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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城市的夜晚大多慷慨,街道上有人结伴散步,大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嗑着瓜子,讨论着别人的家事。人行道的地砖刚刚铺好,他们的小孩追着别人的小孩跑个不停。
老人们留守在街道最末,最爱不过围着一棵树下下象棋,脸上挂着笑容,偶尔从自己衣物上的褶皱望向打闹的孩子,从皱纹的这头望向霓虹灯的那头,像是记录着幸福。
古旧的小区,杨知涵一条腿盘在床上,一条腿不时地晃悠。他看向窗外世界,脑里回忆着今天:早上在教室丢了支笔,中午吴潇做了他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明天是文理分科的第一天,学校免去了他们的晚自习,说是得最后准备下换班工作。
这间房子是杨斌和吴潇贷款买来的二手房,本意是想让杨知涵有个环境学习,可事实上谁都抽不出空从县城赶来照顾他,这房子便只有周末和假期会有一家三口的完美入镜。
其实看着学区房价格疯狂上涨,杨斌还挺骄傲,老是吹捧自己有高瞻远瞩的广阔目光。但若说有什么缺点,大概便是这房子隔音效果太差。
比如现在杨知涵刚想拿出课本看看书,就听到客厅里又传来吵架的声音。是杨斌在骂吴潇带着自己连累了他,骂他们母子俩不给他烟和酒,骂这人生对他多么残忍。吴潇则一直骂世上怎么会有酒这种东西,语气比起杨斌起码少了七分,因此听上去更像是个小妇人在委屈嘀咕。
其实吴潇这一嘀咕,就是十六年,甚至可能更久,杨知涵不太记得幼时关于杨斌的记忆了,只记得唯二两次杨斌对他的好。一次是杨斌从北京出差回来,给他带了个电动玩具,那是个在地上一边爬一边发出子弹噔噔声的小军人,还有就是杨斌带他去吃过一次汉堡,杨知涵现在都能勉强回忆起那油腻的滋味。
后来更多时候,杨知涵只记得杨斌搁家里撒酒疯,每次喝了酒红着脸就像个厉鬼,摔瓶子咒天地,随时都嚷嚷着要来索他们母子的魂。最严重的一次,杨知涵不让杨斌喝酒,杨斌为了和他抢酒瓶直接往他手上蓐烟头。
虽说当时杨知涵已经十岁了,但烟灰烫上他皮肤那一刻,恐惧其实先一步到来,然后才是剧痛感。吴潇一手抹着泪,一手慌张地抓着他去厕所,让他快点小便用尿来冲烟灰,而杨斌就在旁骂自己活该。
杨斌大概没有一点身为老子的责任感。
比如杨知涵还记得为数不多被吴潇打过的日子,原因就是他进了网吧。
那还是杨斌把他骗进去的。
杨斌年轻的时候,异常沉迷于老虎机。据说当年吴潇怀着杨知涵时,挺着个大肚子都要把他往家里赶。在杨知涵出生那天,吴潇说自己肚子疼,杨斌就只是挥挥手:“马上,我这把打完就回家。”
杨知涵大概是还没见天日的时候就记恨上了这件事,长大后杨斌一去玩老虎机,杨知涵就催着他回家。
那次也不例外,杨斌站在网吧门口也不知道拿自己儿子怎么办,怕他回家后给吴潇告状那娘们又要来和自己吵。
杨斌就坑蒙拐骗把杨知涵哄着进了网吧:“你进去坐一下,我去找别人要根烟就走。”
杨知涵就稀里糊涂地走进一片乌烟瘴气中,看形形色色的男人女人坐在各种机器前。杨斌最会的就是歪门邪道,他可不是来抽根烟就走的,他看到杨知涵盯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孩玩游戏,心里一下就开朗了。
你小子也玩玩,看你怎么还跟吴潇告状。
杨斌拍拍手,叫过网管:“兄弟,看到那个小孩没,我儿子,快去教教他怎么玩街机。”
那网管也是杨斌的酒友之一,也不过问这古怪的教育方式:“行啊,斌哥。”
于是杨知涵便莫名其妙地跟着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玩了一晚上拳皇,其实他并没有觉得多好玩,只是好奇怎么按机器的键屏幕里的人也会跟着动。
等到掀开蓝黑色的门帘,外面的天也成了蓝黑色时,杨知涵才暗道不妙。杨知涵想起吴潇告诫他不许进网吧,再看看杨斌毫无负罪感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老子给坑了。
那天回家后杨知涵起了一点撒谎的念头,可也许是表情过于僵硬被吴潇给揪住了。后来父子俩一人挨了顿揍,杨知涵还好,就被打了几下手。那杨斌可就精彩了,脸上全是抓痕,凄惨到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敢再去玩老虎机,怕被他的网管兄弟发现笑话。
再小点的时候,应该就属汶川地震时杨斌直接抛下他们母子独自逃命了。杨知涵本不知道,还是后来杨斌的侄女,也就是杨知涵的大姐告诉他的。
据说当时大家都还住在住宿楼里,地震来时爷爷刚刚叫出“快跑”。门一开,杨斌一转头就没了影,而吴潇跑到门口才想起杨知涵还在睡觉,一个人回来要抱他走。
大概是七楼的震感太强烈了,吴潇抱着他走了几步一下就跪了下去。大姐很着急,爷爷有哮喘也走不动,那没良心的小舅杨斌就这样把一屋老弱丢在这儿自己跑了。
但大姐也深知那不是犹豫的时候,连忙去扶起吴潇。吴潇就一边哭,一边和大姐把他抬起来,一人抓住双脚,一人托住头把他往楼下运。中途杨知涵其实醒了一次,只在想今天怎么摇摇晃晃的。
等到所有居民都围在楼下时,杨知涵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看着墙上的瓷砖“哗啦啦”地往下掉,觉得有点害怕,他问大姐:“爷爷呢?”
大姐看到在人群里发呆的杨斌,疯了一样去扯他:“你站在这干嘛!我爷爷还没出来,快去背我爷爷啊!”
杨斌却只是呆在原地,双目无神地看着不远处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杨知涵,像是认不出这是他的儿子,像是忘了楼道里还有他的父亲。
大姐也哭了,哭着往楼道里跑,她赌自己还有时间。所幸上天眷顾,最后她还是把爷爷搀扶着跑了出来。
杨知涵记得那天的天不是很亮,爷爷和大姐都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吴潇死死地抱住他。杨斌就站在那里,直到居委会来通知疏散工作,杨斌都还一直站在那里。
大家都说,杨斌肯定是喝酒把老子儿子都喝忘了。
从小到大,杨知涵都被三姑六姨灌输着喝酒害人的思想,但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个开明人。人永远不能因为外物而推卸自己的罪责,杨斌也永远不能因为酒而洗脱自己的人生,因此杨知涵并没有接受亲戚们的荼毒,对酒没太大恨意,只是一味怨着杨斌。
门外开始传出玻璃瓶摔在地上的声音,杨知涵听着,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躲在屋里害怕了,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而那个把他养大的小妇人已近不惑之年。他想如果像杨斌这种人都将困顿他半生,那他也活不出什么名堂。
于是他走出门,没有看杨斌一眼,直接把吴潇推进了她的房间,让杨斌一个人自弹自唱。这招一般都很管用,杨斌这人就是典型的越骂越起劲,不去搅这趟浑水便碍不着什么事。
杨知涵回到卧室后,略显疲惫地打开书包,想对着书做做题。又想起自己的笔丢了还忘了去买,长叹一声躺在床上。右边耳朵听着杨斌的叫骂,左边耳朵听着窗外车流夹杂着欢声笑语,他一点点用被子把自己蒙住,他想,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时间,学校和家以及旅途中,构成他的日月,这究竟是一种快乐呢,还是一种不快乐?
如果和每天操持家庭的吴潇相比,或许自己已经活得如此轻松。明知道这样的道理,可是他还处在极易胡思乱想的年纪,饱腹而不入俗世,便单纯而又深切地渴望着什么能带给他欢愉,他已经受够了这种懵懵懂懂的成熟。
次日,杨知涵去到学校,今天是文理分科的第一天。其实他之前本来是计划学文的,吴潇还没发表什么意见,倒是杨斌一直骂他,骂他男人不学理又有什么出息,一天就知道去学些女人的姿态磨磨唧唧,骂他不给自己长脸。
杨知涵当时就怒了:“你连个初中都没读完,你知道我们学的是什么,知道什么叫兴趣爱好吗?”
这话不知是不是伤及了杨斌的自尊,总之杨知涵下一刻便挨了一耳光。杨斌看他抬起头眼神丝毫没有改变,甚至可以说是坚定执着,气打不过又要开揍,结果吴潇又扑上来扯着杨斌,叱杨斌撒疯。
杨知涵只觉无所谓,就算杨斌能够打他,也不能改变些什么。但杨斌的话又着实是让他重新考虑了一番,他没去想那些男女观念的屁话,只是思索着大多数人都还是选择学理,或许以后会更好报考专业。
况且还有一个最实际的问题,杨知涵的政治总要挂科,每次上课他必被政治老师隐晦地批评。
那个应该是刚刚毕业的女教师,老爱背着一个小蜜蜂,操着一口听着黏糊糊的普通话:“有些同学,我是不知道你一天都在干嘛,明明语文成绩那么好,就是针对政治学科对吧?”
语气也不太像责怪的态度,宛如哄着一个刚刚学语的婴儿。
往往这时,杨知涵就淡淡地移开眼光,不与那老师对视。因为他总觉得和批评相比,这种对教育还满怀赤诚的年轻老师更可怕。
于是乎杨知涵还是保留了学理的志愿,便留在了原来的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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