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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钱
小卖部里人声鼎沸。
中学生们摩肩接踵,逼仄空间里满是零食味道。老板娘右手肘旁有一架烤肠机,一根根红色烤肠匀速转动着,肉香四溢。
叶颐买了一根烤肠下面包吃,左手举着烤肠,右手往校裤口袋里摸钱。一只陌生的冰凉的手也在他口袋里——
叶颐震惊回头,与此同时,感到钱从指腹皮肤上刮过,口袋空了。
小卖部门口源源不断涌进早读课后的学生。只有一个人逆流而行,匆匆跑出了小卖部。
——是个女生。不到一米六的个子,干枯齐颈短发,瘦得像只小猴。
叶颐想,他认得她。
·
高二(13)班的荆果,大名鼎鼎。
父母因传销入狱,早不是新鲜秘密。特立独行,孤僻偏激——初中班主任曾毫不留情下的评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高一刚来学校,就进校长办公室偷了他的钢笔。
听说是万宝龙牌子,商场里标价五位数。荆果五十块卖出。
买家是叶颐的同桌——县妇联主任的儿子,“小胖墩”肖宝路。
同学们怕荆果报复,都不敢说。校长稀里糊涂丢了钢笔,竟然也没追究,仿佛从未有过这事。
后来肖宝路才知道,校长这支是仿的万宝龙钢笔,甚至连高仿都不是。自己达成了偷钢笔事件里唯一受害者的成就。
肖宝路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一个帮凶——
“一中小王子”叶颐,识货,却没有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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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在小卖部阿姨的催促声中,叶颐将手中的烤肠塞给了旁边的肖宝路,一声不吭挤出了小卖部。楼梯转弯处,还能看见荆果慢悠悠走回教室的背影,充满嘲讽。
叶颐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不告诉肖宝路那是假货。
因为,他也害怕荆果报复。
右手鬼使神差又插进了裤兜,反复捏了捏薄薄的一层布料,确认一分钱都没有了。叶颐暗自想,这就是报应。
肖宝路从小卖部里厮杀出来了,嘴里还叼着叶颐的烤肠,问他:“你怎么不买了?”叶颐苦笑一声,说:“我丢了五十块钱。”
肖宝路瞪大了双眼。
2006年的南方县城,五十块钱在学生群体里是笔巨款。可以买五十份炸土豆,五十根烤肠,一百支自动铅笔。
肖宝路痛心疾首:“你都可以买一支二手万宝龙了!”
叶颐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小卖部前笑得眼泪都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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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室,叶颐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荆果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挨着垃圾桶的位置。叶颐啃完面包,开始清理作业,果不其然,这一组又是荆果没交。
他娴熟地抽出自己的作业,平静地放到荆果课桌上,用练习了很多次的既不冷漠也不热情的语气:“第一节下课前抄好交过来。”
说完一转身,感觉自己脸颊发烫,红得像团猴屁股。
明明被偷钱的是他!他为什么会对她感到不好意思?不应该是小偷看到了失主会不知所措吗?
叶颐想不通。
他更不知道,五十块钱其实是一种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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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果对“老好人”叶颐觊觎已久。
她太知道什么人开不了口——老实人,乖乖仔。吃了亏,只敢往肚子里咽。
于是接下来的很多天,叶颐抽屉里总有东西不翼而飞——从一盒纯牛奶开始。
叶颐父亲是县医院的医生,母亲是市里的钢琴老师,每天一大早都要开车去市里工作。家里总囤着几箱纯牛奶,每天早晚各一盒。妈妈出门前会在他和姐姐的书包侧袋里各放一盒纯牛奶。
第一天,叶颐以为妈妈忘了放;
第二天,叶颐上完厕所回来,抽屉里的牛奶便不翼而飞;
第三天,叶颐收作业时,第一次看见荆果喝牛奶——她喝牛奶的样子像在喝可口可乐,满足又狡猾。
叶颐在她咬吸管的唇上多盯了一秒。荆果敏锐察觉,回视了他一眼。
突如其来的对视,令叶颐心慌了一刻。她的眼神像眼镜蛇的毒牙,叶颐被咬了一口。
他匆匆落败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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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颐回家后,将常喝的伊利牛奶换成了蒙牛牛奶,装进书包里。
他心想,不能错怪了荆果。
可收作业时一看,荆果嘴里喝的赫然也是蒙牛牛奶。
回到座位,叶颐摸摸书包侧袋,不禁自嘲,自己的确认仿佛多此一举。夜里在床上想了又想,一盒牛奶而已,自己就当做好事。
想通了,便每天早上在书包里多放一盒牛奶。他心想,荆果喝一盒,自己喝一盒,没什么大不了的。
却不知道老实人是会被逮着一只羊薅羊毛的。
——叶颐发现两盒牛奶都被偷了。
某天肖宝路大摇大摆从教室后面走过来,将一盒纯牛奶按到他课桌前,吊儿郎当地说:“请你喝。‘小传销’那儿一块钱一盒,每天限量一盒,要珍惜啊。”
叶颐嘴上说着“很好”,心里骂着“我操”。
总喝不到牛奶也不是事儿,他决定对荆果摊牌。
·
早晨七点的操场天未亮透,太阳像刚出壳的小鸡崽,软绵绵的血红色。操场上人烟稀少,晨风吹过树枝,冷得很空旷。
空气里有黄角树的香味,清淡的兰花香。
荆果弯着腰,在扫操场边稀稀拉拉的落叶。叶颐拿着垃圾桶朝她走过去,越走越近,心跳越来越响。
荆果抬头睨他一眼,把撮箕里的落叶都抖进塑料垃圾桶。她看得出叶颐有话跟她说,将撮箕和扫把往身前一撂,双手插兜,抬高了下巴。
她轻飘飘一句:“说吧。”
叶颐清了清嗓,问出:“我的五十块钱是你偷的吧?我的牛奶也是你拿的吧?”
——啊不对,这是腹稿。
事实上,叶颐只说了一句话:“能不能……给我留一盒牛奶?”
他局促不安,手指默默捏紧了垃圾桶边缘,感受到顺遂人生里从未有过的慌张。
荆果的表情显露出失望。
她的心理准备里,叶颐应该说的是腹稿里的那两句话。
荆果“哦”了一声,重新拿好撮箕和扫把,心里骂了一句“怂包”,扬长而去。
·
回家的路上,荆果一边想着叶颐那句弱得不行的“给我留一盒牛奶吧”,一边踢着脚下的一块碎玻璃,笑出了声。
她的“家”在一间游戏厅里。
城乡结合部的游戏厅,外面是几张台球桌,里面才是遮遮掩掩的游戏厅。七台游戏机,堆在狭小的空间里,劣质香烟如云如雾。游戏厅再往里走,是薄木板隔出来的五间房。老板红姐两口子住一间,她住一间,剩下的三间租给姑娘们做皮肉生意。
荆果付着廉价租金,每天晚上听免费叫|床。
红姐守在游戏厅门口,面前玻璃柜里斜铺着密密麻麻的香烟,背后两排货架夹着她,是一些零食和酒。看见荆果回来,吸一口烟,声音和烟雾同时从红唇里飘出来:
“荆果放学了。今天卖出去几根烟?”
用的量词是“根”,不是“包”,因为学生仔们都买散装烟,吸几口过个瘾。
荆果回答:“几十根吧。”
红姐道:“不错,生意兴隆。”
晚上十点多,荆果写完作业,就着红姐儿子淘汰下来的昏黄台灯,一张张数着钱,五块、两块、一块、五毛、两毛……数完后,认真把每张钞票抚平,在厚厚的新华字典里压了又压。
红姐的麻将局十点半散场,她听出人都走光了,才出来找到红姐,掏出一大把零钞。红姐换给她一张红色的百元大钞,荆果要接过时,红姐却拽走了钱,笑着说:“不进货啦?”
荆果说:“还没卖完。”
红姐从玻璃烟柜底下摸出一盒避孕套,拆开包装,数了六只给荆果。
“试试卖这个。”
荆果认得,摇摇头。“烟更好卖。”
红姐说道:“这个利润更高。”
荆果仍然犹豫。红姐不知她在考虑什么,认真说道:“真的好卖,姐不骗你。你们学校到我这儿来买的男生不少。”
荆果终于开口:“我卖不了这个。他们会说我卖身。”
红姐噗嗤一乐,道:“你荆果还怕别人说闲话?好好想想吧,卖一个套顶你卖三四根烟。”
荆果极快地捞了四个避孕套放进裤子口袋。
“我先卖卖看,卖不动就还给你。”
红姐自信满满,向荆果比了个飞吻,继续收拾她的麻将桌。红姐的男人在外面陪客人打台球,向这边瞟了一眼,球意料之外没落进洞。
他有点回味刚才看到的一双腿。从睡裤里延伸出来,直溜的纤瘦的,像台球杆子。光是看看,便觉得闻到了少女身上的皂香。
荆果走到了过道中间,往左三间房是“炮房”,往右第一间房是红姐的,第二间是自己的。过道往前走,是厨房和公共浴室。
浴室的门还关着,刚才她看见“小艳姐”的客人进去了。等了很久,那个肥头大耳的客人才打开门出来,熟门熟路钻进小艳姐的“炮房”。
荆果进了浴室,却迟迟不敢蹲下。最近总觉得上厕所时门外有人。她不敢看,不敢抓,就怕是熟人。
——门板底下有十厘米宽的缝隙。
用鞋尖在门板下面用力踢了几脚,荆果才上好厕所,回房睡觉。
耳边隔壁男人的喘息声,睡着后变成了叽叽喳喳的读书声。混在读书声里的一道声音格外嘹亮,是叶颐在高声朗读:
留一盒牛奶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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