毕业回国后,跟表妹蒋花宝跟学长周沈寒创办了一个公司,公司很小,是个科技公司,名字叫做乌归归科技,平日里接点大公司的单子,敲敲代码,钱谈不上多,但够活着。
四月已经进入春天了,但不少人还穿着小棉袄。孟珠玉前段时间在追梁成昀,为了美要风度不要温度,所以回来的时候有些感冒,没仔细看高铁站的地标,愣是坐反了方向。
原本晚上八点就能到京州的,愣是因为这个乌龙,折腾到凌晨一点。
「几点的车?我妈让你过来吃饭。」
她在车上睡了一觉,没有看微信,等到下车才看见梁成昀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这是很破天荒的事情。毕竟,重逢以后,都是她在追着他跑,消息也是她一直在给他发,发个百八十条的,他回不回完全看心情。前几天,还因为她给他发的消息太多,被他拉黑了。
到今天,他才把她重新从拉黑的名单里放出来。
孟珠玉看着屏幕里先前的百十来个感叹号,心里百味杂陈。当年她跟他分手闹得并不好看,她去了多伦多后,他就把号码给换了。之前的手机号不用了,她联系他也联系不上,回国后,为了要到他这个微信,她还特地求了一个合作方。在酒宴上,跟人说了不少好话赔了不少笑脸,还喝了大半瓶白酒才换来他的微信号。
孟珠玉看了一眼微信:
「刚回来,坐错车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梁成昀,你要活得久一点。」
给他发完这条信息后,她裹紧了自己脖子上的大围巾,刷身份证出站。
没过一会儿,看见他回了消息。
「别犯中二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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