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静儿

　　按照老师和家长们的认知，我和静儿应该完全不同的两种孩子。
　　但对于十二三岁的我们来说，友谊其实不太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

　　那是我初一正式开学的第一天。
　　爱睡懒觉的我几乎是卡着点到达学校，并按照校门口张贴的新生名单走进了我的班级。
　　教室里几乎已经坐满了，少男少女们闹哄哄地说笑着，似乎要么早已互相熟识，要么是很快认识彼此成为新朋友。
　　乍一看，只有靠窗的第三排有个空座。
　　同桌的是个齐短发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把玩着桌上自己的文具盒，似乎在清点文具数量，又似乎在想心事。
　　我正要向着那个空座走去，一个清亮又不失娇媚的声音传来。
　　“哎，安然，你终于啦！”
　　秦诗诗坐在中间区域的第二排桌上，挥着手跟我打招呼。
　　诗诗是我的小学同学，漂亮并且浑身透露着家境优渥环境下成长出的自信开朗。她笑起来有两个大酒窝，乌黑的眼睛发出漂亮的神采，显得非常热情。
　　“诗诗你也分到四班呀！”我也笑眯眯冲她招招手。
　　诗诗转向身旁同桌一个皮肤略黑的女孩，道：“这就是安然，分班考试我们班第一名哟！”
　　“这么牛！”旁边的女孩惊讶地感叹道。
　　我略带羞涩地笑了笑。
　　这个女孩虽然和白皙明媚的诗诗行成鲜明对比，但细看也是很漂亮的：一双浓眉，加上长长的睫毛和高高的鼻梁，略有一丝异域风情。嘴巴很大，但是和浓眉配在一起，倒显得很神气。
　　“我叫顾婷，天蝎座！”
　　“我是处女座！”诗诗几乎条件反射地回道。
　　当时女孩们还热衷于以星座作为自我介绍的一部分，于是我也自然按照女孩们的基本礼节回应她，“我是水瓶座。”
　　然后我指了指那个空座位，道：“我先放书包去啦！”
　　“嗯！”秦诗诗回过头去，继续神采飞扬地跟顾婷聊着星座。
　　两个漂亮姑娘在一起说笑打闹，顾盼生辉，还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相较之下，我的新同桌显得过分安静了。
　　我把书包塞进桌子抽屉，看了看扔在摆弄文具盒的同桌姑娘。
　　“你好，我叫安然。”
　　静儿转过脸来，冲我羞涩地一笑。
　　“噢你好，我叫于静。你…可以叫我静儿。”
　　她的脸白白净净，五官舒朗，和刚才两位比起来倒是显得清汤寡水。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种白顺温柔、丢到人群中完全不显眼的姑娘，有时比美得张扬的姑娘，更能唤起少年们的心动。

　　之后由于班主任懒得换座位，静儿便成了我第一学年的同桌。
　　我们也很自然地每天同入同出，经常一起聊天打闹，一起八卦和吐槽作业多，一起传阅同学之间的青春杂志，甚至课间一起手挽手去上厕所。直到放学我们才分道扬镳。
　　次日早上静儿会早早地出门，从她家骑半小时车到学校，还能在上课前再温半小时书；而我总是卡着点出门，溜达十分钟就能到离我家并不远的学校。

　　年轻女孩的友谊就这样牢牢地建立在长时间的陪伴中。
　　尽管按照老师和家长们的认知，我和静儿完全是两种人。
　　我是老师眼中学习完全不用操心的高材生，虽然纪律散漫，一周五天能迟到两三次，甚至会以要睡懒觉为由，拒绝学校组织的周末给成绩前五十名的优秀学生补课的“好心”安排，但由于成绩长期在年级前三，老师们对于我的惫懒表示了完全的容忍。他们甚至觉得我迟到是因为晚上自觉熬夜学习的缘故，而不愿意补课是因为我有自己的学习计划。在那个目标纯粹的学生时代，成绩好便可为所欲为，我的日子因此也过得很容易。
　　而静儿则是勤奋努力乖巧型，上课会很一丝不苟地认真写笔记，笔划工工整整，一学期下来能写出厚厚一摞来。尽管这样，她的成绩还是不怎么样，长期中等偏下。勤奋、努力和工整的笔迹可以挽救她的语文和历史成绩，但对于其他科目，尤其是数学，简直毫无用处。眼看着她每每试卷不及格，错得一塌糊涂，气急败坏的班主任将静儿的这种特质简单概括为一个字——笨。

　　又乖又笨的白净姑娘，简直没有比这更能唤起青春期男生的保护欲了。
　　徐冲和静儿的故事便是这么开始的。

　　那天，班主任拿着全班的成绩单，絮絮叨叨数落静儿怎么又不及格，“你每天记记记，都记了些什么进去？是不是人前装勤奋，人后躲着玩呀？你就这么笨么，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
　　静儿羞红了脸，头埋得很低很低，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短发向下垂着，挡住了大部分脸，但隐隐能看到眼睛有点红。
　　成绩差的当然不止静儿一个。例如徐冲这样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的小混混，交个白卷也是常事，但这种你说他他也懒得听。同样还有几个不及格的，比如性格火爆的顾婷。静儿一看就是其中最不会反抗的那个，因而总被拿来杀鸡儆猴。
　　“跟安然同桌这么久，都不知道跟人家学学？算了算了，人家教了你也学不会，别耽误人家时间了。”班主任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这样根本考不上高中，以后早点去打工，帮你妈养弟弟算了。”
　　静儿的后背也开始微微颤抖。我在她身旁看得非常清楚。全班愈发静悄悄的，显得这微微的颤抖好像也放大了许多。我窘迫地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而在班主任机关枪一般的发难中，静儿逐渐发出轻声啜泣。
　　“哎，你差不多得了。”声音来自坐在最后一排的徐冲。他昂着下巴，冲班主任说道，露出一副酷酷的不屑表情。
　　“轮得到你说话么？自己还不是白卷一张！”班主任被驳了面子，狠狠地回道。
　　“我白卷是因为我懒得写。人家小姑娘学得那么认真还考不好，你怎么不说是你教得差？”
　　“吁…吁…”听到“人家小姑娘”几个字，全班都仿佛看到了奸情一样，开始起哄，一时间全班闹哄哄一片。
　　还有的调皮男生开始有节奏地拍桌子。“在一起！在一起！”
　　班主任怒目圆睁，冲全班喊道，“都给我安静！”
　　喧闹声骤减，调皮男生喊的“在一起，在一起”逐渐凸显，显得孤零零的，自己也气势骤弱，悻悻地收了声。
　　“徐冲，你自己要混随你便，别在这儿影响大家学习。”
　　“那你不上课在这废话，不也影响大家学习？”徐冲歪着头，冲班主任挑衅地笑着。

　　班主任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跟这种学生争口舌之勇是落不到好处的。更何况，徐冲那做生意的父母自知孩子从小娇惯，逢年过节都给班主任送了大红包，只求老师多多包容。本来也只是想挑个软柿子捏，撒撒气，既然这软柿子前忽然伸出来带刺的枝挡着，自己也没必要非捏不可。于是假装苦口婆心地劝全班好好学习，用几句话把话题圆了回来，顺势进入下一个环节，开始上课。
　　而静儿终于不再是班主任唇枪舌剑的目标，肩膀的抽动也逐渐平缓下来。
　　到了下课，我这才敢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班主任就是更年期，别跟她一般计较。”
　　静儿点点头，眼睛还是微红的。

　　这事之后，我对原本“坏学生”形象徐冲生出了一份敬意。大概不仅是感谢他替好朋友静儿解围，也庆幸他打断了班主任拿我作为批判静儿的工具的尴尬。

　　这一战之后，同学们开始乐此不疲地传颂着静儿和徐冲的八卦，有的把这讲述成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有的说他们早就在私下约会传情书。
　　甚至有一天静儿请假没来学校时，顾婷跑来问，“听说徐冲和静儿两个人早就在谈恋爱了，是不是真的呀？”她的大嗓门搞得身边的同学都围过来。
　　“难怪呀！”和她一起跑过来的诗诗附和道。
　　“假的！瞎传！”我作为静儿的同桌，自然具有比较官方的发言权。
　　然而，八卦的传播速度和强度从来不在于八卦内容的真实性，而在于八卦的惊天地泣鬼神程度。最后听说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早就指腹为婚了；还有的版本是静儿怀了徐冲的孩子，所以时不时会请假养胎。简直无稽之谈！
　　徐冲倒是不在乎，甚至好像因此而真的对静儿产生了一点特殊的情愫。而静儿对此害羞不已，每次被调侃都拉着身旁的我，又羞涩又恼地跑开。

　　有一次我们俩和徐冲迎面碰上，徐冲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徐冲旁边大嘴巴的张利已经开始起哄了。静儿顿时满脸通红，都没来得及拉着我就跑开了。
　　静儿跑走的样子像一只温顺又轻快的小白兔，我和徐冲都忍不住顺着她的背影望过去。
　　余光中我好像看到徐冲的嘴角温柔地上扬了。
　　我下意识望向徐冲，发现他已快速地恢复了之前冷淡的表情。
　　“我觉得，你那天做的挺对的，我替静儿跟你说声谢谢。”
　　“嗯”。徐一手插着兜，一手冲起哄的人挥挥，“都散了都散了。”然后又一手搭在张利的肩膀上，窃窃私语着些什么。
　　不知是徐冲原本就对静儿有好感，还是因为身边人起哄的催化，亦或是因为我自作主张传达的谢意。总之，徐冲开始公开表达对静儿的好感。比如在走廊上摆酷，等到静儿也经过时便直直地盯着静儿，直到目送她跑远；比如时不时买点零食水果放在静儿的桌上；比如时不时跟班主任对刚，搞得后者不敢再说静儿一句；再比如，某次大家起哄时，徐冲说道，“没错，老子就是喜欢她！”
　　徐冲喜欢静儿。这件事逐渐变成一个公开的秘密，或者说不是秘密了。
　　起哄者最初还觉得来劲，久而久之见当事人都承认了，便觉得好生无趣，逐渐转去八卦别人了。
　　我也眼见着静儿对此的态度，从恼怒逐渐变成淡定，甚至偶尔还有一丝娇嗔。
　　我不知道的是，每天放学我和静儿告别之时，徐冲已经在车棚附近等着。然后静儿会推着自行车，和徐冲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送静儿回家。

　　快一年过去了，静儿的成绩还是没什么起色，但是明显开朗爱笑了许多。
　　徐冲则从原本的时不时迟到和翘课，逐渐每天准时到班上，然后上课铃声一响，便将书盖在脑袋上呼呼大睡。有一次甚至睡出了呼噜声，弄得大家都忍不住小声笑起来。静儿也忍不住笑了，脸上还泛着点绯红。
　　“马上就初二了也，好快！”我感叹道。
　　“是啊，马上我妹妹也要升初中了。”静儿也感叹道。
　　静儿的妹妹于舒比静儿小一岁。
　　后来我见过几次，长得不太像静儿，准确来说，远没有静儿好看。或许两人遗传了父母不同方的基因。于舒的性格更加内向，话很少。静儿介绍我们认识时，她紧紧捏着姐姐的衣角，显得很拘谨地冲我点点头。
　　此外，静儿还有个弟弟于爽。
　　于爽比静儿小三岁，还在上小学，据静儿说脾气极坏，不仅成绩差，还爱骂人打人，让他的班主任头疼得不行。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于静的妈妈，抱着于爽，而于舒在一旁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于静妈妈也就三十多点，但是腰身臃肿，面色蜡黄，反倒比快四十的我妈妈显老十岁。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连续的生育对子宫是多么大的负荷，简直是从苗条少女到臃肿大妈的催化剂。
　　“哇，那你们俩可以一起上学了呢”
　　“是的呢。”静儿似乎有点迟疑。大概是想到，由于妹妹在，自己大概不太方便让徐冲同行了。

　　由于每天同行的中断，徐冲的攻势逐渐不温不火。
　　慢慢的，徐冲又开始频频翘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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