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旅志

　　同往常，他见师父再将一块扁木细细擦拭，像摩挲他笔下的山河大川，用枯槁瘦指轻细地抚上早已模糊的不知名纹理。按捺不住少年人好问天性，终于将石料一搁，挨近年长者旁侧细询一句何物，后者倒未有遮掩意，温言吐了楸木枰三字，少年人最喜他师父那嗓音色，似斟的一壶醇苦回甘的浓茶，连苍老滞缓之音也倍感韵律。他是听过这物的，不过师父一向醉心挥毫提画，为何每日抱着个棋盘，如此一念头，便又张口作问：“师父，既如此喜这棋枰，为何徒弟未见师父弈过一子，反心系画师一业？”

　　老者只回以低笑，自少年人疑惑的眉眼间狡黠揽了筐备好的酒与盏，由此引出不便多说的缘由，少年人便懂得。每年此时，师父总回这处称为其故里的村野，尔后便独身上山，只说奠故人，也不要人随后，倒是昨日一反常态，邀他同去，虽不明所以，但缠他多年的那位庐山，一朝得以揭其真面目，自然令人惊欣，便窝着悦然，镇定地应了下来。
　　山路多是曲折小道，少年人多次欲接那沉甸甸的物什，尽被老者推挡下来，由此亦可见那位故人在其心中分量，也叫他吃了醋去，闷声不响只顾在后头走。但教他师父唤一嗓，便又颠颠凑去搀扶，以此得了句赞词，倒是羞赧了，将情绪掩在每一块被踢开的石块上，再借其稳妥扶臂，尽入了老者眼内，换得声朗笑。

　　再拨了丛蔡莽，便现一株老竹，隐约见远处矮碑，只一年，即由疯长的野草淹了大半，老者无丝毫恼意，也不见物是人非的悲叹，却是安详从担内拾了弯锄，少年人欲上前，被老者一袖却了：“怀尘去铺席罢，待我除整一番好歇息。”少年人自是听话，兴许因见了师父这位隐秘的故人，于多年的心结颇为释然。

　　这处置好坐席，总思忖再帮师父担些活计，手即刻索去墓后碾断了些草茎，见老者不抗拒，便寻去前头，同弯镰一并压折了掩碑的杂草，眼皮只一瞟，掠到的几个字叫他心猛然一跳，被黄泥溅上的字迹，赫然深刻着许守楸三字，他总不会忘记师父的名姓，那便是他花了眼，与上头的未亡人系在一处的许守楸，是他看错了，正当他用了气力翕阖眼皮，老者已除却碑围野草，突兀地扔出几个字音，少年人听得真切。

　　“长眠于此者，吾夫朝千秋。”

　　那声同往日一般，显而易见年月的沉累风韵，但多了味情绪，他便又咀嚼一遍，直叫他反应这言语所表之意，即刻惊诧地杵直身形，于他师父低缓的颔首间木讷而又仔细地拿眼细细扫察他原以为不存在的未亡人这词眼。

　　老者挑了陈酒封泥，未顾他徒弟怔愣，徐徐攲侧了酒香，复探一双掌，贴着矮碑一遍遍去拭泥污，少年人便回神，倒有些不知所措，又将眼目投于师父，那双勾出百折之山川变化的手竟也会显出愚笨，土黄已渗碑石，便是抹千万遍也不去痕迹。但他稍后又明了，他师父并不是决计要除污，他是摩的那几片名与自己的衔。

　　“师父，两名男子，也可这般，结连理吗？”

　　老者一时未语，将泛红的指掌纳于博袖，扶立身形而后提颅，不同于往满面随和，而是隐出几分执拗的郑重。“士可言钟意，女可言钟意，则钟意无关表象。若契所思，于相处悦然，不见则顾念，即奉肝胆以忠其意，是谓爱也。俗世岂可渎此意。”

　　少年人便无言，似犯了大忌，将颅埋得颇深，脖颈攀憋羞红。老者又将温掌递去，拍抚少年人肩脊“莫要如此，只同你说，若世俗成见你所念，则耽享孤岑，不顾旁论。”

　　语如冷泉，倒浇得他在半知不解中悟出些通透意味，却不知言何，只以点头回应。这一程山中小憩，他唯念师父说的几句理，觉得有些歪于正道，但要他说正道是什么，他也说不出。思绪便猛然一跌，跌进那句“吾夫朝千秋”中，这一言的情，有些叫他熟悉，溯忆许久，终让他追到女娥递去的一碗红豆汤，他曾见过的，那位女娥向书生舀的红豆，让他觉得有些酸，又莫名品出羞意，叫他身上泛满疙瘩打个颤。只这女娥的羞意是含坚定，即面容通红，亦提双水眸装进这书生的执。他突然懂得了，钟意无关表象是如何得来，少年人自是喜闻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于这碑和那许守楸，陡然添了一笔他师父最喜的略浓于卵青，偏于雨色的悲冷。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