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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时间总是那么的神奇,每当我以为自己停步不前的时候,猛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改变许多。我并不想把时间当做神秘深奥的东西,在我的世界里,时间就是我; 全部的时间,就是我的一生。
此时此刻的我已经完全无法正真理解过去的自己,因为记忆是构成完整的我必不可少的零件,同时也是时间中最可怕的部分。但我却还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或者是我的某个部分正清晰的记得,记得那些支离破碎,凌乱的没有章法的画面——全部都是我行走时的模样。
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平静的湖面,虫子和鸟儿被炙热的空气糊住了嘴,大人们也趴着打盹儿。
我偷偷地起床,奶奶的鼾声清晰的从泥土墙的缝隙里钻过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茅房,遮蔽茅房的一米多高的石墙上蒙着一块塑料布,爬到墙顶轻轻掀开,耀眼的阳光直直地蹿入我的眼睛。我喜欢田野,喜欢自然,喜欢一切没有人的地方。或许是我太过自我,因为人们总是会对我婉言相拒,而它们总选择接受,所以我深爱着它。但心中不免期待,希望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人,能静静的聆听我的心,不会拒绝我的拥抱,能回应我无声的呐喊。人们总是互相需要,又相互伤害,我害怕寂寞,又在寂寞中寻求温暖。
泥土和草汁的气味成了我记忆里永恒的调和剂,我会在回想起它们时也回想其那些在河滩上打滚的快乐时光,回想起那个时隔遥远才得以实现的约定,回想起那些已经淡去的心情。一切都随着潺潺的流水一去不返,在奔流的旅途中越发清冽甘甜。
国庆假期前,我决定要回家。
独自坐在路边的椅子上,看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行人,突然很想回家。
对于自己现在寄居的城市,我总是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住户,一位客人,疏离的就算某一天我突然消失也不会令它产生丝毫地改变,而我的家乡,却更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位主人。在外读书的日子总过的很快,一眨眼,九年过去,时间如白驹过隙,世事如白云苍狗,细细回想,回乡的时间竟然很少。每每想到这里总觉得心里空空荡荡,难以安宁。
回去的时候要到高速路口的大桥下等去往老家的长途大巴,由于要去的丁镇太偏僻,等车的地方没有站台,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可以在这里搭车。
我同司机张叔和售票员稍微熟了,才知道他们是丁镇人,从前就认得我爷爷,我家还在丁镇卖豆腐的时候,他们是常客。而转眼十几年过去,我家早就不卖豆腐离开了丁镇,回到村里。爷爷奶奶都不喜欢丁镇,更不喜欢丁镇的人,那时候的丁镇有着小香港的美称,而人的行径却同那繁华截然不同。他们心胸狭隘,狡猾善妒,甚至于奸诈势利,尖酸刻薄,可时间流走了,物是人非,就好像那些奸诈势利的心性也被冲刷个干净,如今丁镇的人也变得真实而亲切起来。
张叔同我闲聊,说到处都大变了样,旧公交站也要重修,在马口桥那里建了一个临时的。
我问,马口桥在什么地方?
售票员抢着回答,“我记得你们七姑婆以前就住那边,以前她常带着你玩。”
我点头,看向手机。
大巴车上原本只能乘坐二十二人,可是现在满满当当塞了三十几号,干什么的都有,老人居多,我没位置只有坐在司机旁的背篓上。大爷是给儿子送鸡回来的,这会儿盯着我打量,突然拍了拍我,说,“你,你是不是六队那个杨水电的孙儿?”
我侧头,有些震惊,我的爷爷在做豆腐前是在供电站工作的电工,大家也都叫他杨水电,我点头。
老人笑的开朗,拍着我的肩膀,说,“唉哟,那些年没得公路的时候,你爷爷他们来给我们接电线,扛起那个电桩上山,好辛苦喔,每次打雷下雨停电,路又烂他们来好几回都差点儿摔到山沟头去!”
这些人也许不记得爷爷的名字,但是却知道他的职业感激他的工作,那些在每一个黑夜亮起的点点暖光,也在他们内心的深处留下了永恒的记忆。
后座的婆婆也来搭话,“我还记得到,那年子你爷爷来修电的时候,我们家猪跑了,他们几个修水电的,还帮我们赶过猪嘞,哈哈哈……”
我也跟着笑起来,问她怎么来了城里,她说是来看小孙孙的,看完啰,就回去了。
我又低低地问她怎么不在城里跟儿女们住在一起。
她回答,“屋头还有地方果木要做,不回去地方哪个做咹?城头不好,晚上到处都亮,闹得慌,人老了,在城头睡不着……”
我细数着自己不能安眠的夜晚,却觉得太少,不是自己年轻,我想着,自己是否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已在不知不觉中脱去与我相隔异地却融入血脉的根。
坐在大巴车上,叶子烟,汗水和其他厚重的气味并不让我厌恶,甚至于隐约带给了我安心,这是回去的路,我似乎是坐上了回归故里的时间胶囊,故乡就在我的过去的记忆里。我明白了自己的自私自利,既安于城市的便利与富裕,又眷恋故乡的朴实与温情。我毫无顾忌地享受着安逸,又往往在梦中回忆起令人安心的气息,是城市的安逸,是故土的气息。在外奔波的游子疲倦了,拉上归去的车窗,在幽暗的车厢里响起归人的轻鼾和呓语。
爷爷打来的电话拍醒了车里静谧的气氛,爷爷说他嘱托大爷爷到马口桥接我,我在电话里听见了熟悉的叫牌声和咳嗽的声音。农忙的季节已经过去闲下来的乡里人喜欢聚在我家的院子里打些麻将和长牌,童年的记忆里,除夕的夜是同家人和那些通宵打牌的人一起度过,远处的天空被七彩的烟火点亮,我爬在院子边晾衣服的竹竿上,奶奶在烟火的余光中端着一碟映照着火光的炒花生看着我笑。
售票的阿姨大声催促着乘客下车,人们或背或提,或扛或拉着自己的行李,吵闹地下车。入眼的是钢板围成的简陋车站,湛蓝色的顶棚看上去同晴空一样新鲜。
提着鸡笼的大爷指了指铁门口停着的几辆摩托,问我要不要搭个顺风车,两个人搭省钱。我解释说不,家里叫了人来接我。大爷笑呵呵地提着鸡笼对一个开摩托的中年人招手,看样子是熟客。搭着车离开的大爷还在远处的车上对我挥手。
我拉着自己的行李在树荫下等待,马口桥斜斜的路牌插在马路对面的土坡上,抬头看见的是不远处的高架桥,一切都是陌生的模样。时光流逝,物非人易,太阳炽烤着大地,我隐隐记得七姑婆的家要往路的另一头去,走过一片不算茂密的树林,有一座清秀的瓦院,院子前是荷塘,我同七姑婆的孙子在荷塘便掰莲蓬。
大爷爷还没有来,我打了电话去,爷爷却告诉我说,大爷爷去了,没有见我,便又回去了,叫我自己打车回家。我觉得奇怪却没多想,不知所措地脚下却已经向记忆里七姑婆家所在的地方走去。
周遭的土地空旷了许多,树木退到了远远的地方,我看着不远处刻着“工业园区”几个大字的石碑,也不知道它伫立在这片土地,是祭奠着谁的到来与谁的离去。野草到是好不客气的铺了满地,厂房的烟囱直挺挺。或是钢铁厂的匡匡响声,或是食品厂里冒出的烟气,吵闹得比大巴车上还有“人气”。
我走近了些钢铁厂的门口有几个短利的人影在往大车上扛钢筋。
“小伙子!小伙子!”我看见有一个人直起身对我招手,我疑惑地走过去,那个中年男人扯起衣角擦拭额头和脸上的汗水。他蓝色的短袖上还有钢筋血红的锈迹,方方正正的脸庞虽然黝黑但胡子却剃得干净。
我不好意思地问他是在叫我吗。
男人点头,走近了打量我,他突然笑了,指着我身后的路说,“车站在那头,那头走才有车,往这边走都是厂子,啥也没有。”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工人的好意,他是想提醒我,以为我走错了路。我也笑着同他说,“我是找人来的,谢谢大哥了。”
他拜拜手说,“唉,我大儿都要结婚了,你还是学生娃吧!喊我叔吧,你来这儿找哪个?说说,我以前就是这边的,我知道。”
我说我找杨莲花,她是我姑婆。
叔沉吟了一刻,雪亮的眼睛流露出回忆的神情,“杨莲花啊,他们屋头前两年就搬走了,房子被修厂的占了,这个时候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了。”
我笑着告诉他没关系,我也是顺路瞧瞧,没什么大事,现在也就算了。
叔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脚上的胶鞋抹了,仿佛在为谁出这一口恶气,“这地方早就不住人了,放些啥子东西在水沟儿头,臭的很,地也臭了,没风的时候吸口气都是臭的,咋个住人?人都走了,都走了!”
他口中说自己是在这长大的,这个钢铁厂就是修在他家地基上的,现在也没得地方做了,家里头三个娃,老大要结婚要卖房,老二老三都得读书,他不出来干,日子就没法过,出来搬钢筋,也是条活路。我看着他揉动肩膀,又对我露出一个憨厚老实的笑。
抬头看向头顶毒辣的太阳,我知道世上比这太阳更毒辣的东西还有许多,太阳底下有的人出着汗,而另一些人却流着血与泪。
他说,“得读书啊,我家老大就是没读书,吃了亏啦……”
车那里搬钢筋的人高声喊了一嗓子“赵师傅!”他转头应了一声,又看向我点头,跑了回去。他同那人说笑,弯下腰,同树一样坚毅的腰杆支撑起了肩头担子一样沉重的钢筋。
我脸上笑着走了,就像长大后很多次的离开。书里讲,“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若不是想得多走上相反的路,也不会落到没有车搭的地步。
拉着行李往镇子上走,路上没人,也少见车,我慢悠悠地走着,这样便不觉得累,可我却觉得自己像走地偏了,心里累地走不动路。
镇子已不像从前那样陈旧,街道上各色专卖店陈列,商品琳琅满目,树木浓密地挤在街道两旁,路中才倾斜下黄白的光,好多汽车排在路旁,我没见着停车位,这小镇子里也不多管这些。
街道上多了许多东西,摆在人行道的摊位,停在马路上的车,行人不多,我走的却不轻松。或许只是镇子里一股脑流进了太多东西,镇子里的灵还来不及安排,镇子里的人还来不及适应,于是便使人觉得拥挤,使人觉得狭小逼仄浑身难受。
快步跑过了繁华的街道,店铺的灯光闪了闪全都早早地亮了,天还没暗,街道却是暗暗不明,停在医院对面电桩下的几辆红色三轮车让我安了心。
儿时同奶奶到镇子上买衣服和年货便要搭着这种车回家。有棚有门的三轮车,叫不出名字来,拉车的也长的叫人觉得平凡,无论搭过几回都记不住,名字也是,谁也不提,谁也不知,顶多是张大姐,李大哥地叫,回过头,在街上没开车,谁也人不出,形同陌路了。
我为人腼腆,很怕与人交际,读了许多年的书却没什么知心的朋友,我怕人,便总觉得别人爱嘲笑我,这样想着,人就更加可怕了。我站在街道对面,只感望着对面那几辆车,我仔细想着怎么去搭话,是问,“你好,我要到某某地,多少钱”还是问“到某某地多少钱”?过于礼貌会不会叫人觉得我傻,世人总觉得满口“您”阿,“谢谢”阿,“劳烦了”的人是呆子。
“喂!小伙子!小伙子!”
我抬头,对面有一辆三轮的窗口打开,穿着花短袖带着花袖套的女人对我招手,我指了指自己,女人点头,用又高又尖的嗓音喊“唉,走不!走哪儿啊!”
我脸上一下子热了,我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表情却麻木了似的点头。
女人黑黄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同我喊,“小伙子!走吧!走哪儿?”
我走过去,才发现女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些许,她殷勤地从里面帮我打开门,叫我坐好,旁边车里的拉车人便对着这边笑。
她回了两句,关上门窗,操着记忆里熟悉的口音问我,“走哪儿切啊?”
我嗫嚅,抓着书包带子回她要去某某村六组十五号。
妇女便乐了,她的语气又无奈又觉得荒唐,“我把你送不到家门口,唉,就送到大队上吧,收你四十,我也跑最后一趟了,天要黑了,那么远没人跑了。”
我没说话,点头表示没有问题。
天边泛了黄,我拿出耳机堵住了耳朵,天上的星星还没出来扫把星却旋到了我头顶。刚出镇便因昨天的暴雨冲松了坡,坍塌的泥石堵住了路。等了几分钟妇人有些着急,她打开窗看伸头望向车队的前方,她看了一会儿,天已经不那么亮了,妇女回头对我说,“我去前头看一下……”
我摘下耳机,点点头。
妇女下车跑向车队前,我这个时候才在前车红彤彤的后车灯光中看见妇女的座位旁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蛋糕。
妇女急匆匆地回来,语气有些快,“有人在铲路了,快了,快了……浏阳河转过了几道湾……”她话声还没落,电话便响了,她坐上车,电话拿在手里,开的免提。
“佳吉,你快回来了不?”是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快了,快了,等我跑了这趟就回来……”
“饭菜都弄好了,你搞快哟……妈妈!”电话里又传来小孩儿的声音。
妇女对着手机大声说话,电话里的声音也大声回答,他们怕这小小的机器不足以将他们真实的声音传达,
“我给幺儿买了大蛋糕,等我回去啊……”
“好,好好,你搞快哦!”
我在旁听着,回家的心越发急迫,妇女脸上带着歉意地对我说,“小伙子,我还要回家给我儿子过生哩,这样,我就把你送到村上吧,”我没敢盯着妇女的脸,谁能拒接一位心急回家要同儿子过生的母亲呢?
前路通了,妇女轻快地哼起小曲儿,可前路总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不宽敞的柏油路上,两辆重车堵在了一起,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堵在大坝上,水泄不通。
天已经全黑,我看着妇女再次焦急地跑到前面。我坐在车里,背后的车灯照着我,也照着湖面。湖面的灯光连成一条长长的绸带漂在水面,风想拿起这条光洁的绸带,绸带便破碎成一条条晶莹剔透的小鱼,在湖面腾飞。湖的远处是汇水的山口,天也似乎是从山口挤出,在夜幕里同湖蓝的湖面连成一片;又像是天从山连接的地方倾泻下来,凝在地面。
水库下面有一个学校,我也在那里读过书,每天从家到学校连走带跑要两个小时。冬天的时候路上无聊,就喜欢和同行的表叔,小孃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捣乱。或是爬到矮矮的院墙上用棍子在结霜的院子里画出“还我命来”的字样,或用石头砸路旁人家的门,砸完门拔腿就跑,一路欢笑。放学的时候走累了,就在学校往上的坡躺着,对面是低山,头顶是青天。对面的山上有个大洞我们常在一起讨论关于大洞的想象。
表叔说那地方是蛮子洞,是蛮子住的地方,蛮子白天在洞里睡觉,晚上就出来抓小孩儿吃。
小孃说,那是古代人住的地方,叫山顶洞人。我觉得这比蛮子洞的说法合理一些。
我瘪嘴说,那就是个垃圾洞。许是我的语气太过认真坚定让他们信了我的话,表叔同小孃竟然异口同声地问我这是真的吗。
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随口乱说,我们三人虽然对山洞感兴趣却没有一个人真的去看过。我想这洞在他们心里也只是个趣味,对我却不一样,我天生的好奇让我对奇特的事物有着执着的追求,于是我偷偷去了。那里由一条斜斜的小路同往学校,每日都有人担着学校里的垃圾倒在洞里。我偷偷观察得到的真相就是这样,如若不是将垃圾倒进了洞里,每日那么多的垃圾要往什么地方去?原来那山就好比一个垃圾桶,洞口就是桶口,人们可真会因地制宜,但如果有一天垃圾倒满了呢?谁来把垃圾倒到别处?人有办法往里倒却没办法往外翻,人有的是办法往前走,想走回去更难。
妇女将我送到村里的大斜坡上就停了,我没敢麻烦她让她送我再走一段,只好给了钱自己下车。山是黑的,路是白的,月亮没出来,风都有些凉。
零星散步的房子像是山的眼睛,又想是漆黑的巨兽盘踞在田间地头好奇地看着归来的人。“天边亮要下雨”这是谁告诉我的话?坡下的地方很亮,这不是该有的现象,或者是新修的房子?
走进了才发现都不是。那是几座钢棚做成的蓝白色房子,还有高高的运输带和水泥罐。“中铁二局”的字样散发出火热的红晕。我惊异故土的变化,那些白光的中建筑让我迷茫惊恐。这里是什么地方?回家的路又在哪里?漆黑的夜色里,夏日的风也冷的刺骨,路被压的裂开像是许多要张口说话的嘴,我细细去听只听见虫子的低鸣。可怕,可怕,原来黑夜如此的叫人恐惧,恐惧的又不是黑夜,更像是未知的前路。我在寂静的夜里寻找着路,是向上还是向下?无论如何两条路的远方都是黑色的雾。
“云节!云节!”突然一个声音在上面的路上响起,我侧耳去听,是我熟悉的声音。
我拉着行李一头扎入了上路的黑暗,那呼唤在耳边越来越近。我张开嘴巴回应,一束光穿越远处的黑暗出现在我眼前。那束光指引着我奔跑的方向,我的回应告诉我的家人我的归来,也告诉这片土地,告诉这片土地上的山与水,他们曾哺育过的孩子已经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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