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黑云压城
“嘀嗒”“嘀嗒”
水珠一滴滴落在地面。
宽大的房间立起一道道铁栏,划开许多隔间,留下中央的过道。墙壁上的烛火摇曳不止,昏暗的光芒映出一张张惨白的人脸。
他们或睁眼,或闭眼,七扭八歪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
“哒哒”的脚步声在此环境下格外响亮。
来人手持灯盏,行至中央靠里的隔间,驻足。
“咔哒”一声,铁锁开了,铁门撞在铁栏上,发出“哐当”的喊叫。
男人走进隔间,弯腰抓起地上趴着的人的手腕,拖着往外走。
被拖着走的人神情呆滞,不做任何反应。
男人走出房间,用力一甩,把人甩到桌上。他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那人的衣物与腹部,从鲜血淋漓的伤口伸进去,扯出沾满血色的肝脏。
那人四肢僵硬,“呜呜”地低呼,浸满泪水的眼眶盯着男人的身后。
一道瘦弱的身影慢慢靠近,她攥着小刀,眼看就要捅进男人的后背——
男人忽然转身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举起。女孩身体腾空,双脚不停踢踹,双手拍打着男人的手臂,而那小刀早已摔到了地上。
男人冷笑了一声,另一只手握住匕首丢出,目标是女孩面门——
惊坐而起的人脊背发凉,大口大口地喘气,慌乱地摸着脖子。
她环顾周围,意识到方才所见皆为梦境,剧烈跳动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
小小的房间挤了四张床,其余三人睡得正沉,被褥未覆盖的手臂上缠了一圈圈纱布。女孩手臂上也有。
房间外是一条长廊,越过长廊往下看去,不少脸色惨白,嘴唇发黑的人被搀扶着走过来,走上长廊,穿过女孩的视线。
她觉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襟,贴着墙往下走。
阁楼外是一片平地,笼罩在阴云之下。平地上伫立着数百顶帐篷,帐篷里躺了好几人,身着青色衣衫的人席地而坐为他们把脉。帐篷外穿梭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或衣衫褴褛,或血迹斑斑,或撕心裂肺,或怆然涕下。
行色匆匆的人撞过女孩的肩膀,急急忙忙地跑到了一顶帐篷里。帐篷里的年轻女子惨叫不止,边上有两个心急如焚的中年人呼喊着“大夫救命”。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瓶丹药,倒了一颗喂给惨叫的人,不一会儿,那人没叫了,脸色好了不少。
女孩揉着肩膀,看着被父母拥在怀里的年轻女子,鼻头发酸,一时失神。
不远处有人高呼着“让一让”,驾驶六轮马车从空中落下。
女孩反应过来时,马车已经落地朝她冲过来。刹那,有人勾过她的肩膀,将她拽出马车车道,马车得以畅通无阻地驶向阁楼。
“站在车道上很危险,你看到马车来了还不跑?”那人语气不悦。
女孩愣了会儿神,正要说谢谢,目光触及对方的脸,忽然呆住。
他未觉,瞧见女孩手臂上的纱布与她泛红的眼眶,放轻了语气,道:“你身体不适,还是回阁楼去养伤。外头很忙,药师们无法实时关注你。”
“阿叙……”她面露欣喜。
“嗯?”夏侯叙略有疑惑,“你认识我?”
她怔住,眼眶一湿,泪珠滚滚,声音哽咽:“你不记得我了?”
泪珠揪住了夏侯叙的心尖,他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听见有人唤他,往后看了一眼,留下一句“失陪”,匆匆离去。
走了没几步,夏侯叙回头,只看见一个寂寥又瘦弱的背影。
梦境反反复复,总是那个场景,掐得人睡不好觉。
半夜,辗转反侧的人起身下床,披着薄毯,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相较白日,夜里寂静了不少。阁楼和帐篷外围有人提着灯盏巡逻,挎着药箱的药师出入帐篷与阁楼,查看伤患的情况。
所幸药师已经去过女孩所在的房间了,她只要躲着人,不被发现捉回房间就好。
帐篷西南侧人少,女孩找了个较为偏僻的角落坐下,抱着膝盖望向远处的黑暗。
灯光由远及近。
女孩朝光源看去,见着一张金相玉质的脸。
“夜间凉,你怎不在阁楼里休息?”夏侯叙问。
女孩抿抿唇,道:“做噩梦,睡不着。”
夏侯叙在她边上坐下,道:“我有几瓶安神丸,入口即化,吃了很快就能入睡。
“以前我被梦魇吵得睡不着时就吃这个。”
女孩紧紧皱眉,压低了声音:“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夏侯叙的面容沐浴在暖白色的烛光下,他眸光清明,说:“姑娘,你大抵认错人了。
“我的记忆并无缺失,我也从未见过你,更不知你为何人。”
“从未见过……”女孩喃喃道。
好狠的句子啊,她想。她攥紧肩上的薄毯,深吸一口气,对上夏侯叙的目光,道:“我叫楚意,楚河的楚,天意的意。
“现在你知晓了。”
夏侯叙微微晃神,站了起来,朝她伸手,说:“楚姑娘,我送你回阁楼。”
她握住了夏侯叙的手。
次日,楚意捂着疼痛的手臂找到了给她包扎的药师。
药师说疼痛是正常的,说明毒素正在被清除,给她换了药,重新包扎了伤口,并叮嘱她不要拆纱布,不要沾水,不要提重物。
楚意道了谢,走回自己睡的房间。
她刚在床上坐下,睡她左边床的年轻女子忽然抽搐起来,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楚意吓了一跳,急忙跑出去喊药师。药师赶来,还未拿出丹药,女子呕了一大口血,不动了。
药师探了探女子的鼻息,又把了会儿脉,叹了口气,叫人过来处理遗体。
今日早晨,女子还帮楚意带了饭,满怀希望地鼓励她,让她不要放弃,毒一定会清除的。
楚意记得,女子的父母儿女丈夫都在等其痊愈归家。没由来的,她感觉胸口很堵,走出了阁楼。
外头照例是一片黑沉沉的阴云,夹杂哭喊与哀嚎,冰冷的风收集起四面八方的痛苦,一股脑堆在了楚意身上。
楚意目视来来往往的人,不知该作何反应。
驾驶马车落在平地上的夏侯叙赶着马车进了阁楼,卸下一车药材,点好数,将马鞭交给轮岗的人,找到了在帐篷边上发呆的楚意。
“楚姑娘,怎么又出来了?”他问。
楚意抬头,缓缓道:“阿叙……我的状况在好转,可我好难过。
“我旁边那位姐姐,她的症状比我轻,痊愈的几率比我大,可她突然毒发身亡,她的家人还在等她。
“没有人在等我。我好想和她换一换……”
说着,她喉头发哽,往前一步,额头碰上夏侯叙的胸膛,啜泣道:“我的故乡成了废墟,家人朋友都过世了,你也不记得我了……
“就算痊愈了,又什么意义?
“我在乎的每一个人都离开我了……”
夏侯叙张了张嘴,只是轻轻揽住她,没有回答。
楚意像是找到了依靠,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大哭起来。
整整一刻钟,楚意的哭声都没停。夏侯叙就这么抱着她,越抱越紧,心底有种莫名的冲动。
半晌,哭声渐止,楚意擦掉脸上的泪水,哑声道:“抱歉,弄湿你的衣裳了。”
“无事,你感觉好些了么?”夏侯叙摇摇头。
他施了个净水诀,衣襟前湿润的痕迹瞬间消失。
“好些了。”楚意面带苦色。
瞧她眼眶红肿,夏侯叙有些心疼,竟是抬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泪珠,甚至在她眼下多有停留,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做完这个动作,夏侯叙猛地收手,后退半步保持距离,耳尖绯红,生硬地说:“我并非有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原谅。”
她并未责怪,毕竟夏侯叙以前都是直接亲的。
夏侯叙想起自己还有正事,便与楚意道别:“楚姑娘,我还要去清剿妖兽,这便失陪了。”
“多加小心。”她柔声道。
与妖兽搏斗时,夏侯叙忽地想起一张清丽娴静的面孔,挥剑的力气都大了几分,剑气越发锋利。
接着,楚意一连三日都未见到夏侯叙,她想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体内的毒已完全清除,不能再睡在阁楼里了。
遂楚意用自己的首饰换了一些衣物食物与水,徒步往北而去。
等夏侯叙剿完妖兽回来,听药师说楚意痊愈已经离开多日,为她高兴的同时也感到失落。更多的,是担心她在路上被妖兽吃了。
方圆万里,妖兽肆虐,独行的人类是妖兽唾手可得的点心。
好运的是,楚意一路向北,始终未遇见妖兽。
路上鲜少有落脚的村落或破屋,有时,楚意只能席地而眠。
走走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天才走到芙洲城。意外的是,她居然在芙洲城门口看到了夏侯叙。
夏侯叙拔出长剑,跟前的妖兽轰然倒地,施了净水诀后他收起长剑,转头看向脚步声来的方向,道:“楚姑娘。”
“阿叙来这儿剿妖兽么?”她莞尔。
“嗯。这边先前有人剿过一次,我担心还有残留的妖兽,便过来看看。”
“噢。”楚意点点头,“芙洲城是我的家乡。几个月前这儿还车水马龙,现在……”
断井颓垣。
夏侯叙略有意外,道:“原来楚姑娘是芙洲人,我在芙洲城住过几年。”
“我知道。”她微叹,“你记得芙洲,却不记得我。”
空中黑云翻涌,嘶吼低鸣。
夏侯叙的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他抓不住,回过神来时楚意已经往前走了。
“楚姑娘——”他追上去,“此地并不安全,恐有妖兽埋伏,姑娘莫要离我太远。”
她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夏侯叙,神色复杂。
“阿叙,可以唤我的名么?”她面带乞求。
“这……”夏侯叙迟疑,“我与姑娘并不熟稔,直接称名有些不妥。”
并不熟稔——又是一击狠狠打在楚意心上。她觉得很累,不想再纠结这些事,便道:“那么,夏侯公子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听到疏远的称呼,夏侯叙愣了足足几息才从心口的刺痛中反应过来,问:“好,姑娘要去哪儿?”
“回家。”
楚府的牌匾断成几块,凑在一起才能辨认出字样。
楚意找到父母的院子,从废墟里翻出了父母的衣物,抱着衣物往城外走。她一言不发,夏侯叙也不好出声,沉默地跟着她。
两人来到了芙洲城西北方向的小山上。楚意爬到半山腰,此地立着几块石碑。夏侯叙看了看,都是楚姓人及其伴侣的石碑。
“夏侯公子有铁锹么?”楚意问。
“有。”夏侯叙从储物戒里变出一把大铁锹。
“多谢。”
楚意接过铁锹,把盒子放在一旁,就在地上挖了起来。
夏侯叙本想提供帮忙,但瞧她神色低落,又觉得自己也没那个资格,便没开口,看着她挖土,看着她埋盒,看着她填土,看着她立碑,看着她下跪磕头。
她起身,将铁锹还给夏侯叙,道:“今日多谢夏侯公子陪我,想来耽误了夏侯公子不少时间。我要做的已经做完,夏侯公子若要继续除妖,无需再顾及我。”
“楚姑娘……”
“夏侯公子,我先行一步。”
她匆匆离开。
下了山,楚意充耳不闻身后的呼喊声,径直往前走。
“楚姑娘!”夏侯叙闪到她面前,“这片区域有许多妖兽,姑娘一人太过危险,不如先随我营地,明日我送姑娘到安全的城池。”
良久,夏侯叙才听到回答——
“好。”
回到营地,夏侯叙挑开帐篷门帘,道:“右边是我的床,左边的是郑兄的床。今晚我和郑兄一起巡逻,姑娘可以安安静静地睡个好觉。明日辰正时我再叫你。”
“嗯,多谢。”楚意浅笑。
“对了,姑娘今晚想吃什么?我去那头找找。”
“我不挑。”
夏侯叙应了声,转身离开。
晚饭是夏侯叙带来的阳春面,色香味俱全,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他收走碗,临走前还祝楚意好梦。
夏侯叙的床和他身上的气味一样,楚意裹着这股淡淡冷香,沉沉睡去。
次日辰正,夏侯叙赶过来时楚意已经起了,她挑开门帘,朝夏侯叙一笑。
霎时,夏侯叙的心跳漏了一拍。
“楚姑娘,今日我去南边除妖,那头有座氿州城,城外有凡人居住的村落,有氿州城庇护着,你在村子里会很安全。”
“好。”
夏侯叙先送楚意到了氿州城。他带着楚意进村,买下了村里无人居住的小院赠予她,又施法重新修葺了一番,还给楚意添置了不少东西,最后折腾到了中午。
走之前,夏侯叙塞给楚意一块令牌,道:“楚姑娘,若有困难,可持此令牌去城内找魏家的商铺,他们老板会帮你。”
楚意拿着令牌,垂眸问:“你一直如此么?”
“嗯?”夏侯叙不解。
“你,对每个不熟稔的姑娘都如此上心?”她抬眼,“护送到城池,赠送房屋,修葺房屋,送钱送家具,还送一块可以解决问题的令牌?”
夏侯叙一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帮的确实太多了。换了人,他不会管这么多。
“不……我第一次如此……上心。”他吞吞吐吐地说。
“是么。”楚意轻笑,把玩着令牌,“夏侯公子如此尽心,我真不知该怎么回报。”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夏侯叙摆摆手。
“谢礼不能少。”楚意一笑,“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物件,只有一样可以赠给夏侯公子。”
“姑娘,真不用……”
夏侯叙的话突然卡住。
楚意上前一步,抬头吻住了他。
像是在倾泻感情,楚意的吻来势汹汹,紧紧拥住了他,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奇怪的是,夏侯叙毫不抗拒,甚至沉醉其中,陷进浓烈又陌生的情愫当中。
除妖的时候,夏侯叙时不时回忆起那离别一吻,差点被妖兽偷袭。
斩下妖兽,他摸了摸唇瓣,想起了楚意的低语。
她说:“阿叙,我好想你。”
那一刻,夏侯叙脑海中浮现出几幅从未见过的画面。
画面中的人,是他和楚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