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洗砂冥河1
黄泉路,奈何桥,人死灯灭后魂魄游荡落脚的去处。
这话说得很对,却不尽然,三界奇闻异事、神魔妖邪不过是芸芸众生的杜撰猜想。生而为人,没有谁能拥有前世的记忆,所以所有的传说都无从考证。
“诸天神佛在上”不过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幽冥地府在下”也不过是对好恶成性之人的殷勤劝诫。
五百年来,人间流传的灵异故事、飞升美谈越来越没有新意,渐渐地,所谓的前尘往事便成了人们口中的陈词滥调。神明保佑、妖魔缠身种种根深蒂固的思想也随之淡化。
道观里的拂尘老道给刚拜入师门的道童授业时,杵着拐杖的老朽吓唬贪玩胆大的幼孙时......都免不了举例云:“传闻五百年前......怎么怎么样......”
五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
但,以上种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人活一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人能证明这些,可也没有人能否认这些。
这一点,叶凌最是清楚。
自打他从玄天道落入洗砂冥河,今年已是第五百个年头,也是他死后的第五百年。
玄天道,连通天人冥三届,不管是人是妖亦或是神,身死后难免其中囫囵一遭,于日月颠倒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急速下沉,放眼而去无边无际,唯剩掌间疾风。
偶尔,极其偶尔的情况,下落过程中会听到“啊”“好痛”“什么鬼东西”之类的寥寥几句。许是肥胖之人下沉过快砸到了某些身量纤纤之人,此事概率不大,砸到即是缘分。
玄天道的来处无迹可寻,它的尽头却一目了然。洗砂冥河的问来渡口正上方,常年有一宽约十丈的圆形洞口,洞口形似祭台,洞内阴云翻涌电闪雷鸣,旋涡般变幻莫测间像是要吞噬一切。
每一年,甚至每一天,叶凌都能看到运气不好的同仁脱离道口时恰巧被雷电劈中化为一缕飞烟,然后被布料血肉的焦腥味呛得流泪,更倒霉的是,有些人自认躲过一劫,可刚从渡口的地上爬起来就又被从天而降的有缘人砸成肉泥当场魂殒。
起初,他总是于心不忍,慢慢地倒也习惯了,试想大家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谁还会怕第二次,也许身归混沌不失为一种解脱。
所以,玄天道虽能连通内外,却绝不是天界神官,妖邪鬼怪游历逃窜的途径。
洗砂冥河地处冥界之巅,由三界共同分管,仰头是万丈星空,垂眸是层层地狱。三界井水不犯河水,共同遵循着冥河石碑上的规矩,千年未变。
多年前,这块地界也曾是烫手山芋。要知道,这里是唯一的一个神、妖、人、鬼共存的地界,先不说其中不乏不听管教的,仅仅是习性差异这一条就能让任何一个派驻到这里的看管使者焦头烂额。
曾经,上天庭的三五神官普济为怀,得令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轮过几次班,日子久了个个叫苦不迭,有的甚至连夜回到天庭哭求换岗调值,说什么即便被贬去人间做个地仙也在所不惜,至少能图个逍遥自在。
后来,三界紧急会议,缔结公约,由帝君法力加持,幻化青枷咒印置于玄天道内,凡过往者尽数散去前世修为,哪怕再有通天法术,只要落入问来渡口的那一刻便无异于凡胎肉身、凡夫俗子。这么一来,经过一年又一年的更迭,那些久留于此颇有能耐的鬼魂离开了大半,洗砂冥河才勉强归于风平浪静。
即便如此,来者容貌犹存,记忆犹存。故而活动于洗砂冥河的生灵被称作“鬼半人”。
自此,洗砂冥河成了任由万千鬼半人自生自灭之地,缘来缘去自有命定。
这一年度,叶凌每日在三界弃之任之的洗砂冥河辛苦劳作,种地养鱼、挑粪种树,修缮堤坝......为的就是积攒灵光,获得参加一年一度中元节恩举闱试的机会。
十灵光积攒在一起大抵是一只萤火虫的萤光大小,想要获准参与闱试,积攒的灵光需得足够走完暗道,堆积换算起来约莫民间祈愿的孔明灯那般大。
每种一次地,养一只鱼,挑一次粪只能得一灵光,可谓任重而道远。
这日问来渡口旁,叶凌正拿着锄头刨地,为积攒最后十灵光奋斗。他身形挺拔却难免清瘦,一身农家打扮,青灰色的麻布长衫在左肩破了一大一小两个口子,那口子的边缘有着缝补过的痕迹,衣服皱巴巴的,不知在水里浸过多少回又揉搓过多少回了。阳光下看去,他乌发如砚,随意由着一把韧性极好的绿草扎在尾部,利落地垂在腰间。叶凌生得白净,眼神清冽犹如甘泉,可即便如此不普通的人物弯下腰隐没在一群劳作者中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
不远处一个正浇水的少女放下手中的活,捧着水壶走了过来:“哥哥,还有十日才是中元节,十灵光而已,不用着急,先喝口水吧。”
那少女姿容胜雪,楚楚温柔。
叶凌将锄头靠在一旁的矮树上,侧头一笑,道:“娇娘,谢谢你。其实你本不必......”
那个唤作娇娘的女子脸颊飞红,垂眸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叶凌挠挠头,看着面前的少女,没再狠心说下去。
娇娘,本名柳娇娇,十六岁,生前乃福安国人士,身世极是悲惨。她家中耕农为生勉强维持生计,除了高堂双亲外还有一个小自己三岁的弟弟。说起弟弟,投湖自尽的时候不过十一岁。那年冬天风雪飘摇天寒地冻,娇娘家中收成不好,到了揭不开锅的境地。她的弟弟为了填饱肚子,钻狗洞潜入富户陈员外家中偷了东西,逃跑时被几个仆役撞见,其中一人一眼认出了这个孩子。陈员外怒不可遏,当晚便带着仆役到娇娘家中捉人拿赃,搜不到财物却见娇娘生得貌美,色心顿起。
有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陈员外买通县令,一口断定柳家人将财物藏了起来,如果不在开春前将银子凑齐并尽数奉还就要将女儿嫁给陈员外为妾,否则便要抓了娇娘的弟弟严刑拷问,免不了牢狱之灾。弟弟是家中独苗,一家人的心尖肉,娇娘怎会舍得他小小年纪遭此折磨。可家徒四壁,短时间内别说几十两银子,即便一两也拿不出。
千般挣扎,娇娘说服爹娘意欲委身,不料弟弟偷听到全部的对话,抹了把泪后头也不回地朝湖边跑去。娇娘几人听到声音立马追赶,最终还是没能救下。那孩子奔向湖心前的最后一句话,娇娘至今难忘。
“姐姐,信我,我没偷银子,真的没有......”
一家人备受打击,原以为尘埃落定,陈员外却未善罢甘休,继续无所不用其极地纠缠娇娘,柳家自此再无宁日。娇娘誓死不从,原想一死了之,可实在不忍让爹娘再次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陈府接亲的轿子如约而至,行至山腰处,怎料轿夫变禽兽意图凌丨辱娇娘,自称收了陈府大夫人的好处。娇娘不堪被几人羞辱,至此绝望,纵身跃入山崖,了却前生。
......
她刚到洗砂冥河的时候孤苦无依,时常遭遇不公、打骂和侮辱。叶凌为她驱赶过歹徒,给过她吃食。
许是生前太苦,这份恩情她铭记于心,芳心暗许。娇娘与很多人一样,一生无功无过,本该尽早舍弃杂念投胎转世,她却选择了留在叶凌身边。叶凌曾多次劝说,希望她早日离开洗砂冥河,莫要等到气数散尽被打入地狱受苦,可她总笑着说再等等。
谈笑间,玄天道口一锦衣少年落下,瞪大了瞳孔满眼怪诞无解。
叶凌喊道:“喂,公子......快闪开,离那远点......”
那少年回过神,陡然迈开腿朝叶凌这边奔来。
叶凌朝那少年方才落地的位置一指:“这位公子,方才你所在位置,昨天才出了事故砸死一个,切记千万不能在玄天道口下方逗留。”
那少年抱拳道:“原来如此,多谢公子提醒。不知公子姓名?此处何地?玄天道又是什么?我怎会在此?”
叶凌与娇娘相视一笑:“在下姓叶、单名一个凌字,这是娇娘。此处洗砂冥河渡口问来,玄天道就是公子方才所经历的漆黑深渊,人死后皆由玄天道堕入洗砂冥河,至于公子为何在此,我想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少年似乎想起什么,面色大变,须臾又沉下脸色,道:“我明白了......对了,我叫尹逐芳,是流月国皇子,呃......是生前......”
叶凌一怔:“皇子?没想到在这块地界上,我还能频繁交上殿下这样的皇亲贵胄做朋友。”
逐芳笑了笑:“没有什么殿下不殿下的,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你一身布衣却难掩贵气,想来也不是质浊之人。我十七,公子看上去稍大些,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便唤你一声哥哥。”
娇娘听了掩面而笑。
叶凌皱起眉,尴尬道:“嗯......说来惭愧,我并不知自己生前年岁几何。”
逐芳有些不解:“哥哥不知?那家住何方,有哪些亲人朋友,因何而死总该知晓吧?”
叶凌眉眼微动,坦诚道:“实不相瞒,一概不知......”
逐芳不敢相信:“若是一概不知,那叶凌二字岂非哥哥杜撰?”
“哦,你说姓名啊......”叶凌从怀中掏出一块紫玉雕牌,玉牌上清晰明了地刻着“叶凌”二字,“你看,五百年前我来到此地,怀中便揣着这个东西。这上面的刻字若不是我的名字,实在想不出第二套说辞。”
尹逐芳接过玉牌,只见那玉牌光泽夺目触手生温,遂知绝非凡品,他将玉牌缓缓塞回叶凌掌心,道:“哥哥,如此美玉世间罕有,我流月国疆域辽阔尚且找不出能与之媲美的一二玉石,想来哥哥生前定是一方霸主,无上荣光。”
叶凌笑了起来,自嘲道:“承你吉言,不过你朝后看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个个笑我生前是死于硬物撞击头部,才会得了失忆症,或者本来就是个傻子。又或许,这块玉牌压根就不是我的。”
闻言,逐芳身后一跛脚老道,一青面蛇妖,一白胡大夫,不约而同地打趣:“是啊,都知道活人会失忆,还没见过死后失忆的,真是死见鬼了......”
不远处有人咿呀反驳:“死了当然会见鬼,这些日子以来,见鬼的事还少吗?”
听不了心上人被打趣,娇娘攥紧拳头,道:“不许你们这么说!”
叶凌摸了摸娇娘的头,安抚道:“没事,他们没有恶意。”
说着,逐芳被此地诸多面孔冲击,努力定了定神,接着道:“可我还是有诸多疑问,哥哥方才说起在此地已有五百年之久,若人人像哥哥这般,岂不是人人长生不死,永世不灭?又或者说是,生不如死?”
眼看又到了给新来的讲解历史的时间,叶凌勾勾手,将他带到冥河石碑旁,这石碑长约三丈,高约一丈,因日日有亡灵到此推敲拜读,因而石面一尘不染。
尹逐芳顺着石碑上的刻字望去:“玄天道下,洗砂河畔,了却前生,斩断红尘。不问前世,不问来生,化尽修为,等同庶人。”
这几句好理解,叶凌负手而立,慈祥地看着他。
“留存记忆,辨析业果,善大于恶,转世为人,恶大于善,苦修功成。”
听到“留存记忆”这句再熟悉不过的话,叶凌还是眉心地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就他一个三界奇葩。
“上功德者,可入闱试,闱试举者,可入往生。若无功德,今早散尽,中元一役,冥火焚身。”
见逐芳面露难色,叶凌环臂抱于胸前,解释道:“生前立下无上功德的可以在洗砂冥河本本分分做个打工人,每年中元这里都会举办一场盛会,也可以说是比试。过试者便可到往生客栈谋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能打打零工。不过,若是不能清楚地审视前生,非得硬着头皮报名参赛,如上所说,冥火焚身魂飞魄散。”
“往生客栈有什么好?为何有人趋之若鹜?”
叶凌耐心道:“我打听过,五百年前,往生客栈的营生不过是摆渡灵魂、分拣前世回忆,辨别谎言,诸如此类。而今,只要有能力进入客栈任职,便可恢复肉身恢复修为,运气好的,多多积攒功德,说不定哪天就能飞升成神。”
“那功德何来?”尹逐芳的眼神亮了一些。
叶凌卖着关子:“接着念。”
“无功无过,可入冥府,冥府修炼,可抵阴德,变卖阴德,可抵一愿。往生使者,接业还愿,业成愿达,可获功德,匡扶天下,亦得功德。”
手指往字上点去,叶凌道:“没错,这里说得很清楚。生前无功亦无过之人,可自行选择消除记忆投胎转世或者留在冥府受过,积攒阴德后求助往生客栈帮忙完成生前夙愿。而那些进入往生客栈的人除了能通过完成夙愿收集功德外,还可以游历人间匡扶天下,自行修炼。”
听了这话,逐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转头看向角落里的娇娘,问道:“这么说,姑娘和哥哥一样也是生前有过大作为的?护一城百姓?平一方叛乱?我看,似乎更像是医者仁心救人无数。”
娇娘诺诺:“不,我来此未满一年......”她眼光闪烁,泪水涌出,“叶公子对我有恩,此去再无机会相见,我只愿跟在公子身侧服侍公子,哪怕只剩最后十日。”
尹逐芳有些失语:“唐突了。”
看着娇娘如此倔强,叶凌无奈地摇了摇头。
看完了碑文,叶凌带着尹逐芳转了转,而后寻了块没被占用的草皮顺势躺下,枕臂望着星空,一夜无眠。
几百年间,他在这里交了好些朋友,仗着不明所以的生前功德放浪形骸,虽然刚来的时候受了很多苦,可现在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坦。一轮又一轮的中元节如期而至,朋友渐渐离去,其中两个升官发财入了往生客栈,剩下的大都因反复败阵进而失去了过试的信心甘愿再次做人去了。
渐感徭役之苦,叶凌从未有过地期盼着十日后的中元节,他没有什么目的和追求,自认平凡到骨子里。
在他心中,只期望着有幸进入往生客栈后,那不知是喜是悲的前世记忆能被唤醒。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