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

　　夜幕降临北城，霓虹霞光烂漫，与幕布的星辰照应，位置城中心的高级写字楼里，林奈和各股东开了场紧急会议。
　　事关于明天要谈判的某家游戏公司的收购案。

　　结束后，秘书小王一路汇报着日程安排。
　　两人到了总裁办的门前时，小秘书才想起漏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通知。

　　偏偏林奈已经率先一步走进了里屋。

　　小王的话卡在嗓口的同时，面前的窈窕身姿也同意料外一般，干愣在原地挪不动脚。

　　里屋内，男人站在几米开外的落地窗边俯瞰着城市的月色光景，约莫是听见了身后开门的动静，颀长落拓的身子转过，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切割着光影。

　　一眼望过来，似乎是穿过了六年的光景，男孩儿终于长成了男人，抛去了早年的青涩，更为成熟也更加的俊朗。

　　“小王，你先出去。”林奈废了老大的劲儿才控制住胸口涌动的情绪，跟助理交代了几件事才勉强缓了过来。

　　等人走后，她才假装轻松的走到了咖啡机边拿过杯子。
　　语气克制平淡：“你这是刚回国？还是有事相求，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朋友？”

　　许降高中后就出了国，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两家父母经常来往，林奈即便不在意也能或多或少从家里听见几句他在国外的动向。

　　他们之间的联系在当年是被林奈单方割断的。
　　许降却从没有改变对她的态度。

　　“这么多年不见，说话怎么还是带刺。”一直以来他们都是青梅竹马，不会随时间改变。
　　此时男人的语调一如既往的亲切：“我一个星期前刚回来，忙了一些事情，刚有空就过来看你了。”

　　“多谢记挂。”林奈敛着长睫：“你不也一直爱说着漂亮话。”

　　“彼此彼此。”许降被揶揄，笑了：“今天我去你家拜见过叔叔阿姨了，也给你带了点礼物，听他们说，你现在接管了公司。”

　　“嗯，迟早要接手的，爸妈近几年身体也不太好，尽早让他们享清福吧。”林奈边说边留意着时间。

　　墙上的时钟停在了二十二点。
　　同他刚来时已经过了五小时。

　　“吃饭了吗？”林奈问。
　　“还没呢。”
　　“你需要的话，我让助理在楼下餐厅买份晚餐回来。”

　　“不用，等下我回去吃。”许降走到林奈旁边，依靠着桌台边上，浅笑着：“没想过你真的很忙。”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林奈手冲了杯咖啡推了过去，示意他垫垫肚子：“你真的是来找我叙旧的吗？”

　　明天的商务安排的水泄不通，林奈坐在了办公位上准备起要用的资料，她的眼睛没挪开电脑屏，但余光却一直留意着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键盘声密集，回音在空荡的办公室内。

　　许降坐了会儿，主动挑起了几个事关过去的话题，不论哪一次，林奈的冷漠和回怼都让他无话可说。

　　兴许是觉得话不投机，许降站起身，是打算离开，脚本迈出去的那一刻，林奈却开了口：“这就生气了？”

　　许降冷不丁涩笑：“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闹脾气？”
　　林奈咬着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密集的委屈立马涌上了心口。

　　环境瞬间安静了下来。

　　“从高二开始，你就就开始不对劲了，不是吗？”他们之间僵持了很多年，其实谁都不好受，可谁都不明白彼此，也没想过问个清楚。

　　许降被迫回忆起过去，“我哪怕到现在都可以不问你理由，尽量的想跟你维持从前的关系，可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知道难堪两个字怎么写的。”

　　林奈的右手死死握住了鼠标，她看向他，眼里疲乏的红血丝下软弱渐渐露了出来，许降只看了一秒，胸口更加闷了。

　　“对不起。”他主动道歉，声音放低：“是我昨晚没睡好，一时间没控制好脾气……”

　　他们之间，低头的一直是他，林奈紧咬着唇：“所以，你今天来到底是想说什么？”
　　她闷下头，不愿意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软弱。

　　在林奈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们之间的错从最开始就在于自己。

　　许降也默默整理了下情绪，再次抬头后是时隔多年第一次喊她：“奈奈。”

　　曾经玩的太好，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林奈已经能猜到下面的话。
　　对于她来说许降想要表达的结果会像是灾难一般顷刻间颠覆她的整片世界。

　　她突然想出声阻止，也想闭耳失聪。

　　可一抬头，许降唇边的笑成了她退缩的最根本原因。

　　许降笑起来是很好看的，桃花眼弯起来的幅度是从前她最心动的地方。
　　他盯着人看时，总给人一种绝对可靠忠诚的错觉，以至于她曾多次打趣他的眼睛像是狗狗眼。

　　可是他终究说出了她最不愿意听见的言语：“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和笑笑，我们都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茶几上的咖啡飘着晕晕浅浅的热气。

　　林奈敲着键盘的手指终于停在了半空中，而她彻底看不进电脑里的东西，只有胸腔一次又一次敲着重响。

　　直到许降离开，她没有给出任何回复，只是默认了红色请柬留在了茶几的一隅。

　　林奈能明白在他的概念里，于她而言，一个是她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她曾经的朋友。

　　无论哪一方面，她的回答都应该是肯定的。

　　但许降自始至终从没明白过。

　　她对他的心意却远远不至于此。

　　黑夜深邃月色浓稠，林奈坐在办公桌前，捂着潮湿的眼睛再也没办法控制内心泛起的连绵酸涩。

　　***

　　林家和许家是世交，从祖父辈起，交好的关系就没断过，林奈出生的那一年，北城降下来多年未见的初雪，连同雪花飘扬而下的，是它把许降也带到了人间。

　　两人先后差了十几秒的时间呱呱坠地。

　　但算上来，后出来的许降得喊隔壁的林奈一声“姐姐”。

　　林奈放声大哭到停不下来，唯有听到同为婴儿的许降哭闹时，她才能止住声，继而几秒后形似幸灾乐祸般咯咯笑了起来，而许降却在那时停止了哭声。

　　接生的医生们打趣，他们两个娃娃铁定是上辈子一起赴死的亡命鸳鸯，带着命定的羁绊，携手入了轮回转世。

　　不然怎么，一个我看你就笑，一个我就静静听你笑。

　　林奈周岁时，林家和许家专门为两人一起办了个席。
　　茶余饭后，长辈们将两人一起放在了被琴棋书画文房四宝晶莹珠宝堆砌出来的圆盘内，让他们挑选一个喜欢的。

　　林奈想都没想，直接抱住了当时想要伸手要摸她脸的许降，奶音奶气的撒娇道：“奈奈只，只要许降。”

　　余露瞧着自己女儿同自己一个模样的色德行，不免失笑，一旁许降的母亲也故意半开玩笑：“那除了许降，奈奈还要什么?”

　　“不要了。”林奈奶声奶气道：“我，我只要，许降。”
　　“这样不行哦。”余露笑说：“奈奈一定要周边里挑个物件。”

　　不然当真是出了个笑话，谁家孩子抓周上来直接抓男人的。
　　林奈想了想，拽了拽身边的许降：“许降，除了我，你还要什么?”

　　余露：“……”

　　许降奶白着张肉脸，伸出肉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那个。”
　　林奈哦了声，摇晃着刚学会走路的身子，将画笔拾起交到了许降手中，抬起亮眸对长辈道：“我也要这支笔，以后许降要什么，我就要有什么。”

　　余露啊了声，尾音拖得有些长：“为什么啊？”
　　“因为我要让许降开心。”林奈笑着漏出了牙龈：“许降开心了，我也就开心了。”

　　林俊飞皮笑肉不笑，转眸看余露：“你好色的基因太强大了。”
　　余露：“……”

　　她心说自己如果不好色，哪有你的事儿。

　　林奈乐意成为许降形影不离的小尾巴。

　　两家人本就住的近，二公里左右的路，也因此时常走动。

　　每逢这时，林奈总是喜欢待在许降的身边跟他说很多很多的话，从磕磕巴巴的发音不良，一直到流利上口的普通话。

　　这中间只花了一年，这神级的语言能力，沉默寡言的许降占了大半部分的功劳。

　　对于林奈的行为，许降一向都是默认的。

　　他的个性随他的父亲，天生的话少，从小就没过多情绪的他却总能被林奈的天真笨拙乐弯了眼尾，久而久之他早就习惯了她的存在。

　　许降喜欢坐在自家花园里闷不坑声的画画，林奈就在春色满园里捉蝴蝶，玩的累了就靠在他身边晒着日光大好的暖阳。

　　再醒过来时，许降已经画完了画，收了笔，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昏沉的睡了过去。

　　乳黄的光晕打在他稚嫩的脸上，未张开的轮廓也让人心安。
　　而他的作画被他死死的抱在怀里不肯松动，仿若昂贵稀奇的宝贝。

　　林奈没在意这样的细节，只是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皂角香。
　　眨了眨眼，再次忍不住困顿，张了张嘴，打了个大哈欠，继续靠在他肩膀上沉沉睡去，因而总是忽视了身边人忽然卷起的浅笑。

　　他们曾在无数的雨天共撑着一把伞回家，许降的半个肩膀永远都是湿的，另一侧的肩头下是林奈逗留温存的老位置。

　　他们也曾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踩过无数的小水潭，冒着淅沥的雨水，你追着我，我上前多走着一步，转过身后退着同你说着不好笑的冷笑话。

　　夏日骄阳野性难驯，他们会在蹲在后花园的阴凉处啃着半块比脸都大的西瓜，耳边是盛夏躁动的蝉鸣，唇角是甜丝丝的汁水味，眼前除了彼此还是彼此。

　　热的时候，他们在地板上铺上一块凉席，双双躺着，风扇鼓鼓在吹，有些吵耳，因而更多时候，是许降不厌其烦的手摇着蒲扇一下又一下，哄着林奈睡午觉。

　　左手累了就换右手，总归是左右交替开工，等女孩睡着了，许降侧卧在旁，静悄悄的盯着林奈的睡眼看上一眼又一眼直到犯困，他只要看着她，却一点也感受不到温度。

　　他们几乎一直黏在一起，学习，上课，吃饭，玩闹，彼此逐渐活成了对方光下与黑夜的影子。

　　他们的笑意也从未在某一天消散过，每天都在和太阳比着谁活着更加的夺目招摇。

　　林奈和许降十岁那年一起看了场初雪，尽管这场雪最早是在前一天的夜晚下的，林奈在起身去上完上厕所后，跑到客厅里，用座机给许降打了通电话。

　　对面人尽管睡得糊涂，仍然接了。

　　女儿特别的亢奋，从她的位置可以看见客厅外的一片浓厚的冬季氛围：“许降，起床看雪啦!”

　　“……”许降很迷糊，揉着睡眼，“几点啊？”

　　“这和几点有关系吗?”
　　林奈听着少年懒洋洋的声音，委屈了起来：“你不看吗?你不要和我看吗?还是说你要和其他的小朋友一起看?是不是昨天在男厕所门口堵你，还给你送了一包Q|Q糖的那个。”

　　“……”

　　越说越荒唐，许降却笑了几下：“你说哪个啊?”

　　林奈：“？？？”

　　许降：“好多小姑娘喜欢在厕所堵我，给我送东西，不止Q|Q糖，还有喔喔奶糖，费列罗，德芙之类的。”

　　林奈：“……”

　　“再见吧，渣男。”就过了一秒，林奈毫不留情的把电话挂了。

　　隔了一秒，电话就又打了过来，林奈怕吵醒家里人，就接了。

　　许降拿起衣服随便套了下，边说：“接的真快，等着呢?”

　　“……”林奈撇嘴：“那我挂?”

　　“别啊。”许降笑说：“不是要看初雪吗?”

　　林奈坐在沙发上，甩起来小姐脾气：“姐姐我自己也能看，弟弟你去找你的Q|Q糖小姐，还是德芙小妞呗。”

　　“……”林奈一生气就喜欢拿早出生几十秒的事情占他便宜，许降习以为常，只能顺着：“我找她们干什么?我要和姐姐看。”

　　林奈沉默了会儿：“你再说一遍，你想和谁看?”

　　许降依她，透着落地窗，仰视着幕黑色的天空上洋洋洒洒落下来的小绒毛，低声轻笑了下：“许降想和林奈一起看此时此刻的初雪。”

　　今年想，明年想。

　　他想年年岁岁都和她一起看。

　　……

　　隔日，林奈去了许降家，穿着个厚实的大红袄子，吃力的蹲在地上滚着雪人的头。

　　许降立在松树下，已经将雪人的身子做出了雏形，等着精修到位，也没见林奈那有片刻的动静。

　　他抬眸看她，看她圆滚滚的蹲在地上，半个小脸都闷在了红色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玲珑眼，水光灵动的，透着股认真的小干劲儿。

　　而她手头的工程量也仅仅是个开始，巴掌大的小雪球被她反复揉搓，也没见大了个个儿，相反，还越来越小。

　　许降双手交叠在胸前，好笑道：“我看你都比手头的雪球大还圆，要不你亲自上?”

　　“……”
　　赤裸裸的羞辱让林奈小脸腾的一下红了。
　　她露出一副要咬人的凶相，二话不说将手头的雪球直戳戳冲着人影砸去。

　　那玩意儿一点攻击性都没有，许降动都没动，球在飞来的过程中自动散成了一片雪雾，消散在低空中。

　　许降鼓掌：“Nice，漂亮，好球。”

　　林奈：“……”

　　林奈更羞了，真是白瞎了她用了吃奶的劲儿轮起来的肱二头肌。

　　这一点无疑让高笑点的许降再次被降智。
　　他连续笑了好几下，胸腔都在震动，停了几秒后，忍不住又笑，脚底都有些不稳，他懒洋洋的斜依在树上，“你这姿势不错，蓄力得很巧妙…”

　　他显然话没说完，林奈就只听一声砰，再抬头时，许降已经被雪埋了，是从松树叶上掉下来的一大片雪。

　　这回是他彻底成了个雪人。

　　“哈哈哈。”林奈实在忍不了：“天道好轮回。”

　　“……”许降挣扎了下。

　　“你先别动!”林奈跑上去，赶在许降抖雪前，将围巾给他围上了一半，然后立马拿起一旁的拍立得，给贴在一起的彼此拍了张合照。

　　照片显影时，两人围坐在火炉旁，吃着家里的司机专程出去买的手抓饼。

　　两人吃的欢，许降就看着林奈唧呱唧呱的啃掉了一片咬不断的生菜叶，然后冲着他傻笑，嘴角除了酱汁，还油光四溢的。

　　那笑容和照片里相类似，甜丝丝的女孩冲着镜头45度角抬着素净的脸，笑而露齿，右手手掌摊在一旁人的胸口处，像是在介绍着自己的所有物。

　　而她身边的男孩儿从头到脚都是雪，脖颈间和她共享了一条正红的围巾，衬得他肤色更加的明亮皙白，唯有一双黑黢黢的眼眸落定在她在的方向闪着余晖的光，好看至极。

　　每一年的冬天，林奈的手特别容易生冻疮，许降某日在给她涂护手霜时，想起她年年持久的俏皮烂漫，出声问：“你就这么喜欢雪景?”

　　“嗯，喜欢。”她压根就没思考。

　　隔了半秒，林奈看着许降，又强调了一遍：“我很喜欢。”

　　“因为它干净纯白?”许降问。

　　“不全是。”

　　“嗯?”

　　林奈冲着许降笑：“因为啊，十多年前的一场雪把你带到了我的身边呀。”

　　很直白天真的表白。

　　许降先是一愣，继而笑开：“那你真幸运。”

　　“嗯，你不也是。”

　　许降继续保持着温和的笑，“也对。”

　　那时词汇浅薄，林奈表达不出更好的意思，直到往后几年，她才明白那是爱屋及乌。

　　——因为你，我热爱每一年的冬天，期待着每一年有雪的日子，我目光所及的白雪皑皑里，你却占据了我全部的中心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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