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否

　　南溪城向来这般繁华，作为翎朝最南的港口城市，即便是入了夜，街角小巷也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无论街道两边的大店铺还是路边的大小摊贩，都先后点起了灯，哪怕是夜里，也被大大小小的灯笼映射得如白日里一般明亮，这繁华程度，便是与京都也相提并论。

　　南溪城的一隅，铸剑堂默默坐落在这里，黑云悄悄划过，暂时将月光隐了起来，一个黑影沿着月下的阴影慢慢地走向铸剑堂的内部……

　　铸剑堂的正中央，悬剑院前一列丫鬟小斯从堂主的房间里缓缓走出
　　“诶，你们说这堂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病倒了呢？这外边多少门派盯着咱们啊……”
　　“是啊，有好些个门派都是听说了堂主病来，故意来探咱们的虚实呢。 ”
　　几个丫鬟三言两语地谈论起来。
　　“你瞧，堂主往日院子前哪用得着弟子把门儿啊，还得日夜守着！”
　　“都说这病来如山倒，堂主这次生病连个预兆都没有，就病得如此厉害，万一……”
　　“慎言！”那小斯还没说完，就被领头的打断了。

　　一众下人们各自收了未出口的话，识趣的跟着管事的走开了，悬剑院前只留下两个守门的弟子。

　　月色从树缝间溜出几寸月光，又被云盈盈地挡了回去，屋里时不时传来楚源怀——铸剑堂堂主——的咳嗽声，然而弟子们却也渐渐习惯了——一个月前堂主不知因何原因突然一病不起，铸剑堂里的大小事宜都交给了楚源怀的亲生儿子——楚明奕，此后夜夜都能听见堂主的咳嗽声 ，身体肉眼也在可见的消瘦，若不是亲眼所见，怕是谁也不会相信，此时躺在房里形如枯骨的老人在一个月前还是意气风发的壮年模样呢？

　　“来者……”

　　守门的弟子看着远处缓缓走来的身影，还未来得及问清来历，眼神就突然变得空洞，呆呆的望着前方。

　　那个身影缓缓走进，月下，树影与月光使她的模样变得没那么清晰，却依稀映射出她的窈窕身姿，她缓缓向前走，慢慢步入月光下，模样才渐渐明朗起来。

　　她的眉目间，是婉转清扬的秀气，眼中却含着凌然的傲气，皮肤白皙，却带着几分憔悴，即使如此，她的美貌也依旧没有被影响。女子是典型的南国长相，温婉而明媚，她站在月下，便独独成就了明月皎皎。

　　女子款款走进里屋，大门两旁守门的弟子仍就是那副痴呆的模样，细细看去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根若隐若现的丝线，像是蚕丝，却又比蚕丝细得多，在月光的照射下几乎看不见，丝线抽出，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向女子身边汇集去，最后消失在在脖颈与肩膀的交汇处，两个弟子随着丝线的离去抖动了一下。

　　那女子转身看了看门外两个弟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刻意将衣服上提了一点，挡住了脖颈处的显眼的疤痕，便头也不回的推开了房门。

　　“咳咳!咳咳咳……”楚源怀躺在床上，虚弱的身体甚至无法让他安心入睡。

　　女子走上前去，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点燃了桌子上的蜡烛，抬着烛台，缓缓向楚源怀的床边走去。

　　“咳咳!何人……在此!咳……咳咳。”楚源怀看向门口的方向，昏暗的烛光让他无法第一时间看出前来的是什么人。

　　越来越近，楚源怀慢慢撑起瘦骨嶙峋身子，前伸这脑袋，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女子“竺……陌!!!”楚源怀的眼里充斥着无法掩盖的惊讶，但只有短短一瞬间，是啊，他有什么可惊讶的呢？她如果不来，就不是她了……

　　楚源怀大概四十岁左右，算是壮年，身体却消瘦的有些可怕，全身上下已经看不见什么肉了，连最简单的动作，他做起来也是格外费力。

　　“哈哈哈……哈哈，你终归是来了……哈哈哈。”楚源怀笑着，笑声中，却听不出一丝开心，反倒充满了哀情。

　　“堂主很清楚，我是会来的，总会，来的!”竺陌看着楚源怀，只是轻轻的回着话，却又一字一顿，似乎背后还压抑着说不尽的话。

　　“所以……你是回来报仇了？”

　　“……”竺陌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停顿了一下，竺陌才开口说道，“当年去过烟穹岛的那些‘江湖豪杰’还剩下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源怀仰天大笑，低下头来，眼里却只有无奈和痛苦， “当年登上烟穹岛的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现在活着的，唯有我，溪鹿山庄的庄主谢赋，嵐渊剑派的大当家陈埔钰三人而已，哈哈哈……现在，怕是只剩下两人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楚源怀拖着枯骨般的身体疯疯癫癫的笑着，竺陌一时分不清，他是真的疯了，还是预感到死期将至而放纵自我。

　　“居然还剩下三个……”竺陌小声嘀咕着，却刚好被楚源怀听见。

　　“当年，登上过烟穹岛的人，后来之后一个月左右，身体都开始渐渐消瘦，喂进去的东西全都原封不动的吐了出来，与其说是中了毒障，不如说是活活饿死的!”楚源怀说着，眼里浮现起那些人去世前的模样，一想到现在的他也和十年前的他们一样，楚源怀的心里不禁涌现出一股寒意。

　　竺陌发现了楚源怀眼底的恐惧，不禁冷笑一声，烟穹岛的毒障原本并不害人，是他们这些“江湖正牌”为了自保，争着抢着要除烟穹而后快，长老们迫不得已才散布了剧毒其中，可楚源怀竟然靠着，以她的血为药引炼丹，才苟活了这么久，对竺陌来说，让他这么死去，才是最便宜他的，现在看来，这血丹他不仅自己吃，还当做人情送给了别人。
　　沉默良久，竺陌才缓缓开口说道：“今日来，向楚堂主讨一样东西。”

　　“讨什么？讨我的命吗？啊？哈哈……”

　　“讨当年的债……”竺陌停顿了一下，看着床边不过三指高的蜡烛，又接着说道，“这只蜡烛燃尽时，便是堂主还债之时。”说罢，起身向门走去。

　　“陌儿……”楚源怀的一声，让竺陌停下了脚步，“往日这个时候……你最爱跟着我，还有你明奕哥哥一道，去桓安山上……骑马，采桑果，一日下来，我们几个大人，还没你个小娃娃采得多，你……可还记得？”

　　“……记得，我什么都记得……”

　　她当然记得，她记得当年那个带着她玩乐的楚伯伯，更记得十年前那个带着一群“江湖正派”冲上烟穹岛，杀光她族人的那个楚堂主！

　　“当年的烟穹族人……可有存活的？”

　　“……没了，我们将尸身和烟穹谱一一对照，整整七日，三万七千两百二十一人，……一个不少。”楚源怀的眼里不知何时留下了泪水，“陌儿，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我儿是无辜的啊，只求你放过他，当年之事，他一概不知啊，只求……只求……”蜡烛燃了一半，楚源怀已经丧失了五感和四肢力量。

　　竺陌边开门，边说道：“放心吧，当年的事，他既然没参与，我便不会为难他。”

　　竺陌边走边回忆着楚源怀最后的话“一个不少……一个不少”竺陌早就知道没人活着，却还是想问问，她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何等的愚不可及，当年的光景刹那间浮现眼前，何等的凄惨，她为何还要执着的想着有那么一两个幸存的人呢……

　　刚走到庭院中央，突然一阵心悸传来，竺陌跪倒在地上，左手紧捂住胸口，右手撑着地，以确保自己不会倒下，突然，竺陌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搂起，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已经腾空而起了。

　　“什么人！”竺陌很震惊。

　　“别说话。”男人没有多余的话 ，只是简单的回应了一句。

　　不过须臾间，竺陌就落了地，“别动！”男子的语言温柔，却让人不敢反抗。

　　只见那人将竺陌轻扶起，右手点上竺陌的头部，左手搭在肩上顺势一转，右手游走向下点住背后的几个穴位，最后对着脾俞穴的位置以掌发力打出。

　　或许是力道大了些，男子放手时，竺陌顺势弹出几步，弓背屈膝站在原地，男子走到竺陌面前，恭敬地揖手说道：“在下闵梵，刚才见姑娘身体不适，前门守卫又似乎发现了姑娘，不得已，这才将姑娘带走，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

　　“……”竺陌依旧弓着身子，没有反应。

　　“不知可否请教姑娘芳名？”闵梵看着眼前人，眼眶中流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痴迷，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此刻，他等了多久。

　　“白衣。”竺陌抬起头时，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没有一丝表露。

　　“姑娘姓白？”闵梵的眼里带着几分疑惑。

　　“无名无姓，原来的名字不记得了，就这么叫吧。”竺陌回答道。

　　她也不过是看着自己身上穿的这件白衣服，于是便随口起了个名字，她既没有了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未来，随便一个名字，够她用几日就足够了,也不必纠结好不好听，奇不奇怪。

　　闵梵犹豫片刻，才缓缓说道：“见过白衣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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