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淼今生

　　五岁的时候，我在雾海市郊区的一座孤儿院里和我的姐姐褚绯一起生活。孤儿院里的老师为了让我听话，总是用姐姐和我比较，“姐姐的毛巾叠得真好，褚缙的毛巾叠得怎么样呢？噢…噢…小缙要向姐姐学习呀……”我最厌烦听这些话，可是我还得喜笑颜开，显出愿意做得更好的样子，他们才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厌恶这样的敷衍，也厌恶这样的顺从，可我却无可奈何。
　　我的眼睛是伶俐的单眼皮，黑色的瞳孔像灵敏的狐狸，而我姐姐的眼睛是双眼皮，桃核一样的形状，眼周泛着淡淡的粉色。我一直觉得自己像没发规整的面团，像一块玊。别人夸奖我姐姐的时候，我很难过，他们夸完我的姐姐，有时候还会担心我尴尬，再不痛不痒地安抚我几句，这几句话则让我更难受。孤儿院叠毛巾的比赛让我觉得幼稚万分，我一点也不想把毛巾叠得规整好胜过我的姐姐。在上厕所洗了手之后，我悄悄把手用力地抹在姐姐的毛巾上以此泄愤，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一天下午我和姐姐去小花园玩，我啃着一个梨子，看见阳光下有一簇粉色的花随风飞舞，扑过去时狠摔了一跤，梨子滚远了，小花还在摇。孤儿院的阿姨赶忙过来拍我身上的尘土，相当于是边拍尘土边打我：“衣服刚换上就脏了，梨子也糟蹋了！你能不能定点神？吃个东西也不安生。你看看你姐姐，你也是女孩子，能不能文静点？”取代疼痛，先涌上心头的是羞辱。我想我大概不应该吃那个梨子，但不觉得我不应该扑那朵花。这时候，一对穿得很体面的夫妇走了过来。姐姐脸上因为我摔跤隐隐的笑意遇上生人就绷住了。我向来比褚绯胆子大，但也不敢上下打量他们，只是看向他们的眼睛。
　　那位先生问：“你怎么摔跤啦？”他的眼睛笑意盈盈，就像来我们孤儿院那些义工的领导，是一种装出来但是十分实用的温煦。你能感受到，透过这种温暖，你是触不到他本人的。我说：“我想扑那朵花。”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说：“噢，那是王不留行。”其实那是一种路边开的很普遍的花，粉色的，只是在阳光下忽然漂亮了一瞬。花朵的形状也没有什么新奇，就像小孩子在美术课上能画出来的最基础的小花的样子，可是这朵小花却有这么奇特的名字。阿姨捏了捏我的手臂，悄悄地提醒我。我知道这两位很有可能会影响我的生活了。
　　阿姨微微欠了身，把我们两个领回屋里。这对夫妇远远地跟着我们进去了。褚绯压低声跟我说：“你完蛋了！要是你今天不扑花，就不会摔跤。现在他们看到了，很难领养你了！这些大人都不喜欢调皮的小孩！”我回道：“那又怎么？哪怕我在这里扑一辈子花，也要一个真心领养我的人。他们不爱领养就不领。”“那朵花那么难看，要是你因为一朵臭花没被领养，等着后悔吧。”她看看我，用力撇了下嘴。“你胡说！不难看。”我开启了一段小孩子没营养价值的拌嘴。“就是难看，粉得那么俗，随便一条路上都有。”我不知该怎么辩，说：“那你喜欢的花就好看？”她指指小径边的李树，李树的花白如嫩玉，花蕊错落鲜艳。“那种花才好看。”我哑然，忿忿地走快了些。
　　那对夫妇在办公室里待了很久。我们则心神不安地在外面吃晚饭。我很希望他们领养的是我，并且只有我。可是想到最后，我的心又灰了。他们一定会告诉来人，姐姐平时更乖、更聪明、表现更好，那对夫妇的眼睛也会看到，姐姐的样子更好。如果只领养一个，那个人一定会是姐姐。如果我和姐姐都被领养，更受关注的也一定还会是她，那样我还是跟在孤儿院没什么两样。最后我得出结论，就让姐姐被领养走吧，我宁愿待在这里，这是最好的结果。
　　吃完晚饭之后，阿姨端上点心，褚绯咬着梨片看向我，我什么也不想吃。
　　一会儿，夫妇二人出来了。他们一眼就看向姐姐，我已经知道了结局，深深地低下了头，内心在哭泣。但是，心中短暂地泪如雨下以后，我想，这没有关系。我可以被任何人伤害，但是我绝对会保护好自己。这一点我早就明白，所有人都觉得妹妹不如姐姐的时候，只有我可以真正安慰到我自己。无论如何，我不会帮着别人否定我。就在我决计抬起头的时候，我感到一道目光，也慢慢地掠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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