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末世]

　　11时25分，上午。

　　圣诞的节前两天，在最繁华的广场，又抓到了一批。

　　失去各种繁琐法规的约束后，联合政府是绝对的权威，于是公开处刑便成为了一种正义的刑罚。

　　像是群居的虫蚁，人们总是聚集在一起，即使是围观一场屠杀。但面罩之下，看不到任何一人的表情，也许他们并不害怕，越聚越多。

　　被人群所包围着的，是做与惩恶扬善洽洽相悖的全新角色。

　　Eliminate order——肃清警。

　　他们大部分是25至40岁的男性，配备着编号为E-247型的特制机枪和两柄长短不一的砍刀。队列成阵，区别于围观人群简易的医疗防护面罩，他们连视线也被覆盖，从上至下，是不近人情的一丝不苟。

　　而在他们的狙击范围内，是十几个被蒙着面罩的人，有男有女，跪立着呈两行一字排开，最前面，则并排放着5个旅行箱。

　　——

　　高楼之上，B21层。

　　墙上是装饰的挂毯，红绿的配色，主人公是苍天的柏松，配角则是和蔼的白胡子老人和他的驯鹿。

　　隔着落地窗，男孩靠着，漫不经心地往下望。这种处刑对他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

　　作为24区流通量最大的广场，这并不是今天第一场处刑。反叛的声音愈增，又是紧急调拨过来的原因，肃清警的数量显得参次不齐，戒备不严，围观的人群便越多，况且是在快要过节的这个时间段。

　　时代的演变过后，人们依然保留着聚众围观的优良癖好。

　　而这是他今天看到的第三场了，同样的视角，连续观摩三遍军事化的按部就班，即使满足了每日12小时的睡眠时间，他还是难免困顿地阖眼。

　　“时覆。”有声音接近，他并未应答，只唇角扯出个不明显的弧度，抓住靠近身旁的动静，果不其然，耳边便传来女孩短促的低叫。

　　“你怎么醒来也不叫我。”穆憬顺势贴近他的怀里，小声抱怨。

　　他抬头看一眼挂毯旁的电子屏幕，右下角正精准地报时。他微不可见地顿了顿，调整了姿势，将外套盖在女孩身上。

　　“还能再睡会，你的时间不够。”

　　昨夜凌晨三点左右她才勉强睡去，到现在只过去7个小时，很困，但没法睡着。

　　“晚上我早点睡就可以啦。”

　　她不想男孩担心，微仰起头，冲他露出个浅浅的笑，像是初生极为青涩的茉莉，但却没有充足的养分灌溉，显出几分病怠。

　　他沉默，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像是安抚，但眉眼间仍是晦暗的霾。

　　多久了，从利用药物也无法控制睡眠，而他们只能从尽量长的休眠期中补充生命的活力。

　　5个月前，政府发布最新的官方条例，为了满足需求，建议执行睡眠时间长度，从8小时延长至12小时，直接覆盖二分之一的白昼。

　　但即使再频繁地变更条例也于事无补，根源是不能，而不是不够。

　　穆憬见他不吭声，攀附着摸索过去，轻轻勾住他的指头，微微晃，带着不明显的暗示：“晚上……做完，家里还有一点以前的安眠剂，我可以吃一点试看看。”

　　话音未落，她的面颊便染上一点绯色的红。

　　他勾唇，带着恶劣的笑意即逝，视线继续投向高楼之下，却摆出一幅刻意的不解，“为什么要做完？”

　　“消耗过多体力能让身体更快进入休眠期！”穆憬微微有些羞恼，一板一眼地向他解释，指尖却暗暗使劲给他的手背留下几个浅色的弯月。

　　猫挠痒痒一样。时覆握住她作乱的手，与她相扣，只觉得白皙纤细地好像没有骨头，温顺地搭在他的掌心。

　　“提前盖章？”他不动声色地收紧，继续捉弄：“怎么这回不盖我背上了。”

　　脑子里下意识出现上次被欺负得厉害的画面，她脸烧的厉害，便挣了挣相缠的手。男孩却忽然扣的更用力些，身上其他力度松懈地压倒过来。

　　“乖，看一上午了，我睡会。”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的倦意，又是天微亮便醒了，起来的时候穆憬像被梦魇困住，缩成一团，他哄着让她重新睡下，自己便在这坐了几个小时。

　　而只要是清醒的时候，能量便一直在消耗。

　　但太快了，他比穆憬多上近5个小时的休眠时间，有时候他会想，是打了抗生素的原因吗，但硬性规定下，谁都无从考究。

　　穆憬看他不说话，也安静下来，低垂下目光，在他颈边轻掠，极轻的气息，糅杂清甜的眷恋，将他一点点捂热。

　　他很快睡去。

　　梦里是记忆中的门，开了一道窄小的缝隙。

　　他站在屋内，眉眼稚嫩，是幼年的模样，但看起来像逃荒的小乞丐，又蠢又可怜，饿了几天当时，不记得了。

　　“时覆，你在家吗？”

　　是穆憬的声音，带着嘶哑的哭腔，但她仍礼貌地敲门。

　　他从地上倒着的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跨过去，走得踉跄。

　　门只开了一点，他隔着段距离站着，手仍然放在把手上，开口：“什么事？”

　　穆憬将被牛皮纸裹着的东西举着塞过来。

　　“不知道你有没有吃的，我这还有一点可以给你。”她的眼里带着湿润的怯意，像怕被拒绝，又补充上一句：“是饼干，有夹心的。”

　　是吃的。

　　他怔住，就盯着女孩手里的牛皮纸袋，生理性地，小腹开始出现酸涩的痛感。

　　“我可以进去吗？”穆憬继续请求，黑白分明的眸子照出他的模样，他想起了丛林中奔跑着的，却不知即将被捕杀的鹿。

　　他沉默，将门打开更大的缝隙，如期看到穆憬突然放大的瞳孔。

　　“对不起。”他开口道歉，准备关门。

　　没有预兆地，穆憬却先他一步动作，直直撞进他的怀里。他错愕地僵直双臂，意外闻到了相同的带着腐败的气息——

　　警报铃在这时响起。

　　尖锐，刺耳，持续不断。

　　如同7年前的那天，伴随着数十下爆裂的响声。

　　他应激般睁眼，对上女孩战栗的目光，无形地与记忆重叠。

　　“好像是广场。”穆憬惊慌地提示。

　　他下意识往下望。

　　落地窗上突然被蒙了层厚重的灰，只能模糊地看见四散开来慌乱的人群。而原先警戒的临时刑场有什么被炸开，依稀能见散落的尸块，暗红色的血液像在汲取养分，侵略般开始扩散。

　　与此同时，楼道传来急促拥挤的脚步，向上还是下，像没有头绪的求救。

　　这里不能待了，他们对视，同时起身。

　　穆憬进入储藏室，他则径直打开了连接地下通道和首层的监控视频。

　　一共8个进出入口，但意料之中，所有想要出去的人和进来的人，都被拦截在了一座突然升起的“门”内外，像是坚固的金属质地，上面刷着猩红色的禁止符号，下面则是一行生硬的字母——Coalition Government（联合政府）

　　显而易见，他们被困在这里了，困在联合政府保证的“绝对安全”之下。

　　忽然，他想起什么，拖动视频的进度条，面上凝了一层寒意。

　　“笃笃笃。”门外却在这时传来阵迫切的敲门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是男声的询问：“请问有人吗？”

　　荧蓝色的电子显示屏上出现了5个人的身影。

　　他侧脸看向门的位置，默不作声，眼底出现一丝狠戾，俯身直接打开沙发底下的暗格，从里面抽出了一柄黑亮的手枪。

　　穆憬从储藏室探出身，挎着个双肩的背包看向他。他便直接把枪扔过去，穆憬伸手接住，熟练地推拉上膛。

　　他转身又摸出第二把，这回是把老式的狙击枪，枪身用激光刻着大写E开头的字母，是被淘汰几年的型号，但他毫不在意，潦草地擦拭过后便往肩上架。

　　没有回应，不过半晌，门口的动静向上转移，便渐渐消失了。

　　“是谁？”穆憬冲着他歪头询问，枪口却仍警惕地朝向门的方位。

　　他皱眉，收枪起身，看向屏幕上离开的五个人回答：“出不去了，这些应该是趁封锁之前跑进来的。”

　　“走楼梯上来的？”这可是21层，没有楼层的户主同意，是无法搭乘电梯上来，穆憬诧异地睁眼。

　　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些人居然是硬生生爬上来的，并且现在还在精力充沛地继续向上。他有些烦躁，调出最早的录像，一共大概20多人，趁着一开始爆炸的慌乱过后，便从不同的入口涌进这里。

　　原来刚才那些只是一部分，穆憬一怔，凑过来看屏幕，想记住这些人的模样。

　　他们都戴着面罩，只能通过身体特征和衣着打扮区分，他没有与这些人照面的打算，但穆憬仍专注地盯着，他也不打扰，将她肩上的背包放下。

　　里面是一些应急的药物和压缩饼干，还有占一半空间的饮用水。

　　重量被卸，穆憬呼地吐气，单薄的肩背一下松垮下来，寻找热能般倒向他。

　　“用不了这么多。”他垂眸，一面环住她，一面挑拣出重复的几样，再拿出夹层里一张折叠几次的大开蓝图。

　　她好像只在刚搬进来时见过这张图纸，刚才收拾的时候也没注意，有点不太确定，便问道：“这是B号的建筑图？”

　　“嗯。”他点头，展开面前的纸页，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平面建筑图纸，右下角标着楼层编号。

　　“负一层……就是指地下通道吗？”穆憬辨别出了对应的几处位置，“其他楼层呢？”

　　“我们只有这一层的。”他回答，边拿出记号笔在上面圈了几个点。

　　B号作为重建初期最早完工的一批大楼，系统并不十分完善，即使在设立了“安全门”的情况下，应该也存在一些漏洞。

　　现在正常的出入口已经被封锁起来，他们要离开，只能找别的通道。

　　他将图纸翻过来，在背面按负一层的轮廓描了一个粗略的平面，承重墙不变，总楼层是32层，参照他们现在所在的楼层，除了首层，每层都是一样的构造。

　　“31层c户现在是不是没人住？”他撑着头，在四根承重柱的中心打了个叉。

　　既然常规的路线行不通，那就先往上走。

　　穆憬想了想，点头：“对，那个肃清警去世后就一直是待出租空房。”

　　肃清警？他愣了一下，问道：“他是一个人住的？”

　　“好像是吧。”穆憬认真回忆，“就一个月前，说是猝死。”

　　一个月前……他沉默，想起在电梯上同这人碰面那一次，戴着普通的面罩，只露出一双澄澈干净的眼，但应该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见时覆不吭声，她又补充：“当时有很多人进出这里，但是那天你睡了一整天不知道。”

　　对，一整天。他想起来，抓了抓短发，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吗？”穆憬问。

　　“没事。”他摇头，盯着面前的屏幕，刚刚那伙人正在敲楼上几户的门。

　　穆憬不解，“他们想做什么？”

　　“也许是‘寻求帮助’。”他轻轻一嗤，露出个冷淡的弧度，像在看走投无路的困兽。

　　在整栋大楼被封锁，没有持续资源供给的情况下，连他们都很难生存下去，更何况是这些外面来的人。

　　穆憬明白了，不会有人给这些人开门，而如果在没有食物和水的情况下，那用不了几天……她抿了抿唇，难辨情绪。

　　他调整姿势，有些疲倦地头往后仰，过了一会才出声：“可能跟之前一样。”

　　之前……

　　穆憬仰头看他，下意识扯住他的衣摆，“他们被感染了吗？”

　　“不一定。”他否认，又补一句，“别跟他们接触。”

　　松懈的警备，休眠时间的规定范围，还有流通量最大的广场。

　　从7年前开始，由13区医疗研究所为源头传播的病毒，迅速由欧洲席卷剩余几大洲。之后即使经过数十个月的军事暴力镇压，也一直有陆续小批因感染产生的暴动发生。

　　刚刚监控视频里的那些人，像是远离爆炸中心没有被波及的围观人群，但有没有被感染，他也不敢保证。

　　“好。”穆憬点头，眼睫微颤。

　　——

　　下午13时10分，联合政府督察大厅。

　　这是场临时召开的会议，巨大的投影幕布上正在滚动播放着第一份名单，统共562个登记ID。

　　年轻的执政者坐在主位，才上任没几天便遇上这种暴乱，看着名单上滚动过的一个个青涩的面孔，他难得露出个惋惜的表情。

　　站在他身侧的秘书递上一份纸质的文件，他接过，有些潦草地翻了几页，便丢在一旁。

　　这样的轻视，秘书却只是无声地将散落的纸页整理叠好，然后开始念里面的内容——

　　“杨潭，ID号35260719，退役前肃清警，11月17日离职，11月18日晚7时发现失踪。”

　　“关肃，ID号62231107，退役前肃清警，11月23日离职，11月23日晚21时发现死亡。”

　　“许延庆，ID号……”

　　“停停。”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在看投影幕布上的画面，突然抬手暂停。

　　屏幕上出现两张有些稚嫩的面庞，有着跟年龄不匹配的违和，像是几年前拍摄的照片，没有更新。

　　他眯起狐狸似潋滟的眼，屏幕继续滚动，两人的名字并排着出现——

　　姓名：时覆/ID：21260812

　　姓名：穆憬/ID：21261209

　　居然是许久未见的友人，男人笑了，恶趣味地点开两人的照片放大，惬意地往椅背上一靠，像是钻研，又像是欣赏，甚至大咧咧地发声：“我还以为他俩都死了呢。”

　　偌大的会议室静默无声，也不会有人接他的腔。所有人的视线都机械地跟随着屏幕上的缩放转动，只有他旁边的秘书极为规矩地低着头，笔直地像一把刀的鞘。

　　男人瞥一眼，无趣地挑眉，放弃，过一会儿，大屏幕便切换回滚动播放的状态。

　　直到三份名单循环过了一轮，底下也没人发表什么意见。男人仰头打了个哈欠，好巧不巧，他有着规律的午休习惯。而这种级别的会议，要下达的指示是一开始就制定好的，最后走个过场——

　　是有些耽误他的作息了。

　　男人挥挥手，起身，是极为笔挺地转头朝门的方向，步伐迈得极快，直接离开。

　　秘书留了下来，不过却是开口将这场会议结束——

　　“24区32区33区，广场及其周边10公里区域内建筑群。”

　　“清除计划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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