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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初遇
江南历年多春雨,建安二年也不例外。
会稽郡又到了阴雨连绵的时节,这几年的四季交替犹如各方诸侯的地盘疆界,你推我搡,进退不定。眼看着园中的桃花随风雨飘零,散落一地,要不是枝头上仍开得茂盛,真恍若一番秋天的萧瑟景象了。
十四岁的谢洛城待在山阴谢府后宅,将昨天背诵的一篇《论语》默写出来,放在案上等墨迹晾干的功夫,又捻着肩上的一缕青丝,来到书架前选了一卷《诗经》,到外面廊上细读。
会稽谢氏,百年望族,以书香高门闻名江东。到父亲谢煚这一代,虽逢乱世,但谢家子弟依旧凭才德光耀门楣。谢洛城的父亲谢煚和叔父谢贞,皆是举孝廉出身的名士。父亲十多年前曾在洛阳任灵帝朝中的尚书郎,因黄巾战乱返回会稽后,不再为官,竭力担好谢氏族长的责任,在乱世中守护全族人的安稳。叔父谢贞则担任着郡府的理曹掾,稳固会稽谢氏在官场上的一席之地。
在家学熏陶下,谢洛城和她的弟弟谢承自小便开始读书识字,稍长大后,弟弟谢承对家中藏书广有涉猎,她则对《论语》、《诗经》兴趣颇浓。
近来不知为何,一翻开诗经,哀惋的字句就迎面而来。今天的这篇是——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读到一半,有只手从背后轻拍了她一下,又听这人发问,“姐姐怎么又站在廊上读书?小心再感了风寒。”
谢洛城放下竹简,转身向弟弟说道,“风寒不会来啦,被你一惊一乍吓跑了。”
谢承笑得像个被表扬的孩子,两只眼睛圆润稚气,举手投足却充满男儿豪气。他比谢洛城小两岁,但已经比谢洛城高上一头。
洛城仰头问弟弟,“下着雨,又跑来后宅做什么?”
谢承甩着袖子答,“有客人到访,爹爹让我告诉你,别去前厅走动。”说着,自顾自来到屋里,欣赏姐姐今日的书法。
洛城跟在他身后问,“今日又来了何人?”
谢府常有客人上门,但能让父亲特地嘱托别去前厅的,必然是要逗留一日半载的贵客。
谢承回答道,“客人说,他是吴郡来的孙权——孙仲谋。”
洛城想了想问,“就是那个孙策将军的二弟孙权吗?”
谢承佯装惊讶,从案上抬起头,“姐姐,想不到你大门不出,对外面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嘛!”
洛城拿竹简朝他虚晃一下,“不都是你跟我提过的嘛。你说,这孙权到我们家来,是礼还是兵?”
问完这句话,谢洛城隐隐有些不安。去年孙策来势汹汹占领了会稽,赶跑了在任四年的太守王朗。如今会稽尽归孙氏之手,当地豪杰有反抗者,多被加害。
父亲当年在洛阳做尚书郎时,因不愿与外戚何进为伍,便自请去徐州做一个县令。黄巾之乱后,父亲一介文官,报国无门,只好辞官回乡。如今孙氏立足江东,对待父亲这种汉室旧臣,究竟是何态度呢?
谢承接过她手中的竹简,“姐姐放心好了,孙权只是来会稽办事,顺道来找爹爹叙旧的。”
谢洛城觉得纳闷,“叙旧?”
谢承自信地点点头,“我刚才听明白了,十多年前,咱爹和孙坚同在徐/州为官,孙权小时候还见过咱爹。黄巾之乱开始后,孙坚入军去打仗,咱爹回了会稽,如今孙坚不在了,孙权便替他爹来拜访咱爹。”
听弟弟这么一说,谢洛城安心不少,父亲早已不问政事,孙氏应该不至于容不下他。只不过,黄巾之乱时,他孙权也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娃娃,对孙坚的旧友能有什么印象?今天又有何旧可叙?
想来只是找个借口来上门拜访,对谢家恩威并施罢了。
此时谢承也是目光悠悠,思绪绵延千里,想法与姐姐如出一辙。
光和六年二月,谢洛城生于洛阳,一睁眼便看到都城的繁华和乱世的苍凉。同年秋天,父亲决定离开朝堂前往徐/州。那时北方已经开始不太平,加上父亲不想张扬,便安排母亲带着洛城回故乡会稽,他只身一人去赴任。一年之后,黄巾军在北方席卷各郡,父亲只好避难回乡,一家人得以团聚。
而那时,乱世才刚刚开始。之后又过了六年,董卓挟持小皇帝西迁长安,洛阳城方圆两百里被大火烧成焦土。
想到外面这些真实发生、但离她很遥远的事,洛城心中萦绕无限的悲悯。
在后宅陪母亲用过午餐后,洛城回房午休。半梦半醒之际,忽觉心口一阵发凉,难受得睁开双眸,一呼吸,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侍女小荻闻声跑进来,看到她坐在床头抚着胸口,便着急忙慌去找秋梨膏,翻来找去,柜上却都是空瓶,又察觉到阵阵凉风袭来,回身一看,竟然没关窗户。
“我真是大意,忘了关窗。”小荻关上窗户,既自责又忧愁,“现在药用完了,姑娘的病可如何是好呢?”
谢洛城坐在床上朝小荻摆摆手,无力地说,“是我自己站在廊上看书才着凉的,不关你事。”
恰逢母亲来后宅,在门外就听到药没了,不禁恼火,掀开门帘就训斥侍女,“你们是怎么做事的?我平日里常说,要注意姑娘的药,看着还剩半瓶就要抓紧去买,我这才几天不来,你们就这样懈怠了,又是忘了买药又是忘了关窗,下回还准备忘什么?”
小荻和另一位侍女小茉都惶恐地说“奴婢知错。”
谢洛城怕她母亲生气伤身,忍着咳嗽下床宽慰,“小荻前几天就跟我说过药快没了,只是连日下雨,马车出行不便,我才让她们先别去买药了。”
母亲嗔怪她,“你这事事为人着想的心思,何时能少个半分?”
洛城笑着哄她母亲,“母亲何尝不是为人着想的善心呢?怪我自己贪玩,不想闷在房里,才着凉生病的。”
母亲看她一番病容,无心再与侍女置气,“罢了,我去跟你父亲说一声,让他派人骑马去买药。”
谢洛城想阻止,“父亲不是在见吴郡来的客人?”
母亲回头道,“管他哪里来的客人,我女儿要紧。”
孙权由谢家父子作陪,在前厅用完丰盛的午餐,又主动提出参观谢府的书房。
谢承兴致很高,他从前听说孙氏一门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想当然地认为孙权应该是个草莽之辈。跟孙权一起吃了顿饭,发现他温和有礼,又不失英雄气概,谢承对他大为改观。现在孙权又有雅兴参观书房,看来倒是个儒将,谢承想试探他有何读书心得。
“仲谋兄可曾读过《孟子》?”谢承说话间隙,已经取出一卷书放在案上。
孙权拿出文绉绉的一面,“《孟子》倒是时有翻阅,不过并未对文意做深刻解读,承弟有何指教?”
二人待谢煚坐定后,才先后在席上落坐。
谢承打开竹简,畅言道,“我近来有感于北方战乱,觉得有十个字放在今日也适用。”
孙权作洗耳恭听状,“是哪十个字?”
谢承答,“春秋无义战,战国无君子。”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谢煚听到这句话,稍稍抬眼留意孙权的反应,见孙权并无异样,便没有阻止谢承继续说下去。
谢承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当今天下,曹操在北方‘挟天子以令诸侯’,虽为汉相,实为汉贼,他动辄以天子名义讨伐各路诸侯,实际上是他自己想争霸天下,与昔日强秦灭六国何异?而各郡诸侯历来食汉禄,如今不思报国,反倒相互倾轧,算计城池土地,使百姓朝不保夕、流离失所,岂不正是‘乱世无义战,侯门无君子’?”
只见孙权脸色一沉,谢煚忙招呼他用茶,顺道替谢承圆场,“我这小儿不像你孙家兄弟个个能披挂上阵,他平日里读过书总有自己的另类见解,有时连我也无可奈何的。”
谢煚又向谢承说道,“幸亏孙公子宽厚仁义,换做其他诸侯公子,岂有不翻脸的?”
孙权正在闷头喝茶,听见谢煚这番话,连忙放下茶杯,惶恐地向谢煚赔着笑脸,“谢先生言重了。”
谢承则调皮地动了动眉毛。
孙权大发感慨,“其实承弟的想法,也正是我平日的忧愁,只是我不敢忤逆大哥孙策。今日听承弟一番话,虽然痛心,倒也痛快。”
谢承捧着书,又听孙权往下说道,“我大哥虽不能保天下百姓,但我们孙家立志守卫江东,只要江东各地同心,不屈服于国贼,一致对外,我相信江东百姓可免受战乱,安居乐业。”
谢煚听到这里,正欲打听孙策接下来的动向,忽然看到夫人进了书房,忙起身问,“夫人何事?”
谢太太看看谢煚和谢承,也不顾孙权在场,只说道,“洛城的药用完了,正坐在床上咳嗽呢,你们派个人骑马去趟药铺吧。”
谢承二话不说就丢开《孟子》,向父母说道,“别耽误事儿了,我这就骑马去。”
孙权不明所以,跟在谢承身后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谢承与孙权一前一后,各自牵马走出谢府大门,街上雨星不断,行人寥寥,谢承挥鞭往西奔去,孙权亦不落其后。
不一会儿,药就送到了谢洛城手中,谢太太亲自看她服下才算放心。
谢洛城问母亲,“承弟现在如何?母亲不该让他冒雨前去,万一他……”
她母亲挥了挥手,“他堂堂男儿身,哪里就这样娇贵了,此刻他正与孙权在前厅围着火炉取暖呢,孙权也淋湿了,一身狼狈。”
“什么?怎么能让那孙权也跟着去呢?”谢洛城想着,为了自己这药,竟劳烦客人辛苦走一遭,岂不有失待客之道。
她母亲倒并不放在心上,“他孙权出身将门,又担着文武双全的名声,他见谢承冒雨骑马,自然不肯落于人后,也要骑马立威,我怎可拦他?”
谢洛城不禁笑了,“母亲说的正是。”
母亲走后,洛城望着案上的书卷恍神,孙权身为将门公子,不知他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定了定神,又忽而讪笑,孙权读些什么书,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清早,天微微亮,谢洛城躺在被窝里发觉外面雨停了,心中怡然,便起身穿戴上披风,独自往园中赏花去。
满园桃花盛开,花枝与人齐高,地上又铺着被风雨吹落的层层花瓣,谢洛城在花丛中转了几个身,满眼都是粉白明艳花瓣,宛如置身在浓墨重彩的画境中。又见一些稍大的叶片上,盛着未干的清净雨滴,更觉可爱,忍不住伸手去触摸,手沾上水,不一会儿也染上了花的芬芳。
孙权昨日并未离去,他与谢承冒雨归来后,一起在前厅烤火取暖,谢煚吩咐人取来谢承的衣服给孙权换上,为表待客诚意,无论如何要求他在谢府歇上一晚,盛情难却,孙权只好答应。清晨起来走出客房,闻到园外花香,又见谢府众人还未出屋,孙权便延着青石小道自顾自赏起花来。
谢府花园不小,且花丛分布连绵曲折,孙权不多时便迷了方向。左顾右盼之时,他忽然见到前方有一人在园中走走停停,这人虽身着黑色披风,却是一副纤弱身量,长发未配戴饰品,齐齐飘落在身后,仪态静谧端庄,宛如掌管这桃花园的林中仙子。孙权的心狂跳不止,觉得这花园是上天赐她一人之物,旁人不该闯进来。林中仙子愈走愈近,一张明媚的脸在花丛中忽隐忽现。
孙权意识到这是谢府女眷,慌忙想退回园外回避,左右张望,又不知哪条路能出去。
刚要转身时,却听仙子隔着花丛轻声细语对他说,“你也起这样早,昨日如何?以后别再冒雨出去给我买药了。”
听她这样说,孙权不由得低头看自己的衣着,他身上是谢承的衣服,看来这女眷就是谢承的姐姐了,她把他当成了谢承。
孙权鼓起勇气,昂首上前,走近后便低头向她施了一礼,“姑娘早安,在下吴郡孙权,因昨日淋湿,故借了谢公子的衣服,引得姑娘认错人了。”
原来这竟是孙权,他昨天没走,谢洛城不禁一怔。见他庄重有礼,她稳住仪态也回了一礼,“昨日有劳孙公子冒雨走一遭了。”
从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起,孙权的一颗心就从身体里飞出去落在她身上,他害羞地不敢抬头直视她。世上居然有这样让人过目难忘的姑娘,这是天意吗?昨天素未谋面时他去为她买药,今天偶遇,恰好又能以昨天的事为由与她做亲切交谈,长这么大以来,他还从未如此幸运过。
听她对自己表达谢意,孙权忍不住抬头,将目光对牢她,心里的一堆话还没梳理完整,嘴巴已经先行表达心意了,“姑娘今日能出来走动,想必是有所好转,能为姑娘效劳,是孙权的荣幸。今后姑娘有何差遣,孙权一定义不容辞。”他都想好了,若是她挽留他,他情愿在会稽谢府常住,不回吴郡了。
他热忱地想讨她欢心,谁知她听了这话,竟然不再言语,只潦草施了一礼,便拂袖离去。
孙权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走出园子,消失在他眼前。过了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回想方才的字字句句,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谄媚。
谄媚即是轻佻,轻佻即是下作,怎会入她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的眼?孙权懊恼得抱着头原地打转,羞愧地想要遁地。
已经在谢府叨扰两日,没有理由再继续打搅,孙权精神恍惚,在午后提出告辞。
谢家的人除了那位姑娘,都站在门口送他,谢煚让他得空再来叙旧,谢承对他说看了好书要记得写信交流心得,谢太太让他路上一切当心,他都含糊答应着。
出发前,他的视线停留在谢府大门上,仿佛那里随时会开出一片桃花,可是直到马蹄声起,桃花都没有再出现。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执念太深,他心里有一股强烈预感,他和那位姑娘的缘分绝不会止于一面之缘,他还会再来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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