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01
方夺捡了个小孩儿,小孩儿自称有龄二十五,黑卫衣、牛仔裤,看着只有十八,眼睛很圆,黑眼珠滴溜溜转,戒备又天真。
捡回来的过程很不寻常。毁坏的直升机停在他们这个东南边陲哨所巡防线内最高最壮的椰子树上,驾驶员当场毙命,小孩儿一个人在后座,醒来时,动了动,直升机屁股一歪,轰然落地。
方夺听见动静,带了一个小队过去,自己冲在最前面,于是第一个看见岳明生。小孩儿茫然地坐在变形冒烟的飞机里,听见他心急如焚的喊声,茫然地转头看过来,一动不动。
“快出来!当心爆炸!”他以为他受了伤,冲过去把他抱出来。他一退出去,身后的队员便一拥而上,先搬尸体后灭火。
方夺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小孩儿好像没受伤,只是吓住了。他松了口气,让他在车里等等,转身又冲回去。
岳明生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个背影百思不得其解。一架直升机而已,那么多人已经去灭火了,为什么方夺还要回去。
他慢慢回过神来,缩在卫衣长袖里的爪子伸出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右手食指有点不一样。
指尖有一块三角状的、小小的、坚硬的绿色,像半片叶子的尾巴。他把食指举在眼前,盯着看了一阵儿,确定这并不是人类手指上本来就有的。
确定这事之后就好办了,他抬起左手,拈住那点绿色往外拔。
出乎意料的是,叶子越拔越长,看不到头,质地很硬,边缘锋利。他抓住尾端慢慢抽,那刀片似的边缘有着自然赋予的优美弧度,一寸寸剖开他的皮肉,直至整根食指像叶片般分为两半。被染红的叶片终于整体脱离,他喘了口气,把它扔到车外。最后一眼,觉得它很像一条小鱼干,形状、长度都像,只是比较扁。
他知道自己是饿了。但方夺还没回来。
他把右手缩回袖子。
等到嘴唇都白了,方夺才回来,坐进驾驶室。车发动,岳明生松了口气,车跑得摇摇晃晃,窗子外面,树与树退去了,渐渐能看见矮矮的房子。他想着,应该快到人类的地盘了,于是犹豫着开口:“请问,这附近有卫生所吗?”
已经到了,方夺停车熄火,手搭在方向盘上,扭头看向后座。那脖颈转动时,蜜色皮肤下隐现的筋肉让他想起一些远房亲戚捕猎时起伏的后背,夕照驯顺贴伏,像他滑亮的皮毛。
“怎么了?哪里受伤了?”而那双类犬的眼睛唤醒他。
那目光如此殷切,毫无攻击性,他只好慢吞吞伸出右手。
02
方夺几乎不敢置信。
小孩儿嘴唇毫无血色,食指流出的血湿透了半条袖子和半条牛仔裤,因为是黑色,只让那条袖子变得很沉,牛仔裤的大腿处洇开大片殷红花朵,被椅背挡住,兀自盛放。
方夺想,他怎么忍得住。
其实这时候,岳明生根本感觉不到疼。人的身体就是这么傲娇,一点小伤给你没命似的报警,真碰上要命的,反而竭尽全力麻痹你,哄你多挺一阵儿。这事儿方夺原也知道,挺过去了就过去了,挺不过去,死时甚至难以置信——我都没怎么疼,怎么就把命丢了?
他把岳明生拽下车,小孩儿大量失血,虚弱得站不住,方夺就搀着他走,搀不住了又改成抱,有队员追上来想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
方夺抱着他也走得很稳,一路走到医务室,年轻的队医面色沉着,扶他坐下,拿来铁制托盘和药液工具,最后递给他一根同小指一样粗细的木棍。
他不明所以。
“咬住。”队医说。
岳明生毫不迟疑地照做。
一边的方夺却说:“不打麻醉?”
“清洗消毒,又不是手术,打什么麻醉。”队医纳罕地瞥他一眼。
方夺噎了下,不说话了。
队医用两根夹板将手指的剖面合拢,让方夺握住他的手腕,旋开一瓶透明的液体往上面浇。
岳明生不知那是药还是酒,一开始,手指在液体的冲刷下完全没有知觉,慢慢能感觉到微弱的凉意,这凉意很快灼烧起来,仿佛是来自地狱的火,一刻不停舔着他的手指,他幻觉手指正一点点化掉,血肉剥离,像水泥,像沸腾的石灰。
血和透明的药液一起流下,整个托盘变成淡红色。
方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重新潜入厚实的皮肉,握住他手腕的力道随着他的放松逐渐减弱,但没有撤回,因为岳明生还在颤抖。
液体流尽,他转过头去看这小孩儿,眼皮一跳。
那木棍早已咬断了,而他满头冷汗,浑然不觉。
方夺这才发现,从头到尾,他一声没吭。
再一次,方夺想,他怎么忍得住。
“喂,方队,抖什么。”队医开玩笑道,脸上却没有笑。
方夺稳住手上几不可察的颤动,知道他此时心里和自己一样,只有几个字重复:
这小孩儿……这小孩儿!
03
上级让岳明生留下来接受调查。
调查组下来了,小孩儿一问三不知。方夺天天在讯问室外转悠,看军衔,调查人员跟他平级,只和气地问他原因。
队员们以为他会为岳明生说情。但是他说,我个人的主观倾向不论,就实际观察来看,这小孩儿意志力异常强悍,不像平民。
调查专员又问他的个人倾向。
方夺叹了口气,说,我个人觉得,他真就是个普通人。
齐衡知道了这段对话,在他又一次光临医务室时,指着他鼻子压住声音骂:“什么坏话都让你说尽了!两头不讨好!你图什么?”
“图个忠诚。”方夺说,“入党时,我发过誓。”
年轻的队医哑然,笑了,手里忙了会儿才又开口:“好,方队,我就服你。”
“别啊小齐,我算个屁。”嘴里这么说,方夺笑得毫不谦虚。两颗犬齿又尖又亮,扎人眼。
后来也有好事的,把那段对话截掉后半说给岳明生听。岳明生听了很高兴,一来觉得被方夺夸了意志力,一整天蹦着走,二来觉得方夺和自己一样,观察力敏锐,很厉害,不愧是方夺。
小孩儿车轱辘话来回滚,滚了三个月,天天呆小黑屋里,终于憋不住了。
他说:“我告诉你们实话,你们能保证我人身安全吗?我还想活着。”
调查人员也被他磨得身心俱疲,一听这话,立刻精神抖擞给上级打报告,把他的诉求如实反映。
批复也很快下达。那天四名调查人员悉数在列,一名代表拿着文件,掷地有声地向他承诺,他们将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他的人身安全,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势力,共和国都是他的后盾。
小孩儿面对这么一番庄严许诺,不知所措,涨得小脸通红才低声说:“我真不知道那么多,我只是想坦白,我是只野猫,不想一直被关着。之前我已经被关了那么久,来这里又被关……只要你们不杀我,就很感谢了……”
说完还不等调查员反应,就急于自证,当场变成了一只瘦瘦小小的黑猫,把人震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调查员们面面相觑,颓丧有之,惊恐有之,愤懑亦有之,两个男人当场离席,剩下一男一女,一个收起颓唐,一个收起惊恐,最后问了个问题:“之前你回答的都是变成人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那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作为猫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呢?”
小黑猫喵了几句,发现他们听不懂,变回来又说:“我就听到两个外国人名。”
他想了想,努力学了:“‘佛尔斯特,爱斯兰德’……哦还有,‘亲’。”
两位调查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严峻。
这哪是什么人名。这“多余”的一问,问出了三个月的硕果——
First Island ch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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