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日落

　　我是程艺，前程的程，艺术的艺。
　　从小我就觉得自己像电影里的主角一样自命不凡，试图拯救苍生于水火。
　　在我十三岁以前，我是那个自由且耀眼的程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各类的比赛和文艺活动班上都会举荐我，年年三好学生的名单里总会有我的名字，在亲戚朋友眼里我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也常常以此为荣，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应该这样光彩下去。
　　但其实我一开始就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女主角，只是云湾中学里可有可无的一个角色。
　　云湾中学是县上数一数二的学校，在市上也很有地位。
　　报考初中时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它，考试前一天我激动了一晚上。第二天迷迷糊糊的就考完了，不过自我感觉良好，除了英语外，其他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但最后录取榜单上却没有我的名字。
　　那年在升学计划中，只有我一个人落榜了。这对于自尊心很强的我是个很大的打击，平日里我的成绩一直不错，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
　　全家人都因为我沉浸在一种失落的氛围，我闷头睡了一天，门外是爸爸妈妈无穷无尽的数落声。
　　“睡什么睡，考成那样子丢不丢人。”
　　“你看看别人都考上了，你怎么回事！”
　　“唉，你气死我了。”
　　……
　　我捂住耳朵不去听，躲在被子里偷偷难过，然而妈妈总认为我不知错，一把推开房门将我拽起。
　　那天她撕下我墙上贴的海报，把我珍藏了很久的照片全部扔了。
　　“你天天看这些明星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吃我的喝我的！”
　　她一边撕一边冲我喊：“我让你看我让你看！”
　　刚刚被妈妈揪起的耳朵还红着，我一个劲地抽泣。
　　接连几天，我和妈妈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只偶尔和爸爸说一两句话。
　　但我是幸运的，在剩下的400多名学生中要抽取60名学生额外录取，我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注定吧，注定要在这里遇上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注定要经历一次并不圆满的青春。
　　第一天开学的时候，我在偌大的校园里东窜西窜，学生和家长的围在分班名单前，我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目光在一个个名字里来回搜寻了好几遍才找到自己的名字。
　　我一边从人群之中抽出身来，一边念叨着：“七年级一班……七年级一班……”
　　“嘿，程艺这儿！”
　　阮晓莹叫住我，得知和我在一个班后，她带着我找到了班级。
　　班主任已经在里面恭候多时，他看上去是一位很朴素很和蔼的老师，小小的眼睛笑起来总是眯成一条缝，微胖的啤酒肚让他多了一份平易近人的气质。
　　我们随便找了一个靠前的位置坐下，等人来齐后，班主任开口了：
　　“各位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七年级一班的班主任贾安文博。非常欢迎大家来到云湾中学。”
　　第一次见名字四个字的老师，让我忍不住多观察了他几眼。
　　老师说了几句后，紧接着，就是熟悉的老套路——自我介绍。
　　我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的台词，结果站起来的时候还是紧张到语无伦次：“大家好……我是程艺…前程的程艺术……的艺，额…我平时喜欢看书……谢谢大家！”
　　坐下来后，我开始怪自己为什么那么胆小，现在好了直接丢死个人。
　　坐在我后面的是一个女生，发书的时候她帮我领了下来。
　　我支支吾吾的说了谢谢后，也就没有太大交集。
　　放学的时候我独自去车棚取自行车。
　　“喂，干嘛走这么快啊！”
　　我回过头，愣了很久，才发觉她是坐在我后排的那个女生，只是还没来得及知道她的名字。
　　“你好，我是郑晗瑶，跟在你后面一路了，谁料你看着文文静静的，走路还挺快。”
　　我似乎对她热情不起来，或许是比较慢热吧，只是面带一种僵硬的笑容回答道：“嗯，我是程艺。”
　　第一天到校的时候，我们都没有穿校服，白色的花边衬衣搭在她的肩膀上，干净利落的短发略带着自然卷让她的瓜子脸更加美丽，一切都像是春日的桃花那样美好。
　　因为我们两个人顺路的原因，所以关系也变得好起来，慢慢的就越来越好了。
　　都说女生的友谊好不好就看她们会不会一起上厕所。小学我就习惯了和朋友一起上厕所，到了初中也一样。
　　对了，我还有一个认识了八年的朋友——苏景薇。我和她关系很好，但报考初中的时候我们没有报到一所。
　　我在她和另一个阔别三年又重逢的朋友之间选择了后者。
　　这也成为了我一直的遗憾。
　　好在我们一直都有在联系，虽然不见面但却无话不谈。被考试支配的恐惧，父母的不理解，追星的快乐，心动的经历……我也只和她讲过。
　　所以，身边很多人都以为我不会伤感。
　　我有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我的父母赚了半辈子钱才在这里买了房子，我知道他们很爱我。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钢琴梦，可能有很多种原因吧。有时候叛逆期和更年期遇在一起，便会擦出激烈的火花。
　　小时候，爸爸总习惯把我举过头顶。看到喜欢的玩具我会哭着闹着让妈妈买给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变得叛逆。
　　从小到大他们只会说：“我那么辛苦供你读书，要是再考不好就别念了。”“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一天天的只知道玩，真不让人省心”……
　　像魔咒一般，洪水似的向我涌来，至于我的优点，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
　　真正的叛逆期应该从2018年的秋天说起。
　　九月十六日的凌晨，我的爸爸收到一通电话，隔着墙我能听到他语气中透露的急切和悲伤。挂完电话，爸爸匆匆的披上外套就走了。
　　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我不停的猜测那通电话的内容。是爷爷奶奶身体抱恙，还是单位上又有紧急工作……
　　但我怎么都想不到的是，这通电话来自派出所，它意味着我二叔的离开。
　　第二天，妈妈告诉我二叔出事了。
　　一种不好的预感出现在我心里，我不断否定着心中的答案。我问，“出了什么事？”
　　“车祸。”
　　就两个字，我已经没有办法在听下去了。
　　紧接着，妈妈说：“车上一共四个人，都……没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勇敢一点，我掐了掐自己的胳膊，意识到这不是梦。
　　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爸爸带着表哥进来了。
　　二叔有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只有六岁。前几年二叔和二婶离异，二叔整天忙着打工赚钱，白天上工地干活晚上跑车，回家后还要洗衣做饭。
　　处在叛逆期的表姐表哥并不理解二叔，不好好学习，和他吵架，离家出走。
　　巨大的工作压力和家庭压力让他喘不过气。
　　爸爸坐下来，给在表姐打了电话，下午她就坐飞机赶了回来。
　　餐桌前，我们都一直沉默。表姐的泪水流进米饭里，表哥用一张张纸遮住自己的眼睛，爸爸的电话还是不断，妈妈在一边安慰我们。
　　在之后爸爸与别人的谈话里，我知道了事情经过。
　　当天晚上十一点，二叔载着三名乘客返回县城，途径某一段路时，与对面来的大货车发生碰撞，车上无一人幸存，大车司机并没有生命危险。
　　几天后，二叔下葬，我请假回了老家。送葬路上，我穿着白色的孝服，头上缠着白巾，茫然地跟着队伍的步伐。我告诉自己要坚强一点，不许哭。
　　坟墓前。
　　烧纸，插香，点蜡。
　　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那个疼我的二叔了。小时候不懂事，有一次我把吃完的西瓜皮扔向二叔，他转过头，佯装生气，然后朝我笑。爸爸有时候比较忙，他就开车带我去游乐场、吃烤鱼。他不是大富豪，他每天省吃俭用，但是过生日的时候还是会给我包好大的红包。
　　你敢相信吗，在他出事的前两天，他还带我和表哥去吃了很贵很贵的海鲜。
　　我压抑已久的泪再也憋不住了，视线逐渐迷糊，情绪也不受控制。
　　太阳落下又升起之前，有的人永远离开了我们。
　　意外发生了，但生活还是得继续。年迈的爷爷在老家照顾着小表妹。年仅六岁的她，没有妈妈的爱，也失去了父亲。
　　她不止一次的问着爸爸的下落。家里人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她不肯罢休。
　　我爸爸告诉她：“你爸爸去远方赚钱了，你要好好听爷爷的话，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爸爸。”
　　一旁的我只能强装不在意。
　　那时候我十一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感觉自己像失去了全世界。
　　从此，我和爸爸的关系逐渐恶化。他让我往东我偏往西，那么久了，我没有挽着他的胳膊逛过街。除了开家长会，我和他很少一起出去。
　　表妹隔一段时间都会来找我玩，但我并不喜欢和她玩。她把我的攒了好久也舍不得贴的贴纸周边扔的到处都是，我向妈妈抱怨。妈妈却回答：“你都那么大了那些破纸就不要玩了，再说了你让着你妹妹。”
　　“呵。”我冷笑一声，转身走进卧室。
　　我摊开日记本，写道：我讨厌表妹一整天围在我爸爸身边，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偏袒她，凭什么要将我该得的爱分给她……
　　泪水不争气地滴落在本子上，黑色的字被一颗颗地晕染开来，爬满白色的纸，就像悲伤在这一刻蔓延在少女的心脏。
　　渐渐的，除了成绩，很少会和父母有共同话题。
　　我记得有一次他们吵架，吵的很凶。我躺在床上，门外时不时传来骂声和妈妈的抽泣声。第二天，妈妈对我说：“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这个家都过不下去了。”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反正至今这句话依然清晰的停留在我的脑海。
　　是的，我任性我调皮我不懂事我不努力我不够好，我更不是爸爸妈妈的小棉袄。
　　在不被认可的日子里，我变得虚伪又自卑，我和父母之间的偏见与不满让彼此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们忙着赚钱，我一心想着考上重庆的高中，摆脱他们。
　　这十四年里，我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有时候自己会想，我已经不是一个少年了。我又自己的理想和向往，有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自己的故事和生活。曾经无论是多么的幼稚，好像此刻来说我不能再浑浑噩噩下去了。
　　而我恰恰没有所谓的自律。
　　不久之后就迎来了第一次月考。因为这一次月考，我算是彻底的“咸鱼翻身”了，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条咸鱼。在别人眼里，抽录的学生和差生已经画上了等号，没想到一个差生，一跃到了全级十二。
　　这一点，是我也没有料到的。于是自己也从小透明升级为小人物了。而真正让我找到存在感的是语文课代表的身份（因为月考时语文成绩全班最高）。
　　“试卷回去家长签字，明天交给课代表。”提起成绩我还是很自豪的，虽然没有特别拔尖，但不可否认是个好名次。不过我妈妈不这么认为，她总觉得我不够好。
　　郑晗瑶瞟了一眼我的卷子，说：“天啊你是怎么考这么好的！”我略带尴尬的说：“也就还好了，不用这么夸张吧。”
　　“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那些学习好的人，更何况是你这样有天赋的人。”她之所以说我有天赋，我也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骂我。毕竟我是一个连作业都不写的人，面对这样的夸夸其谈，让我很不习惯。
　　我也安慰她说：“你也很不错了。”
　　她推着车子，叹息道：“唉，学渣的痛你们不懂。”
　　其实她学习也不是很差，甚至特别的稳，无论难易程度如何，名次永远在正中间。
　　和她成为朋友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我只是觉得她性格开朗，心直口快，这样的人，我和她不是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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