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照海[神雕+神州奇侠]

　　柳随风的上一世，死于怀疑。
　　他死得狼狈，先自断一臂，又中了八道追魂鳞，剧毒取走了他的呼吸。柳随风就这么阖上眼，魂魄飘远，轻如柳絮，好像飞掠很远，降落在一片海水里。
　　昨日种种昨日死，爱恨模糊，执念也释然，柳随风徘徊在黑暗里，渐渐不知年岁，忘了来处，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爱她甚于生命，又为什么为他尽忠，悍不畏死，有些事做来不问生死，可是回头思考，竟然想不出半点原因，他问自己：你爱，你忠诚，当真理由充分？即是适逢其会，难道便不需问值不值得？久而久之，灰色的灵魂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在深海里荡来荡去。
　　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柳随风，你这一生，当真无怨无悔？”
　　灰色的灵魂沉默良久，轻轻说：“无憾无悔，问心无愧。”
　　冷冰冰的声音接着问：“若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行止随心，来去自由，你愿意吗？”
　　灰色的灵魂亮了一瞬：“当然！”
　　海的深处亮起了一盏灯，是冷蓝色的，柳随风朝那处飘过去，没有东西阻拦他，他也无处凭依，就这么飘了许久，他摸到了那盏灯，灯芯上燃着四个字，“海枯石烂”。
　　灰色的灵魂伸出一束轻烟一样的分叉，碰了一下，“噗”一声，被灯芯吸了进去。灯灭，深海寂寂无声，一切复又归于平静。
　　灰色的灵魂却没问，重来一回，代价是什么？
　　还是他清楚，自己这一生，虽然匆匆却不淡淡，饮烈酒，杀巨仇，尽忠守义，又用情至深，可谓大痛大快。
　　命运强加于他的选择，他已履行彻底，不问倘如！命运此刻留他住，是来还他旧债，还当世人杰自由。就活该为他燃这盏灯，照这片海！

　　——

　　古墓石塌上昏迷着一个少年，这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眉若春山，眼眶深邃，鼻梁又直又高，上唇很薄，长成后丰神秀骨的样子依稀可见，本就雪白的肤色因为受伤几乎透明，肩上、肋下、手臂均有刀伤，伤口因毒而发黑，深可见骨。
　　一个丑脸老妇在旁边喂这少年玉蜂浆，又给少年包扎伤口。一位绝色的白衣少女在老妇身后站定，神色冰冷淡漠，微微低头望着少年。
　　昏迷之人情状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十分糟糕。少年牙关紧咬，眼角眉梢俱是悲戚之意，仿佛被千万重过往纠缠住，却始终一声不吭，老妇以为自己弄痛了少年，下手更小心
　　少年突然喊了一声“我……”，话未说完突然睁眼起身，老妇手里的伤药即将倾倒，竟被那受伤的少年一手接住放在塌上，然后他抬眉，露出一双寒潭般的黑色的眼眸，有一瞬间，仿佛有个睥睨过江山也闲话过渔樵、江湖子弟江湖老去的灵魂隔着这具年轻的身体重新凝望这尘世，不仅老妇，连那看似淡漠无情的白衣少女也愣怔一刹。
　　丑脸老妇回过神，拿过伤药，柔声拍拍少年的手道：“好孩子，谢谢你。你伤的真重，是什么人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你晕倒在附近，不知你叫什么，为何而来，又为什么受这么重的伤？”又递水给少年要他喝。
　　那少年喝了口水，低声说了句谢谢，道“我叫柳随风……”他心思缜密，为人聪明慎重，可此时伤口处传来阵阵疼痛，胸臆间有一股不平之气，记忆空白又情绪混乱，对面这善良热心的老妇又是他救命恩人，于情于理都不该欺瞒，柳随风破天荒地实话实说：“我叫柳随风，我只记得这个，其他都不记得啦，好像没有亲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受伤在此。我现在心里乱的很，对过去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心中不平，回忆起来却全是空茫，简直是……实在抱歉，我……”竟有几分语无伦次，复又道“婆婆，不知您尊姓大名，在下实在是感激，救命之恩实难报答，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丑脸老妇，也即古墓派的孙婆婆，见柳随风少年遭逢大变，身受重伤且失去记忆，却仍能强忍痛楚，始终有礼有节，兼态度真诚温柔，说话文绉绉地还有几分可爱，便更增好感。她给柳随风背后垫了个硬硬的枕头，扶他靠在床边，柔声说“这里是古墓派，你叫我孙婆婆便好”，又起身笑着示意柳随风对那白衣少女见礼，“这位是这里的主人。”
　　柳随风抬头，直视那身着一袭单薄白色布衣的少女，见她秀美绝伦，神色淡漠，清冷干净更胜冰雪，肌肤全无血色，眉目清朗，竟有璀璨神光，一时有些自惭形秽，顿了一顿勉强拱手道“不知姑娘尊姓？”却是连姓名也不敢问全，生怕亵渎。
　　孙婆婆赶忙按下柳随风的手，又因为这十三四岁少年故作老成的语气没忍住笑了笑。那少女神色不变，开口声音婉转，清泠泠道“我叫小龙女。”又说“你已饮下玉蜂浆，伤口的毒已然无碍。”原来这十六岁的清丽少女便是终南山活死人墓的主人小龙女，她和孙婆婆二人在古墓中相依为命。当天正是小龙女去采集玉蜂浆的日子，她在墓地外林遇见这脸色苍白布衣染血浑身是伤的陌生少年。这少年出现地无声无息，竟未遭玉蜂袭击，小龙女遂把少年提回古墓救治。
　　柳随风笑着道“那我便叫你姐姐吧。”竟连姓也不称，又道“在下柳随风，拜见姐姐，拜见孙婆婆”。孙婆婆眉开眼笑，连道不必多礼。
　　这少年受伤昏迷，始终眉头紧锁，谈话间谦恭敬重，不见一丝笑容，此时突然展颜，笑意温柔和暖，如雪中红梅绽放，竟有惊艳之感。只在场二位，一个是慈爱老妇，一个为淡漠神女，无人称赞这春花春雨般的笑意。
　　小龙女点点头算是应了，在床边的石凳上径自坐下。古墓素来不留外人，留陌生男子更是违反门规之大忌，她本想开口下逐客令，要柳随风伤愈后便离开，但忆及这少年昏迷时眉眼痛色，那一双暮色深沉的眼，还有这谦恭有礼的真诚姿态，赶人的话一时竟未说出口。孙婆婆给柳随风端来白粥和糕点，嘱咐他慢点吃，小心伤口，又念“苦命的孩子”。
　　小龙女又默默地远远地看了柳随风的伤口一回，终是起身道“婆婆，待他伤愈，送他出去。再给他一瓶玉蜂浆。”语意自有一股威严，却也不说具体日子，然后看着柳随风。
　　柳随风会意，笑着道“姐姐，在下感激姐姐好意，养好伤后自不在叨扰，这期间便多蒙照料啦。此时或日后有什么为难的事，在下虽人微言轻，武功低微，却也愿效犬马之劳。”只嘴上乖乖说着伤好立时便走，心里怎么想却没人知道。
　　小龙女被道“也不必如此，你好好养伤便是。”孙婆婆怜惜柳随风，又对他好感甚深，有心多留他几天，见小龙女未把话说满，便不做声，听柳随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郑重其事再三道谢，深感好笑，道“听你姐姐的，只顾好好养伤吧。”

　　柳随风吃了糕点，受到伤药和中毒流血的双重效果夹击，只觉困倦，仍然强撑，孙婆婆一眼看出柳随风的倦意，收了碗碟，将柳随风轻轻按到塌上，叫他只管睡去，有事叫她便好，又整了整被褥，挂下了床帏，关门去了。
　　柳随风沾枕头就睡，前半夜甚是酣沉黑甜，后半夜又开始发噩梦，一会梦见自己用身体挡暗器，一会又沉在暗无天日的海底，在海底看见一盏灯，去摸了又被烛焰灼伤，转眼又在一口棺材前被围攻，嘴里一会喃喃“既是兄弟何必疑我”，一会又喊“有我在谁也别想过去”，颠来倒去，乱七八糟，直惊扰了小龙女来探。小龙女在古墓长大，习惯了黑暗，行走视物不用灯烛，她悄无声息进入屋子，撩开床帏，只见柳随风满头冷汗，双手相互紧扣，臂上刀伤已经渗血，于是伸手拍了拍柳随风的手臂道“醒来。”并注入一道柔和内力。
　　柳随风浑浑噩噩之间只感到冰雪一样的冷意触碰肌肤，却不凛冽，反而十分柔和，猛然睁眼，满目黑暗，慌了一瞬，开口道“姐姐？”回忆噩梦，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小龙女嗯了一声，道“你被噩梦魇住了。”
　　柳随风心绪正值混乱脆弱，本想开口客气称谢，并为打扰小龙女休息道歉，思及这少女先从危难中救回他，又从梦魇里唤醒他，突然不想做那谦谦君子，甚至有几分鲁莽地开口，“姐姐，我梦见过去了，但醒来什么也记不得。”
　　小龙女又嗯了一声，拿出块手帕递给他擦汗，“你该睡了。”便转身离开。
　　柳随风未将手帕凑近便闻到冷香，随手拿袖子擦了擦额头汗水，把手帕好好叠起放在枕头下面，胡思乱想一阵，又撑不住睡去了。

　　第二天柳随风的身体便好了不少，他执意起来帮孙婆婆干一些不重的活计，发现孙婆婆偶尔咳嗽，断定是古墓阴冷所致，无师自通地寻了些草药来烧，竟无多少烟尘，并能祛湿。
　　孙婆婆发现柳随风虽然记忆全无，但是聪慧过人，稍通药理，还会煮饭做菜，且厨艺进境几乎是一日千里，竟起了留柳随风在古墓的心思。虽然古墓派门规森严，派中女子又修无情道，可孙婆婆是小龙女师父的仆从，看着小龙女长大，对小龙女满心疼爱，见柳随风温文周全，进退有度，又遭逢大变，对柳随风又是万分的喜欢怜惜。孙婆婆早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恐有一日逝去，小龙女再无人照拂，此刻不禁心里有了一个主意。
　　可孙婆婆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个主意，留下了一个外面温文有礼，内里果决狠厉的小狼崽子，也是这只小狼崽子，把白衣神女叼到了自己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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