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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心”之难
上世纪20--30年代,中国正处在北洋军阀和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时期。那是个离我们很遥远的年代,对于出生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来说,丰衣足食、香车宝马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吃得饱不用说,还天天因为吃得太饱而减肥而节食,更有人为了保持脸面的光鲜亮丽去整容,去霍霍自己。而对于生活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的我的外公来说,生活就意味着贫病交加、流离失所、毫无希望。每天像浮萍一样,漂到哪里是哪里,能活下去,有口饭吃就算阿弥陀佛了,也许还要面对不断出生的孩子所带来的沉重的负担。
外公是1899年生人,肖猪,长大成人后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生了一个傻儿子和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陆续嫁到了城里,留下傻儿子跟着她生活。妹妹手有残疾,我们湖州话叫扎手,嫁了个瘸子(湖州话叫跷脚)。姐妹俩的生活都很艰难,自然要依靠在城里做工的我的外公接济过活。
外公在镇上的厂里做浆纱师傅。那时候老板不给工钱,包吃住一年到头给四石米,一石150斤,四石就是600斤。
外公常年在外做工,回家的日子并不多。有一次回家,姐姐妹妹就在他面前告状,说他的老婆与兵鞑子勾搭。
外公的第一个老婆长得美,人送绰号“白菜心”。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大家一定知道,小白菜长得水灵。我外公的第一个老婆还更甚一筹,长得那是又白又嫩,跟白菜心一样。一句话,那就是肤白貌美。美丽的女人容易招丑女人妒忌。这不,丈夫刚一回家,姐姐和小姑子就在他面前嘀咕,说看见当兵的在他屋里头。
事情是这样的:经过此地的一艘船遭到了土匪抢劫,船上的物资被抢劫一空。几个当兵的过来调查。此处偏僻,当兵的四处调查之后颇感口渴,举眼望去又没有喝茶的地方,所以就进入外公家让他老婆给烧一壶水喝。可能喝水的时候谈笑了一会儿。乡下地方,少有人经过,偶尔有人来,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也未尝不可;当兵的(说是当兵的,也许是警局的,乡下人不懂,以为穿着黄色制服的就是当兵的)为了破案,向当地住户询问了解情况,聊上几句更是再正常不过。
可就是这么一件正常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描述成了一件私通事件,传到了我外公耳朵里,最终酿成了一场悲剧。而这一切就是因为两位妒妇的毒舌。
外公在听了一顿挑拨之后,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跑到外面砍了一些带刺的柴禾回来。他把他老婆的手脚捆住,衣服扒光,发髻散开,把头发绕在门槛上,狠命地用柴禾抽打。打一下,还勒一下。把柴禾上的刺都勒在了女人的肉里。可怜的女人被打得浑身是伤,肉里还扎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刺。
这女人当初嫁给我外公的时候,定然也怀揣着梦想,指望着夫妇和美,白头到老吧。不想无端遭此冤屈,受此毒打。指望着谁来劝一句,拉一把嘛?做梦!边上的两个女人指不定心里乐开了花,叫你长得白长得美,叫你骚,这下有苦头吃了吧。
毒打之后,女人就躺在床上不起,也没人端口饭,递碗水给她。躺了一两日,当兵的又来此地查访,推进门来找大嫂讨水喝。上世纪20--30年代乡下都是茅屋,进门是件容易的事。谁知看见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肉中还嵌着拔不清的刺。女人的眼泪滚滚落下,说:“都是因为给你们烧了壶水喝,我被我老公打成这个样子。”
当兵的连连叹息:“我们是来抓土匪的,没想到害你遭此大难,你老公简直比土匪还可恶。既然如此,我们帮你想个计策,教训他一下。”
于是他们伪造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体是外公与土匪之间的勾连,信末还附有外公的署名,写完之后就放在了马桶下面。
过了几天就有人来调查此事,搜了一遍房子,在马桶下面发现了这封信,随即以通匪的罪名逮捕了我外公。
被投入东门大狱的外公自然吃了不少苦头。有种刑罚是让他跪在地上,大腿和小腿之间夹一根粗木柱,木柱的左边站6个人,右边也站6个人。在审讯之前,就有狱友关照外公,如果你是冤枉的,就要大声喊冤,因为只要你喊了,老天就一定能听到,就会来救你的。外公自然不肯承认通匪,连连喊冤直到昏死过去。
过了几日,他的姐姐妹妹过来看他,叫着“哥哥”、“弟弟”地嚎啕大哭,被法官的夫人听见了,出来一看,认出了外公。原来我外公手艺好,经常在东门大院一带帮太太老爷们浆纱,因此夫人认得他。问起原委,外公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她宽慰外公说:“我知道你是个浆纱师傅,我相信一定不会通匪的。”她允诺外公替他向法官求情。
法官听了事情经过,觉得也许是有冤屈,于是让外公的老板来保。老板作证船上物资丢的那天外公在厂里浆纱,并没有在村里,打老婆的事情是有的,但通匪却不可能。法官采纳了证言,但也对外公说:“你虽然没有通匪,但是毒打老婆也是有罪的,打死人也是要偿命的。”
外公被释放了,但两条腿却粗得跟水桶一般,将养了很长时间才能下地干活。虽没落下残疾,到底也吃足了苦头,从此对穿着黄色制服的兵鞑子恨得牙根痒。
至于那位“白菜心”老婆,自知从此无法在此地活下去,就央求那些当兵的把她带走。当兵的对她说:“你放心,找个老公总有的。”就这样把这个可怜的女人带走了,从此杳无音讯,不知去了何方。
故事是我妈讲给我听的。那个时代生活在底层的女人甚至整个中国的大多数女人,根本就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识文断字是不可能的,更遑论学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男人就是生活的全部依靠。试想在这样的情况下,女人还会有什么地位?她们的命像草芥一样卑微,若遇个良人,则还能在兵荒马乱的贫困生活中感受到一些人性的温暖;若遇不到个良人,只能任人打骂欺负,悲惨地度过一生。
听了这个故事,我的心久久地怅然,因为一件小事,几句是非,就使得妻子被如此毒打,不知道她的余生会不会一直有那些拔不清的刺折磨她,使她痛不欲生;她丈夫也被投入监狱,遭受刑罚。同时,我也颇感欣慰,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也会有好心人存在,带她离开了这个苦难之地。假若没有人带她离开,试想她的余生会在怎样的恐惧和折磨中度过。但愿她的人生从此有了转折,不要让她遍尝人间的苦难而没有一丝欢乐。
人生来是渡劫的,美丽的女人的劫难也许会更多,妒忌就是她需要渡的劫难之一。生而不美不是错,若心还善良,只会越来越美;生而美丽更不是错,何苦要让美丽成为一种原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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