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本

　　【创世纪元】

　　何宵要开始创世了。

　　思维大厅里的火柴小人们开始发着一条条消息，表示着对这个新世界的欢喜或惊奇或几分忐忑的恐慌，只是偶尔会有几句沉默的省略号。

　　何宵看着四周，荒芜四里，亘古的原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要开辟这片光裸的岩地。

　　他的系统消息在他注视着的某块枯石上打出一行字体：「裸岩阶段」。

　　他沉默了一会儿，思维大厅里顶着他的ID的火柴小人发出一行省略号，随即很快就被淹没进文字信息的浪潮。

　　只能发出一条信息的权限已经用掉了，头顶的太阳在蓝得呆滞的天空中裂着缥缈的光，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温度。

　　何宵关闭了大厅，切换到系统消息的界面，他的工具和技能已经装备好了。他在思维的数据里点开查看——技能是「初生演替规则」，后面有许多的未解锁；工具是真菌和藻类精密配比合成的无限数目的地衣，还有一把熠熠寒光的青铁锄头。

　　他点击技能调整到旱生演替模式，把这项规则施加在他的世界里，用目光丈量起四周的地势，让系统助手迅速地分析出合适的数据作为他该有的感知。他又茫然地看了看这方天地，走到一处高峻的石坡上，举出锄头以极重的力道掘下——

　　“砰！”

　　石块飞溅，锄头尖下骤然裂开蛛网般的细缝，转眼间就拓展为几条磨面平滑的沟渠。沟渠按他指定的构思蜿蜒四去，在低处的平坦地方陷成大大小小的湖泊形状。

　　无水的湖泊。

　　何宵提着锄头默然离开。这片岩地上还有很多个这种要被挖掘的红点，在他的视膜上喘息般闪烁。

　　世界进度开始加快，日月轮子般升落，看起来像是小孩子的把戏。一次次扬起又砸下的锄头也被自动调整了，每一下都会得到相应的时间条中应该累积的数值。

　　他没有饥饿没有疲惫没有彷徨，创世期间选定的任务一旦开始就会让人毫无知觉地一直干下去，这是数据世界的无声铁律。只是何宵还有某种绝望的渴望把他支撑着，支撑着他这具数据化的身体。

　　没有悲伤，强制输入的基础潜意识对所有芯片人进行了绝对完美的暗示：对于数据化的自我，数据化的世界就是真实，任何自我都要至死无休地融入其中。

　　何宵掘下最后一锄，心疲地坐到地上，点击出工具栏里的「地衣」播撒四方，假寐着慢慢等待。

　　荒芜上渐染了绿，从数量级的点开始延展为数量级的圆，连成一片。环境适应能力差的死去了，新的又卯了劲儿钻出来，源源不断，覆盖了大地。

　　雨开始落了，作为他到达一个新阶段的奖励。雨打到他的身上，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何宵看着这个世界在雨中焕发出的些微生机，兀然让锄头在手中离解成基本粒子随风散却，奋力地大吼起来，无人听见。

　　他扑倒在地，无声啜泣。

　　那个提出孤独计划的数据社会的策划人之一成功了。人是复杂的群居动物，他忍受不了这种单调的日子，忍受不了这种隔离于触手可及的世界之外的孤独。他崩溃到快发疯了，只能拼了命的去创造一切，以此提高自己的权限，获得更多的感知，才能勉强融入这里。

　　挖好的沟渠和巨坑在雨中起了作用。雨量十分充沛，积蓄起的水量也很可观。雨停的时候，地上已有了许多晶莹剔透的湛蓝湖泊，点缀了层层叠叠的碧色。

　　初洗的天空中浮出一行彩绘的弧形字体：「地衣阶段」。

　　何宵又收到了系统消息，他点击查看，新的工具已装备完毕，是各形各色的微生物生命，同种微生物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蠕动成米粒大小，一粒一粒的看得人眼疼。还有两项技能也解锁了，是「群落的空间结构」与「生态系统结构」这样可以组合的双生技能。

　　「生态系统结构」有“生态系统的组成布局”与“食物链、食物网分配”两项能力。他散布了少部分微生物出去，运用前者制定了外界环境、地衣与微生物的角色分配，运用后者构建出一条最为粗陋的食物链。然后他调快了时间进度，看着脚下的地衣腐蚀出岩石的养分，吸收着太阳的高能粒子生长，大量的微生物又寄居着它们一起创造出的适宜环境兴衰存亡。

　　时枯时盛，大地上终于有了稀薄的土壤，他这才将更多的微生物施放进去。

　　这之后就是苔藓、草本和灌木三个阶段的演化，更多的生物涌入各处。他也解锁了「种间关系」技能，忙不迭地梳理着它们之间的生态关系，在合适的时间点进行生物的迁入迁出。焦头烂额中还是崩溃了几处较小的生态系统，让他不得不开启了「次生演替」模式再次修缮。

　　匆匆间，旱季突然到来，幸好之前备好的沟渠与湖泊已演化成真正的江海，在天气系统中循环着细雪霏霏或阴雨绵绵，也在世界的大部分地区保留下丰富的水资源，撑到终于酝酿出暴雨的一刻。

　　森林阶段也悄然开始了。

　　何宵的锄头已经换成了机械挖掘臂，但这并不是他在意的。他在一条林间小溪边坐下，探到水中的指尖终于因为权限的提高而有了微弱的触觉——

　　像碰到微凉的丝绸，他感受到了流水掠过指尖的温柔。

　　水中的影子痴痴笑起，有些陌生了。

　　何宵猛地一惊，回过神来，只见野兔在他的身后窜过，系统还在提醒他已开启好友界面。

　　他心下一动，点击了随机匹配的字样。

　　时间突然被拉得漫长，漫长的几秒，他看到一个中文的ID和他一起确认了这项匹配，匹配成功。

　　天倏然暗了，一轮黑弧渐渐将太阳吞噬，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陆在气流中巍然运转，以粒子流的形式重组过来，与他的世界两相衔接。

　　何宵的身体分解开了，大片数据飞窜过浮现于空中的虚拟纤维传送到世界的边界——那是两个世界衔接处的地方，像立了一面镜子，两道人形同时凝出，相对而立。

　　何宵看着对面那个男人，他们有着相似的神情，漠然也绝望，是创世纪元未开始时那熟悉的冬眠人模样。他想张口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啊……

　　思维大厅里的火柴小人们还在叽叽喳喳，单独的对话框里，他们的两个小人只是沉默地靠在一起。

　　他们对视了数年，草长莺飞，莺死草败。

　　有什么东西破开了干硬的土，那人突然望向他的身后，漠然的脸上生出了寡淡的兴味。何宵也因此被感染了什么，也望向那人的身后，那片和他的世界别无二致的地方莫名有了巨大的诱惑。

　　他们的目光默契地撞在一起，都轻轻地扬了扬头表示了同一个意思——

　　“交换吗？”

　　“交换。”

　　交换世界的弹框跳出，警示消息为交换后双方世界的数据都会归零重启——两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确认。

　　天空再一次暗下，待它缓缓恢复明亮之时，两个世界已然分离，也换了没有互加好友的主人，再难相遇。

　　何宵拥抱着这个光秃秃的世界，拥抱着他自己，终于让早已麻木的情绪兴奋了些许。

　　他拿出崭新的锄头，哭了起来，再次耕耘。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他想，很多世界里无法适应过来的人也这么想，他们快要将过去遗忘——

　　那个灰暗的新生年代。

　　【蜂巢纪元】

　　又有一批人被报道出成功自杀了。

　　他们用了七年时间找出百叶公司的无人驾驶总控系统的一个漏洞，费了大量财力将其攻克后盗出一辆监管严格的维修中的地磁悬浮车，利用之前那个漏洞将它成功地与总控系统解除绑定，这才拆除了里面的危机监测系统，驾驶着它飞到用特殊材质秘密屏蔽好的一个废弃蜂巢腔室中。集尘枪也准备好了，这是一种清洁性武器，能驱动里面的漩涡动力引擎汇聚空中的大片尘埃随高速运转的气流塑形并发射出去，没有机械的摩擦阻力，其威力与原始子弹相比更为美妙，是黑市上的热销品。

　　悬浮车里，十几个寻死的家伙就是人手一把集尘枪，上一个人的枪口抵着下一个人的头，欢快地喊着“自由万岁”扣下扳机。生活系统又检测出车内的鲜肉信息，判断为乘客新买的肉类食品，开启了保鲜模式，让几天后接到人口失踪案追查来的警局人员破开车门就看到十多具还很新鲜的尸体，像刚盛好的食物，抹了红色的番茄酱，都挂着安详的笑。

　　百叶公司立刻向社会申诉政府应加紧古文化传播的抵制政策以及伤害□□械的严格管理，以免让更多的无知青少年或消极处世者遭受毒害性诱导，再度上演悲剧。获悉此消息的普通人们却纷纷举杯欢庆——大都是百多年前来的冬眠人，也有不少了解过禁忌古文化的现世人——并遗憾自己怎么没能加入那场盛宴。

　　何宵是在分配给他的蜂巢小室里看到这则报道的。他静静地望着墙上的影像，那份自杀名单里有他熟悉的几个名字。他们都是冬眠人，苏醒后的几天疗养期在同一个医用蜂巢室里呆过，一起抒发着对新时代的向往，畅谈间的热情比火还旺。这热情的时间也只持续到他们在心理诊疗师的陪伴下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模样——

　　“这些是蜂巢，人类的生存地，偶尔在里面见到不工作的动物都是人类饲养的珍贵宠物。哦，对了，最近有些偏激的家伙正在联名上诉要把那些稀少的宠物赶出去，理由是人类的居住地太拥挤了。说真的我不太赞同，某些人类创造的价值也许还不如宠物。”

　　诊疗师指着空中的投影随意地说着，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们不以为然的表情。

　　画面上，臭氧层像是被破坏得很严重了，荒漠化的城市被高热的阳光蒸烤着，寸草不生，偶尔有肆虐的尘暴。蜂巢状的巨型建筑巍然地坐落其中，封闭的弧形隧道连接着它们，纵横交错。隧道的内部是整个的圆，一半陷进地里转化着地磁动能，与悬浮车内的磁呼应系统一起控制着各辆悬浮车受到的磁力大小。悬浮车因此能自由改变位置的上下左右，按预定轨迹飞速行驶，成为所有蜂巢城市的主流交通工具。

　　诊疗师还在一旁说到环境恶劣得破坏力过大时，整座蜂巢城市就会提前移动，像一个机械怪物爬到别的地方，只是得永远在地球上打着圈儿。所以环境检测局的工作十分重要，她问他们有没有兴趣进去打杂。

　　“你是在开玩笑。”自称是个旅游发烧友的哥们儿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这，这玩意儿会是未来？真要一辈子住这种地方还不如死了算啦，跟虫子似的！”

　　敏感的文学家也皱着眉点头附议道：“像个死细胞。”

　　何宵再仔仔细细地看了眼这座拥挤又渺小的城市，确认了文学家朋友的感性说法——的确很像个死细胞，只留下教科书上的分子模型一样的泛黄骨架。

　　他看向诊疗师，那个人还是带着怜悯的笑，高高在上，像在看几只幼稚的小丑。

　　“滴！——”

　　警报声尖锐地响起，何宵从回忆里清醒过来，这才意识到他的牙齿已经在手腕上咬出了血迹，青筋明显地在皮肉下起伏着。这样的危险举动立刻就被屋子里的安全防护程序发现并制止，唤醒了他的神智。啰嗦的程序在他的手腕上用了伤药，还强制性地用机械手给他戴上了保险的牙套。

　　何宵丧气地倒在软椅上，集装箱一样的蜂巢腔室让他快要窒息。

　　撞桌子，桌子会躲；拿刀子，刀子会自己断掉；去撞墙，墙会突然柔软得就像面包；想跳窗，这破地方连窗子都没有……他不能自杀，社会不允许悲观情绪大肆蔓延。对他做过思想工作的督查卫曾严肃地告诫过他，他们这种承受力太弱的冬眠人必须好好活着来证明这个时代还算不错，并对过去的事噤口不言。

　　何宵露出了嘲讽的笑，其实督查卫的告诫没有什么必要，偏激者只是少数，这个时代的基层民众早已适应一切，对过去毫不在意，对过去只有陌生。

　　他想起隔壁住的一个叫胡柯的男人，那是个能源提取工，其职责是每天在蜂巢底层的能源室搜寻珍贵的矿物资源，操控覆盖在蜂巢框架上的中空材质伸缩足探入数千米深的地下，调控好里面的温度成为一条临时隧道，让矿役们分队进入。伸缩足外壁有两层，两层间隙是等候启动的许多机械小足，在启动时让钢合外壳分成块状起起落落，最后是它们成为最外一层，上面的感应器将多项数据与画面分类发送到矿役们各自的工作系统中，又被矿役们以制定好的方案操作着采矿并传送入隧道，让负责运输的矿役带走。

　　“所以说啊，有什么看不惯的嘛！”胡柯曾在和何宵熟悉后拍着大腿数落，是颇为痛心疾首的模样，“咱每天有吃有住的，也跟你们那时一样上班下班，没事儿哼哼小曲四处走走，就是走的范围估计没你们那时大。可你那么小个人走那么远干啥？说到底就是你们冬眠人心太脆了，不就少了些花花草草嘛。再说你们冬眠人不是在对过去的年代了解上有特殊权限吗？去找督查局申请观看古文化背景不就成了……怎么过活不是过活？这么过活着也挺自在……”

　　何宵那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完成着自己的文字撰稿工作，下意识划掉了“我曾肆意拥有，所以苦苦挽留”一句，只觉得所有的颜色都模糊起来。而现在他躺在沙发上，他想到那个自杀成功的文学家朋友发给他的最后一篇文章，其中一句在他记忆里尤为深刻——

　　“……恨别今宵/羁旅多恙/满地风沙扬/哪是人间道/偌大一个火葬场……”

　　何宵轻轻念出，觉得自己好像终于看清了一点他们的悲哀由何而来，征然地喃喃起来，“我自己算什么呢？我们只是怎么也看不到人类的未来啊……”

　　他呆望着手腕上的血印，那里已经快好得差不多了。他呆望着，门铃声突然响起，他回过神点了点手环，那道门就变成整块的显示屏，显示出门外的景象——胡柯正满脸喜气的对他招手。

　　“怎么了？”

　　何宵走过去开了门，对方立马冲上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是莽撞的力道，痛得他暗暗地咧了牙。

　　“老何啊，转生计划启动了，有山有水的日子来了，赶紧去民政局报道啊！”

　　胡柯的情绪还很激动，看来是注意不到别的事了，何宵也就忍了痛问道：“那个把人变成一堆数据的东西？”

　　他了解过这个这两年在蜂巢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计划，在科技因环境制约不能有太多进展的情况下，蜂巢的存在不可能持续几百年，人类必须寻找一个新世界进行生存发展。外太空肯定没什么指望，资源太短缺了，他们根本抵达不到。此外就是地球自身，也就只能靠人类自己打造出一个精确计算后的虚拟世界进行大迁徙。所以意识芯片是最好的目标，它能分析人体的所有意识情绪并进行完美的复制，数据化到网络后进行自由的生存创造。愿意成为虚幻之物的人们能在模拟世界里继续探索科学技术，并发送给蜂巢世界。当然，他们更可能在里面延续人类的文明，等到地球的生态环境恢复后再离开那里，进入会为他们保存亿万年的人造躯体。

　　只是由此涉及的伦理道德问题纷至沓来，社会上下就网络与现实中有着相同思维的哪一个个体才是能被自我感受到的存在的问题争论不休，并且芯片人们在网络里能够为所欲为这一点也让他们万分担忧——人是因为欲望而驱动自我的行动的物种，可如果他们的一切欲望都能轻而易举地在模拟世界里被满足的话，那他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恐怕只会让厌世情绪横行，要么无所事事要么就干脆消亡。

　　“争议这么大的东西怎么会被通过？”

　　何宵不太能想象在电脑里生活的情形。

　　“因为‘孤独计划’，有个策划人针对大伙儿的问题提出了孤独计划，你是没有看刚刚那个新闻播报吗？”

　　胡柯拿手胡乱比划着，何宵摇了摇头，他看完那则自杀新闻就把影壁关了。胡柯就遗憾地叹了口粗气，挠着头回忆道，“好像是说要启动把芯片人与世界隔离的模式，以权限提升的诱惑促使人们按规则去亲手打造正确的世界，创世者也会对他经过艰难历程打造出的世界产生守护其完整性的使命感，不会轻易将之毁坏。当所有人的权限都完整开启之时，心智被磨练得异常坚韧的人们将世界合并在一起，各司其职，大概就能建立起理想的新世界。

　　“至于那个自我的归属性问题，”胡柯顿了顿，理了理衣领学着新闻里的策划人那样拿腔拿调地微笑说道，“我认为，这样矛盾的问题每天都在我们自身里上演——细胞不停地死亡又替换，思维不停地冲撞又变幻，此刻我们逝去，此刻我们新生。从嗷嗷待哺到初为人父或人母再到腐朽老去，我们在时间的维度里分割成一个个点，这一个点回忆着上一个点，下一个点又吞噬了这一个点，每一个点都是绝对不同的，那么芯片人的存在又有什么悖论呢？他们承接了我们的意识，再去面对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只会被打造成崭新的个体。就像孩子被父母的细胞孕育出来，他就只是他，不是他的父母。”

　　胡柯说完了，何宵便犹豫地评价道：“好像有点道理……”

　　“所以说都是屁话。”胡柯摆了摆手，不想多说地催促道，“我说老何啊，别磨叽了，赶紧去报名吧！政府首先就是想把你们这些冬眠人送进去，让你们在外面能有个慰籍。你不总是念叨以前嘛，另一个你马上就能变回去了，还不快去啊！”

　　何宵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心里涌起了莫名的恐惧，但他的脚步被某种力量驱使了，毅然地踏出了家门。

　　【帮会纪元】

　　过去的都已过去，未来的都在未来。

　　何宵终于适应了此刻的生活，他现在已经能在思维大厅里无限制地发送消息，并了解到各个世界都已建设得完善。有个ID叫洛风扬的孩子甚至开辟出“偷渡者”这一身份，联通了以物理体系和化学体系支撑出的两处服务区里的世界换进了大批武器和智能机械。之所以被称为“偷渡者”，是因为他这种行为违反了演化规律，是不被系统允许的，发现即要抹杀，所以一些受不了乏味生活的孤岛人士会选择以这种方式自杀。

　　但更多的人拼命地涌入这项职业是为了获得更多装备发展自身帮会。极少有像洛风扬那样次次成功联通的，联通了也不见得能交换成功，也就使得高级工具愈发稀缺，一个高品质的小型机器人有时甚至能换取十位数的小世界。

　　帮会界面是新开启不久的东西，资源丰富且权限极高的先驱者开创帮会，追随者斟酌着加入某个帮会，他们都有着各自的职业本领。当然，在精神方面战斗的学者或艺术家之类的身份也能算作职业，教诲着象征人口繁荣度并听从管理者号召的普通公民。而后一个帮会里所有人的世界就会压缩性合并到一起，按比例生成新大陆和新海域，里面的人们可以互相接触。他们也都恢复了生老病死，繁衍生息，由此保证群体思想的活跃度与对待创世使命的紧迫心理。众多帮会的大陆和海域会互相联通，也就形成一个真正的主世界，时不时开启帮战作为让他们发展各自帮会的动力。

　　当然也有不愿意加入帮会的人，他们称自己为孤岛，他们的世界就是依旧游离着的小世界，稀稀落落地互加好友后逐渐形成了孤岛联盟。

　　小世界也可以由先驱者选择分解属于自己帮会的大陆或海域形成，作为主世界的大型货币交换，且分解时必须征求到属于追随者那百分之五十的决定权，追随者还有权利在损失千分之一的小世界的情况下带着他的小世界脱离帮会。所以招募追随者进入帮会以获得更多小世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招募追随者进入帮会后把他们挽留住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除了良好的政策待遇外，演化模式的创造性诱惑就成了许多帮会招收追随者的利器。

　　何宵也到了加入帮会的时候了。他点开帮会选择界面，大致看了一下。排在前几位的演化模式都很诱人，也都贯彻了演化模式的提出者叶新棠的基础理论——

　　“谨向全体芯片人员问好，我是叶新棠，我将在此提出我的理论：世界合并默契度。

　　“首先，我们已经知道帮会繁荣度是由领土可供开采资源总和、追随者愉悦值、文明文化发展程度以及世界威望值四项主要因素构成。后三者主要靠人力，可能会有战术性欺骗的作假行为。最前项却是不可更改，只能靠追随者的加入或在帮战中进行掠夺增加资源丰富度。

　　“以上所述是诸位认定的事实，但请允许我对它进行质疑。在同意了我这个想法后，诸位如果有兴趣再看下去，也许已经确定我不会对刚刚所说的资源获取方法进行驳击。资源丰富度不仅重要，还很难以较高的转换率得到。因为所合并小世界内的相同资源会进行大幅度的抵消，生成帮会领土时就会损耗许多，只有在它们分解出帮会后才能让资源恢复。这种‘同斥现象’加强了收集它们的紧迫性，十分令人惋惜，却被认为是向主世界转化时应有的代价，符合物质守恒定律。

　　“但很抱歉，我的理论正是要对这一点进行攻击。请让我提出一个问题，那些资源大幅度损耗的情况究竟有什么共同因素？我的答案是演化进度，演化进度的不同会造就小世界的阶级差异，相同的资源之间会因此有时间流度的沟壑。沟壑稍大的那些资源会在被合并时两相抵消，而不是作为向主世界转化时所必须有的能源支出。

　　“是的，笼统总结的同斥现象是错误的判断，另一个层面的异斥才是资源损耗的罪魁祸首。我们本来可以变得更为富饶。除了诸多小世界的初始积累量外，帮会领土资源还可进行二次提升或多次提升，只要利用我由此推导出的理论内容：小世界之间的环境相似度决定其合并时的默契度，默契度越高，所耗资源量越小。”

　　叶新棠庄严地念出，简陋的木台下却是一片嘘声，看热闹来的人们或多或少地打了无聊的哈欠。

　　“得了吧叶学者，你这理论都说了多少回了，谁会用得着啊，也就废话一篇！”

　　有人高声嚷嚷着，稀稀落落的人群都哄笑起来。

　　叶新棠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木框眼镜，沉静道：“我的理论没有任何问题，真理总会被接受，只是需要时间与个人的努力作为微不足道也必不可少的铺垫。”

　　“嘁，你的理论？哼，同斥现象带来的损失那么伤人脑筋，各方先驱者联盟肯定早就派人研究过，里面比你厉害的学者多了去哩，还会查不出这么简单的一个东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叶学者，这项理论没有实现的可能，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你能想象它如何实现的画面吗？”

　　那个嚷嚷的人看来不是个善茬，麻溜地倒出一篓子话来，嘲弄地笑着。

　　“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这个理论也很简单，真理是最简单的点和线。所以当有人告诉你脚下的土地就是跨时代的成就时，我确定你的第一反应会是不屑一顾，因为你已经对你感知到的一切熟视无睹。”

　　人群安静了些许，却在台上的人说出接下来的话时愈发沸腾，咒骂连连，那人却还在说着，“至于它实现的画面？我能想象得出来——交换世界，那是最伟大的发明——我们制定预想中的世界发展程度，我们慢慢地将一切清零，我们就会消除异斥损失，拥有翻倍再翻倍的资源，甚至比战争更容易获取。”

　　“滚蛋吧演说家！谁会将自己的心血清零去换取你那个都没得到证明的理论？”

　　“这是我的世界，我要拿它去换一个没准儿比它劣质的世界，简直是跨世纪的玩笑！”

　　“这是一个交流派的傻逼，他就没想到某个帮会开启这个计划后就会立刻缩水自己的军事能力，还没进化成功就要被别的帮会吞掉。嘿，他会不会是阿尔法帮会的愚蠢间谍！”

　　“我想不是的，这个叶新棠加入过很多帮派进行类似的演说，当然无一例外地遭受了驱逐。听说他现在的小世界只有半个民用蜂巢腔那么大了……唉，要不是这个关于资源的假说很有诱惑性，我真不想来这个地方听这些废话，幸好他就要离开我们的帮会了。”

　　“……”

　　叶新棠在人群的鄙弃中退场了，后台里，他仅剩的那个朋友也对他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像要对他规劝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半个字音。

　　“砰！”

　　满室资料腾空扬，被那个突然扑倒进来的人影冲撞得溃散开来，成了萧萧纸雨，缓缓覆盖了最开始的人影。白纸黑字，像是铭刻了碑文的坟。

　　叶新棠蜷缩在地上，思绪纷乱。

　　他快撑不住了吧，那么多年的徒劳无功，明知是失败结果的跋涉闯荡，他的意志在时间里消磨，他的身体也渐渐失去了年轻时期的干劲——

　　那么……要放弃吗？

　　他听见心里有一道微弱的疑问，疲惫不堪，是他的声音，让他混沌的脑子里顿时打了个激灵。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随便顶个‘学者’的职业混进什么帮会草草余生吗？”

　　叶新棠狠狠咬牙，那样的日子对他来说近乎死亡。

　　他真是对未来太过悲观了，竟然把情绪发泄在了时间之上。最实际的证明应该是有人在时间的推进中将理论成功地付诸于实践，实践才是对于真理的本质检验。所以只要他的想法还没在现实里正确用出，他可以不算对，但也绝不算输，谁都不能断定这是错误。

　　真理会被时间洗练出来，那么它们永远存在，只是对于首个发现者来说是音容初展。

　　对于永恒的惊鸿一面，众生只是瞬间。

　　叶新棠紧紧地闭眼又睁开，让自己的思想大片空白，在地上沉寂了许久，终于动了动指尖，机械式地站起，茫然的目光正正撞向了窗外——

　　那里艳阳正好，落得春风满堂。

　　【演化纪年】

　　机翼在高空盘旋，铁色的流光晃入了叶新棠的眼，他还忍着痛把眼睛死死睁开，看着眼前的一切，看这无比宏伟的世界。

　　一切生物都与机械结合，一朵花就是一个能源转换器。那是真的花，光合作用的能力被数倍放大。

　　洛风扬立在他的面前，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这是个很普通的年轻人，好在还是带了些说不清的感觉，像是收敛了凌厉的气势，克制得让人放心。

　　“叶学者，欢迎你来到我家。”

　　洛风扬走近几步，泰然自若地朝他伸出了手，笑容和煦，目光沉静。

　　“欢迎你走入崭新的理论世界。”

　　叶新棠抑制住激动得让他害怕的心情，庄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

　　历史的时轮仿佛应在此刻定格。

　　“请等一等。”

　　握手完毕，洛风扬屈身拾起一块泥土，在叶新棠不解的目光中轻轻捏动着，似乎在应和着某种只有他知道的频率，专注得让落地的飞鸟都不敢靠近打扰。下一刻，本该是系统传送时才会出现的场景，那块普通的泥土在叶新棠的注视下散作一团蓬松的粒子，随后几近虚无，大概是消失了？可不多久它就在洛风扬的手里渐渐凝实起来，成为了新的物质，构造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的形体。

　　“见面礼。”

　　洛风扬擦了擦额上细汗，把鸽子放入了叶新棠的手里。

　　“这是什么新式魔术吗？”

　　叶新棠呆愣地感受着那份细腻的触感，怔怔问出。

　　“不，记得我和你在对话框里的交流吗？”

　　洛风扬摇了摇头，微微笑着，“我说过我有筹备军事力量，这只是其中之一，是一种科学技术，能够对抗由化学体系支撑起的世界分区里的电子兵与元素核人构成的军队，甚至能创造出物理分区中的机甲兵种。”

　　叶新棠的脑子里像是闪过一片白光，他又想起了那个午后，洛风扬那如同救赎般的降临。

　　那次在木屋中艰难捡回的斗志并没有改变他窘迫的处境，主世界里的帮会都已经判定他是个无用的疯子，连他的那点小世界都不想要了。他也就再没了任何价值，几乎要游离于主世界之外，成为让他绝望的流浪者。

　　洛风扬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他快要再次崩溃的时候，他给叶新棠死寂一片的系统里发了第一条信息，以下是由后世历经大量数据恢复才重现出的对话内容——

　　洛风扬：在吗？

　　叶新棠：你……是你，洛风扬！真难以置信，我觉得我可能产生幻觉了，我不该看见这个ID……

　　洛风扬：嗯，如果您对我抱有怀疑的话，可以试着点击头像查看我的公共首页。虽然里面没发什么日常，但似乎关注我的人不少，还有系统的标星认证。

　　叶新棠：好的，真的是你。抱歉，我需要缓和一下心情……呼……请问你来做什么？我现在是一个名声很臭的学者，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洛风扬：请放心，叶新棠先生，我就是来找您的。我对您四处演说的学说很感兴趣，也考虑了很久才来对您进行邀请。

　　叶新棠：（激动的小人）你愿意接受这份学说？

　　洛风扬：是的，我为此设定了一个同化战略计划，即将孤岛联盟合并入主世界。我想请您来协助实施，将这项理论转化为最有说服力的武器。

　　叶新棠：……

　　洛风扬：不用沉默，请说出您的顾虑，我很乐意为您解决。

　　叶新棠：据我所知，您的影响力都在孤岛一带，您为他们提供了偷渡人的职业，让他们得以有了堆砌式的科技发展。他们尊敬您，但您如果提出这项计划，就是对孤岛联盟做出了极大的背叛。

　　洛风扬：（笑）叶学者，所以您只能是个学者。

　　叶新棠：是的，我在等待您的回答。

　　洛风扬：叶学者，我想您知道物极必反的道理，您认为孤岛联盟现在的境况如何？

　　叶新棠：斟酌着说的话，那是个自由与理想之地。实在点说吧，那真是个特别糟糕的地方。

　　洛风扬：请继续，我对您的想法很有兴趣。

　　叶新棠：好的，谢谢，那我就直接说吧，你们活得太久了，也活得太单薄了。

　　洛风扬：是的，就是这种情况。漫长的时间会消磨人的意志，永恒的身体就是腐朽的化石。我们都看得很清楚了，孤岛模式是个错误，那会让我们万劫不复。

　　叶新棠：（严肃的小人）您确定能在朝夕之间改变传承多年的秩序？

　　洛风扬：（笑）您说得很对，我把合并计划提出以后，立刻就遭到几乎所有人的反对，只是他们顾忌着我的面子还没闹得太大。不过我看得出来，很多人是认同我的，可惜他们坚守的孤岛思想不允许他们做出承认相悖思想的行为。而且更多的人是觉得并入主世界后会让他们作为新生的异端被排斥开来，失去了主宰一切的能力。他们口里说着进入主世界是一种关乎精神层次的耻辱，其实就是害怕自己进入真正的世界后会蜕显出自己的弱小，只能在虚幻中聊以为王。

　　叶新棠：所以您已经想出解决方案了吧，毕竟您还是来找了我。

　　洛风扬：是的。要让在笼子里待惯了的兔子以为外面不是笼子，就只要顺毛摸着带出去，让他们在外面舒舒服服地待久了，习惯自然会替换另一种习惯，习惯就会导致漠然。

　　叶新棠：我不太明白。

　　洛风扬：没关系，我会给您解释清楚。您看，他们不想合并世界，我就表示勉为其难地同意他们，但还是请他们做出一次合并的假象安慰我，而对您的聘用会是个极有说服力的证明。他们会认为实施您的计划就是一场玩笑，还能把欠我的人情还掉，执行度也就更高。这样就可以全面开启好友系统两两配对，尽数交换世界后按照一开始预定好的演化模式进行相同的创世进度，恐怕到时还得提前培训些固定岗位的指导员……咳，你不用发这个表示怀疑的小人儿表情，不会有人不同意交换，毕竟交换世界在孤岛之间极为常见，人们都活得太无聊了，不在乎这点小事。然后如果您的理论没有问题，那他们在并入主世界后会发现自己拥有最为富饶的资源，并且我准备多年的军事力量能在他们短时间的发展期里捍卫一切，不受侵略，这时再说服所有人留下就会容易得多。

　　叶新棠：我的理论不会有任何问题，只是演化完成后您要怎么进行劝服工作？

　　洛风扬：到时要解决的大概只有面子问题。想想吧，固执了那么多年的孤岛思想突然有一天被我们自己打破，不论怎样都会在主世界的帮会外交方面有些气短，这时候自身实力的作用就能体现出来。

　　叶新棠：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

　　洛风扬：是的，孤岛联盟并非不愿意驻扎于主世界，而是想以最为完美的姿态步入主世界，为此我们曾付出了许多英雄的生命作为换来其他服务区的科学技术的沉重代价。所以感谢叶学者为我们带来了希望，我们研究了那么久的问题终于让他给出了答案，而他未被接纳时的遭遇实在让人怜叹，伟人在成为伟人之前总要受尽磨难。

　　叶新棠：很好，我是说，真是一篇优美的著作。

　　洛风扬：我很欣慰，您至少学会开玩笑了，这说明我们的关系已经更进一步。

　　叶新棠：可我到底有什么用？我似乎只能给您带去最为核心的理论，然后像一个傀儡。

　　洛风扬：（笑）叶学者，你太低估自己了，在并入主世界后您的理论一定会因为我们的成功而遭众人眼红，我们那时将不得不交出有关内容，异斥现象就会被大肆应用。帮会联盟应该会专门为此开启一个停战协议进行世界重组，那时我们就需要具体研讨出由此衍生开来的新型战略，这方面关于您的指导必不可少。

　　叶新棠：我吗？我并不觉得这样简单的区域性解离与方针式重组的简陋战术会带来什么高明战略。

　　洛风扬：五子棋的玩法也很简单，但还能成为经久不衰的对弈游戏。那是因为战略在战术的条件限定中该要考虑更多，谋天时谋地利谋人和。最好是纵览全局，落子定势。所以必须要对能够掌握的全部信息进行交错分析。您自然关乎紧要，不过只是紧要之一。

　　叶新棠：只是紧要之一的话，那我同意您的邀请，谢谢您的欣赏。

　　洛风扬：我也很感谢您的同意，合作愉快。

　　于是一页历史就在这样繁杂的对话中书写出来，而在历史未被昭告的此刻，叶新棠握住了洛风扬的手，达成了首次会面后的正式同盟。

　　演化纪年的到来，就在这次交会间拉开了序幕。

　　“刚刚……刚刚是孤岛人士的某种较高权限使用吗？”

　　叶新棠感受着手里真实的触感，忍不住小心地猜测起来，“系统的规则不应该被我们掌控啊。”

　　“就像万有引力不可控制一样？”

　　洛风扬打了个比方，大概解释了下，“但是控制和运用是两码事，这个只是后者。你可以联想下蜂巢纪年前的人类运用由世界规则推导出的相关公式创造出的许多科研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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