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光

　　如果说拥有灼伤大地的强烈的光和热是太阳的原罪，那么抑郁症就是木和风的原罪。

　　坐在精神科整洁得近乎冷冰冰的走廊上那一刻起，木和风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了，“冲动是魔鬼”这句话果然不错，但是她有勇气一时冲动跑来看心理医生，却没有勇气一时冲动爬起来临阵脱逃。

　　于是放弃挣扎的木和风就这样放纵自己在这条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走廊上逐渐陷入呼吸困难。刚开始她只是略微呼吸加重，后来渐渐演变成窒息的感觉，木和风觉得自己像是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快要干死的鱼，连反抗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现在她已经不知道几个小时前自己做出决定时是怎么想的了，或许是被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不过无论如何，她现在都被打回原形了。

　　她害怕自己闭上眼睛后会控制不住地哭出来，只好被迫看着眼前这些形形色色、老老少少却顶着同一张脸的过客，全都是一张张灰白悲观的脸颊再加两个空洞的眼睛，像是黑漆漆的棺材板上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这种诡异而又熟悉的感觉好像是木和风突然看到了每天微笑的皮囊下真实的自己，没有一点存活于这个世界上的生气。

　　须臾，可怕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旁边那个小屋子里突然响起了老医生的声音：“下一位，木和风。”她立刻如蒙大赦一般走进了那个小屋子。

　　小屋子里是温馨的色彩，很柔和，不带有任何攻击性，木和风的呼吸这才逐渐平缓下来一些。

　　其实木和风对于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地方是很有亲切感的，因为小时候开始她就因为各种身体原因成为了这里的常客。

　　给她看病的医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脸上始终挂着和蔼的微笑，虽说不上有多么治愈人心，但至少不让人反感，这种感受比刚才好多了，至少她看见了一个真正意义上活着的人。现在看不见外面走廊上那些行尸走肉，她明显没有那么难受了。

　　做测试题的过程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其实之前木和风就独自悄悄地做过类似的题，毕竟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她再后知后觉很久以前也猜测到了这应该是一种病。

　　一系列流水线一样的检查下来，这天晚些时候木和风收到了她的诊断书，一丝一毫都没有出乎她的意料，“重度抑郁症”几个字映入她的眼帘时并没有引起她任何的波动，连那个“活人”医生也对她的淡定颇有些意外。

　　医生堆出了一脸的褶子笑眯眯地说：“小姑娘你还小，我看你心态不错，肯定没多久就痊愈啦！”

　　木和风点了点头道了谢后带着开好的药离开了，她觉得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可能和那个表情包假笑男孩有得一比。

　　她不知道这位医生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她心态不错，反正她自己对于痊愈这件事从来没有抱过任何希望。

　　抑郁就像是永远驻扎在她生命里的一根刺，甚至于成为了她十八岁以来生命里的一部分，那种刺痛感久远得木和风都麻木了，她的脑子里想象不出彻底摆脱它是什么感觉。

　　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流水账一般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确诊这件事并没有对木和风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顶多只是一个模糊的事实变成了一个确定的事实而已，她的生活还是一样毫无意义，她仍然在除自己以外的人面前戴着那张厚厚的微笑面具，像一只烂了心的梨。

　　那天开的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木和风从来没有碰过，她始终坚信“心”上的病不是药可以治好的。

　　然后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木和风在九月迎来了她崭新的大学生活。

　　和那些充满朝气和希望的面孔一起步入校园时，木和风觉得自己灰暗得像一团不合时宜的乌云，滥竽充数地混在太阳的潮水中被迫推着前行。

　　她不得不一直保持着最高警惕，因为一旦被撕破伪装，她将被直接宣判死刑。

　　还好，从报名，迎新晚会到新生见面会，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如果所有事情都可以一直这么顺利地发展下去，一直在人群中当一个透明人，倒也是件好事。

　　只是她好像学不会如何在人前坦然相处，她一直都在逃避和人的接触。

　　寝室里的室友们看上去也还不错，有一个一脸正派的，有一个时髦漂亮的，还有一个像话痨的。不过木和风还是一如十几年的既往一样，好像活在世界之外，没有办法拥有新鲜感和激动感。

　　孟晨就是那个像话痨的女孩子，她凭借着自己天生的热情而光荣地成为了木和风在这个地方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在第一周的相处下来，木和风对这个个头娇小的姑娘最深的印象就是“沉浸在爱情里的幸福女人”。

　　孟晨每天和她的男朋友煲电话粥简直比吃一日三餐还要规律，木和风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爱情可以当饭吃”。

　　“我有一个建议，明天就军训汇报表演了，我们就要和教官分别了，咱们一个寝室一起和教官留个合影吧！”孟晨开心地建议着。

　　“好啊！那明天完事儿了我们中午一起出去团建吧，反正下午没事干。”大波浪美女室友何安晴顶着一脸面膜像个开心的女鬼一样转过头来兴致高昂地应和着。

　　团建这件事对于刚进入大学校园的大学生们是有着强大吸引力的，熄了灯的寝室顿时里一片欢腾。

　　“哎！我们中午吃小龙虾吧！”方琪在手机地图上惊喜地找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绝味小龙虾店。

　　“小龙虾吃了要上火，会长痘痘的。”何安晴藏在面膜下的眉头一皱，差点没把面膜给弄皱了，“我们去吃火锅吧，点鸳鸯锅，我吃白味儿的，我看见这里有家店评论还不错，晚了就没座位了。”

　　“我同意！和风你觉得呢？”躺平在床上的木和风突然听见方琪叫她的名字，急忙把脑袋伸出床边的护栏点了点头。

　　“哎呀，现在早早地订吃的干什么？万一明天又改变主意了怎么办？我来报名的那几天都踩好点儿了，市中心那边有条美食街，我们明天去边逛边吃多好！”孟晨把头万分勉强地从手机屏幕上她和男友的聊天界面上移开说道。

　　“哈哈，这就是传说中的‘逛吃逛吃’吗？”何安晴笑着说。

　　“这样就可以假装我们吃下去的都被消耗掉了，不会长肉的。”孟晨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补充道，一下子几个人笑成一片。

　　何安晴：“姐妹言之有理！那明天就靠你带路了。吃完饭我们还可以在那边逛街买点东西。”

　　孟晨和方琪点头如捣蒜，纷纷表示终于遇到了臭味相投的知音，木和风觉得她们下一秒就要相见恨晚地握个手了。

　　“那我来找找周围有什么大型商场。”方琪又打开了自己的手机地图。

　　孟晨：“我来看坐车的路线好了。”

　　……

　　如果说一个女人相当于五百只鸭子，那么木和风觉得自己面前这一千五百只鸭子的威力可真是不小，一直叽叽喳喳到了晚上十二点多才有了停下来的趋势。

　　本来就睡不着的木和风被她们这么一吵，简直比喝了风油精还精神，直到“正派人士”方琪很微弱的呼噜声响起时，她的一双眼睛还在黑夜中瞪得像铜铃。

　　周围安静下来过后，在黑暗中那种熟悉的恐惧感又开始慢慢复苏，木和风不得已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两个星期了啊，木和风心想，这时间过得真快，自己居然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两个星期都没有很严重地发作，这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但时间快得就像她还没有真实体会过这个军训一样，可能这就是后遗症吧。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蓝天衬得云朵纯白无瑕，操场上放眼望去一片军绿色的海洋慢慢涌动着，周围的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好像在叫嚣着夏末秋初最后的狂欢。

　　每个人的大学军训或许都是青春里很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在木和风今后回忆起来，记忆里只有最后这一天留下了一星半点的痕迹。

　　方阵前教官撑着已经沙哑的嗓子用大喇叭作着最后打鸡血的讲话：“同志们！今天就走最后一遍了啊，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走完这一趟，下午随便你们怎么浪！”一下子方阵中笑成一片。

　　教官板着脸继续说道：“要是大家这次方阵拿了个好名次，那也是可以吹至少四年的事情了嘛！好歹是个奖，这里高手云集的，你们当中有些人可能这就是大学期间唯一拿的奖了，那不得吹四年吗？”大家继续哄堂大笑，原本即将离别的一点伤感都被暂时搁下了。

　　富有节奏感的分列式进行曲铿锵地响着，方阵里一张张青春的面孔都洋溢着自信和坚定，踩着乐点踏向明亮的未来，一步步掷地有声。

　　时间说快也快，几千人就这样依次通过了主席台的检阅，坚定或是犹豫地迈出了他们大学生活的第一步。

　　之后几千人集合在操场上“洗耳恭听”领导讲话时，木和风突然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熟悉的窒息感又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模糊的嘈杂，木和风回想了一下自己早上是吃了饭的，那么这就不会是低血糖了。

　　她感觉自己手脚无比冰凉，提心吊胆了两周的东西终于还是来了。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眼前包围的军绿色给溺死了，但是现在绝对不可以擅自离开队伍，比起对抗抑郁，木和风更害怕面对所有同学和老师得知这件事后的反应。

　　努力呼吸放缓心跳剥夺了她所有的注意力，连主席台上通报木和风所在的方阵获得了分列式表演第一名她都没有听见，在周围人都在欢呼时，她还在用力攥紧手，让指甲抠着手心的一点疼痛感来保持一点清醒。

　　好像与世界隔绝了，木和风骤然有种想痛哭的冲动。

　　“我宣布，xx级军训到此圆满结束！”

　　回声在操场里嘹亮地转着圈，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方阵已经一下子散开，绿色的海洋破碎成了一滴滴浪花，喧闹声快要掀翻整个操场。

　　木和风站在原地猛吸了两口空气，然后猝不及防被前面蹦蹦跳跳跑来的孟晨一把拉过去和教官合影了。

　　现在的一秒钟在木和风眼里有一年那么长，站在操场上的每一个时间长度都是一个延迟的煎熬。

　　像个任人摆弄的机器一样面无表情地照完了这张合影，木和风才稍微有点缓过神来。回过头看寝室里其他姐妹还在各种臭美自拍，她喊了一句：“我先回去一下！”然后不顾她们的反应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操场上穿着军训服的同学们都在三五成群地留影，人群中一通狂奔的木和风很是另类，不过也只有周围一些人被吸引了一瞬间的注意力，随后又摆着造型看向了镜头。

　　木和风一路跑一路一直不停说着“对不起”，现在她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思考如何避开人群，只有强行从人们中间挤过。

　　她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但如果再不离开，下一刻或许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了。

　　感觉时间过了很久，木和风终于磕磕绊绊地冲回了寝室，她扶着自己的桌子大口喘着气，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如果现在自己是在操场上众目睽睽下这个样子，木和风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哆哆嗦嗦地伸出手费力地拉开了桌子下的抽屉，拿出了里面的一盒药，上面“文拉法辛”四个字猛然刺痛了她的眼睛，好像在嘲笑她这番逃避的狼狈。

　　不管了，先吃了再说，木和风想着，然后打开了包装。

　　由于手颤抖的幅度太大，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拆开了外面的盒子，由于用力过猛，那个纸盒子都被撕开了好大的口子。

　　把药胡乱塞进嘴里，然后猛灌了几大口水把它冲进了胃里，抱着膝盖蹲在寝室的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下的瓷砖，她现在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力气去想了。

　　不知道以这个状态放空了多久，直到肚子里一种翻江倒海的感觉一路涌上了喉咙，木和风才无比狼狈地抱着抽纸奔向了厕所。

　　呕吐的痛苦彻底打破了她的平静，憋了好久的生理盐水从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淌了出来，木和风再顾不上什么了，她就这样攥着卫生纸靠着厕所里的墙放肆地流着泪。

　　为什么，她不知道这样的自己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既然从来都没有活过，那为什么老天要让她到人间来走一趟？

　　这些问题木和风知道没有人可以给她答案，但她就是觉得委屈，不只是委屈，还有愤怒、不甘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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