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碎碎念——影评的N种写法

　　年末的《心灵奇旅》延续了皮克斯上一部《寻梦环游记》对于“生与死”观念的探索，一时迎来好评如潮。除了精美的制作外，褒扬者主要集中在：状似有现实意义的“拯救不开心”；台词与结构中多层“深意”。

　　各国不同的文化观念中，生与死是一组严肃核心的观念。在人们一般不会向墨西哥人核对，或者说当人们接受了一个由墨西哥外衣包装下的美国版本的“三种死亡”论后，观众对于死亡的意义似乎达成了一种空前统一的认知——尽管这种认知，显然是针对跨文化领域中，个人主义文化较重的国度。

　　因为对集体主义文化较重的国家，一个人的姓名存在与消失并不重要。“名可名，非常名。”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比如，在中华文化的传统中，人们并不会因为不记得一个人的名字而忘记他们的存在，一座座无名英雄纪念碑正是中华文化的特征，而这正是个人主义文化盛行的影片中试图解构的。

　　对于美国通过电影来实行文化霸权的情况，相关的学术论文网站，有足够多的文章来证明。其中，研究者不乏有“冷战时期，好莱坞配合中央情报局在□□……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因此被称为不是宣传部的宣传部。”的研究论述（《好莱坞电影对华民主输出》，2014，四川行政学院学报）

　　如果一个观众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西方观众中的一员，欣然接受“享受当下的美好”之类的观点，那么，最坏不过是《美丽新世界》中揭示的那样：各层都欣然接受“当下的美好”。这种阶层的固化可能引起法国“三级会议”的崩溃，可能引起美国“南北战争”的角逐。

　　而当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个体因为社会整体福利上升而拥有相应权利被美化，影片中裹挟的价值观难免令人误以为与“发展的秘密”相关，仿佛其中承载的“道理”是好莱坞影片承载了美国之所以独步天下的“理念”，或者是更宽广概念的上的欧美普世文化。果真如此嘛？

　　有趣的是，美国好莱坞电影不代表美国文化，至少不代表美国精英文化——那个自诩的继承《独立宣言》的国家的例子随处可见：参与起草《独立宣言》的富兰克林曾说：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There was never a good war, or a bad peace）。然而，影片如《蝙蝠侠：黑暗骑士》中，代表用“谎言”维护哥谭市秩序的邪恶小丑，与用“武力”戳破虚伪统治的正义蝙蝠侠。抑或是之前的《肖申克的救赎》、《飞越疯人院》中，好莱坞的编剧们始终热衷于构建一个“和平环境中的虚伪邪恶统治者”与“企图打破邪恶统治的暴力正义个人英雄”的故事结构。这种依据好莱坞编剧创作指导提炼出的双层结构，通过使用这种交叉方式，让影片看起来似乎“深刻”，实际则为混乱提供思想条件。

　　富兰克林又有如：如果激情上脑，用理性控制住自己（If passion drives you, let reason hold the reins）之类语。然而无论是前文提及的《蝙蝠侠：黑暗骑士》或是这部《心灵奇旅》，都在影片中，挑选了最为感官刺激却戛然而止的片段展现：蝙蝠侠身后那座燃烧的城市和月亮船拯救的又一个被执念束缚的基金经理幡然醒悟，愤然辞职……然后呢？当这些让人感到热血上涌的激情之后，然后呢？哥谭市应该用怎样的秩序维持存在？是否“和平”的存在成了“坏”？辞职之后的生活依靠什么继续？电影似乎给了一颗小甜豆告诉大家：“灵魂不会被压垮，生活才会。”然而，同属“西方”概念的罗曼罗兰第一个就会持反对意见：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简言之，来自《独立宣言》诞生国度的好莱坞所造的所谓“普世价值观”在《心灵奇旅》、《疯狂原始人》之类品相一流的作品中，传递的却是一种既非来自本国传统，亦非欧洲价值观的主题内核。值得让人警惕的是，这些内核通过老少咸宜的动画片形式，通过大银幕，悄无声息地植入全球观众的脑海，不免令人皱眉。

　　有人会说，这部影片的题材很新颖。那个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22身上像是许多当代人的缩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过，但凡我们将视线拉得长些，就会发现，这种“对于生活失去兴趣的人，突然燃起对生活希望。”的主题并非新奇：19-20世纪之交，西方资产阶级们的“世纪病”就已成为小说的主题。那些对于生活失去兴趣的著名人物形象中，如果说俄国小说《奥涅金》还是因为爱情成为了拯救心灵的良药，那么茨威格的《奇妙的一夜》则更为明显地证明，至少“欧”“美”的“普世价值”也非一些论文所认为的“西方”的整体概念：作者笔下，那个对于生活百无聊赖，难以获得生趣的主人公通过一夜奇遇，发现人生的乐趣在于向周围人“提供帮助”“被人需要”——“施比受更有福。”东西方文化在这里达到了一次交汇。

　　当然也会有人说，这早就是上世纪的欧洲主题，而且这种观点的持有者在二战中难以忍受而自杀。进而有人可能提出《心灵奇旅》的优秀在于他还原了普通人普通的生活追求——接地气。这一点，依然无法苟同。

　　且不说《心灵奇旅》的立意本质上与东方文化中“志存高远”、“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中华传统美德不同。毕竟，在世界文化大花园中，价值观本是多元的。即便以美国自身的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所留下的需求层次理论为证，模型中，人的需求之间亦存高低：从最低的生存，到最高的自我实现之间拥有相对的高下。而《心灵奇旅》的最大问题，亦正在于此：它以个人为切入口，以动画为载体，进行了一场全民式的洗脑，将影片所裹挟的，服务于美国长期宣传利益的观点——一种既非人本主义，亦非“美国梦”时期积极向上的，服务于如今美国“食利体系”的价值观和盘托出——它固然可以推崇作为一个普通人对于生活的热爱来自生活中平凡的点滴，然而，这不应该是以批评，抨击心怀更高梦想者作为代价的；他固然可以推崇声色犬马的感官世界带来的丰富吸引力，但是，这不应该是以讽刺理性与智慧的文明世界为代价的。

　　影片《心灵奇旅》中几对人设都用了这样的方式构筑：对与大明星合作充满执念的黑人-对生活失去兴趣的小灵魂22，教条严谨的磁场人-充满人情味的磁场人。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执着于一个信念与没有信念；兢兢业业不知变通与灵活变通团队合作间形成了鲜明的扬抑。有趣的是这种褒贬中，恍惚可见美国作者明恩溥在他的《中国人的气质》中概提及过的：“面子”、“灵活的固执”、“保守”……至于能与大明星同台表演的梦想的实现和乐极生悲多少与《范进中举》异曲同工。

　　不同的是，《范进中举》讽刺的是科举制度下对于人性的异化，而影片在让男主“追求梦想、实现梦想、怅然若失、找到生活真谛”的人物弧线的完成过程中，对于“坚持梦想”这种较为普遍的上进型的传统价值观，也进行了好莱坞概念上的解构，即：”实现了又如何，也不过如此，倒不如也不用设立什么远大目标，就安安静静地混吃等死，并美言之享受当下每一刻”——且这种“每一刻”在影片中是由物质带来的感官刺激实现的。

　　这就要谈论及影片中的主人公之一的“22”角色设置。她有历代名师指导，智慧超群，即便如此，她“了无生意”——且不说这种设定的可能性，一则西方语境中如博学的亚历山大大帝只听说想活得更久的，再则毕竟我们无法与“无”谈论“有”，这就像狐仙站在门槛上问“我是要进还是要出”那么不可言。单就“22”作为一个感官被剥夺的灵魂，来到人间，让她开心与快乐的几乎一切，均由官能带来：好吃的披萨饼、棒棒糖，好看的落叶与阳光。而与生俱来的深度思考能力成为一种“抑制生趣”的作用力。

　　此处，虽不能提到“读书无用论”的地步，然而对于理性的抑和对于感官的扬成为近期两部好莱坞动画电影的共同调性——《疯狂原始人2》中，智慧与文明成为一种“虚伪狡诈”，在打碎这种“精致主义”后，以生存需求的满足，即与猩猩种族和平相处成为解决方案。这一切，被美化为“与自然和谐共生”。就像《美丽新世界》中，让伽马以下的阶层对于自己残破的世界甘之如饴，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写道这里，依然有人觉得《心灵奇旅》只是一部动画片，背后不需要如此多的思考，那么请让我用如今大众常爱提到《娱乐至死》中的一段话来作为结尾：“虽然美国文化强烈反对“家庭”这个概念……”（中信出版集团，P160）。这是不是与我们在好莱坞电影中随处可见的“we are family.”的概念大相径庭呢？

　　“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他们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仅仅三十多年前，美国还有如波兹曼还曾提出过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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