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困住的城市

　　2003年，11月1日，雨夜。

　　自-杀很简单，但让陈波心有疑虑的，是疼。

　　陈波的哥哥顾海阳曾对他说自-杀的人是无法上天堂的，会下地狱。

　　可天堂长什么样子？地狱又是什么样子？谁见过？去他妈的！

　　陈波觉得所处的这个世界，应该比所谓的地狱更黑暗、更可怕……

　　陈波在书桌前站着，他拿起冰点香水在手腕上喷了点，在放下香水瓶的时候，他看到了桌子上放着口罩。

　　今天就不戴了，陈波心想。然后他就出门了。

　　南方城市的冬雨蔓延着的阴冷，雨打在斑斓的霓虹灯上，映出一层毛茸茸的光。城市的热闹喧嚣却丝毫不受下雨的影响，而此时陈波的寂寞与无助，反倒是与灯红酒绿的氛围格格不入。

　　陈波沿着21路公交车的路线，从城西一直走到了市中心，汽车一辆辆疾驰而过，溅起路边巨大的水花，溅得路边行人扯着嗓子骂娘。

　　晚上九点十分，陈波抵达靠近市中心的城图广场。他站在一家名叫绿洲的音像店门口，看着贴在店面玻璃上的海报淋着雨发呆。

　　吸引他驻足的是店里播放的歌曲《当爱已成往事》，张国荣温润的歌声委婉又凄苦，歌声包裹着他，温暖而又寒冷，他觉得歌里唱的与自己很像。

　　突然间，耳朵里“嗡”的一声，随后耳内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这几天他的耳朵，越来越听不清声音，这也让他觉得惶恐与无助，他不愿意与家里人多说。

　　陈波迈开步子，离开音像店，往市中心的方向继续走。路过麦当劳、衣裳街步行街路口之后，他准备从两栋高楼之间的黑巷子抄近道前往贸易大厦。

　　贸易大厦是他精挑细选的大楼，如果用跳楼作为自-杀的方式，楼层的高矮应该也是有讲究的。

　　楼层越高，滞空时间越长，内心的害怕与煎熬也会相应增加，但如果楼层太低，可能会出现死不成反而成为瘫痪的情况，徒增痛苦，他涣散的眼神突然抖动一下。

　　所以贸易大厦高度合适，外观又像是一座竖立的灰色棺材。十五层楼的高度不高不矮正好，今晚的自-杀行动是他心中早已确定的计划。

　　当陈波走到巷口时，全身已经被淋得湿透。突然一个男人从幽黑的巷子里冲出来，与他撞了个满怀。

　　男人带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冲陈波低声咒骂，“妈个比，走路不看的啊！嘶……”

　　说完男人立刻往大马路上踉跄而去，他弓着背，提着裤子，一只手捂着腹部，非常紧张的样子。

　　陈波并不在意，转身的瞬间，男人已经被厚重黑暗的雨幕吞没。

　　听刚才那男人的口音，好像不是城里人，他那句骂人的话，尾音有着浓重的个人特色。虽然耳朵里像是被浸湿的棉花塞住一样，但是那人说的话他还是能听清。

　　陈波走进巷子，两旁堆满了日积月累的箱子，把高楼之间的巷子挤得越发逼仄，还弥漫着一股城市阴暗角落里独有的腐臭味。

　　他踩着积水，两脚都被雨水浸湿直至麻木，可右脚还是感觉到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陈波一个趔趄皱眉回头。

　　他抹去脸上雨水，定睛望去，眼前的一幕让他倒抽一口凉气。靠墙的自行车棚下面，一个女人死了一样躺在地上，裤子被人脱了，腿和阴-部裸-露在微弱的灯光下。

　　雨水包裹住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白皙的颜色反倒是在昏暗的环境里越发扎眼。

　　陈波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这女人的上半身以及头部被自行车棚的阴影挡住，看不清面孔。

　　她这是怎么了？

　　陈波立刻想到刚才那个急急忙忙冲出巷子的男人，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画面是一起强-奸案的现场！

　　虽然淋着雨，但是他依然觉得自己在出汗，浑身燥热。他看到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两腿之间似乎在流血，他抽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抹了把脸。

　　陈波看到女人的裙子被扔在一旁，想着要不捡起来给她盖上？但他又矛盾地想这不是今天晚上应该管的闲事。

　　不过最后，他还是迅速捡起裙子，扔在了女人的腿上，随后快步走出黑巷。

　　陈波喘着气走进贸易大厦，他脑中还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被强-奸的女人，她是不是死了？

　　陈波摇了摇头，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路人都在偷偷看他。原本被雨淋成落汤鸡的高中生，应该不会让人觉得在意，可他脸上的那块红色胎记，仿佛成了外人在意他的标志。

　　他觉得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一定是个可笑的红脸怪物，早知道还是把口罩来就好了，能省去不少麻烦事。

　　他低下头，加快脚步，侧身拐进楼梯间，还是走楼梯比较稳妥。

　　陈波推开满是铁锈的天台大门，站在谷城贸易大厦楼顶，风雨肆虐。

　　雨打在斑斓的霓虹灯上，地映出城市里虚伪的灯红酒绿，陈波俯瞰着这座城市，一切开始的地方。

　　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兴奋，紧张。但是心脏不会知道，他的主人正准备从这里跳下去，正好能摔在停车场的空地上，让心脏永远停止跳动。

　　“1……2……”陈波默念着，双手在两腿边抽搐着。

　　“3”还没落点，陈波的手机响了，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心头这一阵焦躁，谁啊，选这个时候打来！怎么连死都不让人消停。

　　他颤抖的手掏出手机，翻开手机盖，雨滴打在屏幕上，把文字折射得扭曲，还没看清楚是谁的来电，手机便从湿漉漉的手中滑落，在楼下的停车场摔得粉碎。

　　陈波愣了愣，原来结束生命只需要十秒不到的时间啊，跨出这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不是吗？就和刚才掉下去的手机一样……

　　他猛然间感觉到雨打在身上的冰冷，感受到风的流动，感受到这个真实世界里纷繁的味道。

　　但是世界啊，正如今晚的雨夜。

　　黑暗，冰冷，残酷。

　　暴力与野蛮并存，社会公平似乎成了遥不可及的幻象。

　　“长成这样，又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这句话从他心底冒了出来，如同一根扎破皮肉的刺。他拨开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露出遮挡了半张脸的红色胎记。

　　他们口中的“喜欢”，原本将是陈波心中永远的秘密，而今，这个秘密被那些人强行从心里拖出来，拉到白日下面暴晒。

　　“秘密”被晒出嗞嗞的声音，红了，焦了，他们觉得这个“秘密”丑陋、恶心，全天下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我喜欢谁，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陈波想起那天偷偷亲吻他的脸颊，直到现在想起来，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陈波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非常绝望。与其为了所谓的爱和希望成为全天下的笑话，倒不如就此选择一个新的开始……跳下去一切都会结束的。

　　陈波的视线变得模糊，但脑中却清醒万分，他觉得自己看透了整个世界，这个无情的、龌龊的世界。

　　此时的他，内心没有丝毫留恋，所有的东西都成了绝望，冻成了冰揉进心里，吐不出来。

　　他毫不犹豫地迈了出去。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巨响，他听到身后天台的铁门突然被撞开，失重的感觉瞬间从下身传来，他后悔了……

　　这一瞬间，他并不想死。

　　下个瞬间，下落感消失了，左臂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有人出现在陈波的上方，大雨瓢泼，光线昏暗，他不知道出现的人是谁，但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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