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不死的丫鬟

　　天际泛了一丝光的时候，鸡鸣叫醒了曾府下人房里的丫鬟婆子们，天光还照不亮眼前的东西，朦朦胧胧中，凭着多年的习惯，丫鬟们完成了梳洗，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地，走出屋开始一天的活计。

　　洒扫，烧火，备水，煮茶，准备早饭，摆好桌椅……今天是重阳节，尤其忙乱，府里的主人们准备出去城外黄须山踏秋。

　　天光大亮的时候，院子里的主人们都起了来，西厢房这边曾二小姐和曾三小姐都坐下服起了早饭。

　　兰桂收拾好了三小姐的床褥，去耳房点着要带出门的东西：笔墨纸砚、糕点果脯这类吃的，茶、棋这类消遣的，一些驱虫、提神的香料、中药……

　　“可备好了？小姐催着出发呢。”吹雁声音清脆，说着走进来，后面还跟着洪嬷嬷。

　　“兰桂顶顶细心稳重的人，肯定早就备齐全了。”洪嬷嬷笑着说，“小姐可盼这天盼很久了——”见兰桂点头，她抱起桌上的大小包裹踏过门槛出去了，得先把这些零碎物品装进马车。

　　吹雁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了递给兰桂，那是一包糕点：“先垫垫肚子吧，少爷小姐们都急着走，来不及吃饭，马上要出发了。”

　　兰桂倒了一声谢，接过来吃起来。

　　吹雁退了一步，打量一眼兰桂，她身形纤瘦高挑，穿着粉紫绫子袄儿，青缎背心，下面白绫素裙，鹅蛋脸，柳眉凤眼，右边眉毛中藏着一颗红痣，尤其娇俏，不过神情木呆呆的，灵气全失，吹雁抬手比了比，自己只到兰桂的下巴，不由长叹口气：“兰桂啊兰桂，我们明明吃一样的米长大的，你怎么就那么能长呢？我看，你都快要比上东府大少爷了。”

　　曾府老太爷生了两子一女，长房住在曾府东边，有大小姐、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二房在曾府西边，有二小姐、三小姐、三少爷、四少爷。

　　东府大少爷今年19，生得面貌俊朗又高挑，而兰桂今年16，身高不仅在丫鬟里像个出头的锥子，和15岁的三少爷仿佛，还隐隐有要逼近大少爷的趋势。

　　这时外边一个圆脸丫鬟黄云探头进来，瞅见兰桂在吃糕点，眉毛一蹙，半训半催道：“快出来，马车在外面候着了！”

　　兰桂吞下最后一块糕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她是三小姐房里的大丫鬟，还有黄云、吹雁两人，吹雁活泼灵巧，三小姐最爱和她逗趣，黄云稳重大方，是三小姐最倚重的，黄云对谁都乐呵呵的，就是对她似乎总有点不喜。

　　吹雁毫无察觉，朗声应了，帮兰桂拍拍袖子上沾到的糕点，拉着她跑出耳房，走上夹道，跟在了三小姐后面。

　　三小姐今年15岁，生得十分标致，正挽着二小姐的胳膊讲笑话：“……”

　　身后跟着的丫鬟都捂嘴偷笑起来，二小姐只比三小姐大几个月，但却相当端庄，被逗笑了也不敢和三少爷、四少爷一样放声大笑，嗔怪地拍了拍三小姐的胳膊。

　　兰桂竖着耳朵听，三小姐素来爱讲故事、笑话，待下人也宽容温和，丫鬟们都喜欢她。

　　小姐少爷们上了马车，丫鬟们也挤进了一辆马车，好几个丫鬟从袖子里掏出了糕点，彼此对视笑了笑，“这兵荒马乱的一早上啊。”

　　兰桂缩在马车里透不过气来，忍不住把头探出去看了看，刚好一人驾着马经过，扭头对她笑了一下，兰桂余光瞥到了，慌忙缩回了身子。

　　马上坐着的是大少爷，后面的三少爷骑着马撵上来，问他：“怎么停下了？”

　　大少爷唇角一勾摇摇头，打马往前去了。兰桂心跳砰砰砰的，心中升起一阵懊悔，没事探头看什么，可巧碰上那个倒霉催大少爷了。

　　大少爷是个十分荒唐的，大少奶奶进府前，就先有了庶长女庶长子，传闻他院子里的丫鬟稍有姿色的都被他收了，东府里还四处勾搭丫鬟，大少奶奶是东府大夫人孙氏的侄女，性子有些软弱，院子里每日乱哄哄的，花一样的年纪灰了心，只好躲在小佛堂吃斋念佛。

　　也不知他什么毛病，每次见到她，都对她露出让人毛毛的笑，兰桂搓搓胳膊上爬起来的鸡皮疙瘩，幸好他们不在一个府里，而且她是三小姐身边的大丫鬟，他做哥哥的怎么也得顾忌一些。

　　车队停在了黄须山山脚，主子们坐着轿子上去，丫鬟婆子小厮们跟随在轿子旁边走。

　　突然，曾府老太爷并两个老爷下了轿子，走到路边对后边的一群人恭谨地说，请对方先过去。

　　丫鬟们偷偷打量这群过去的人，曾府在京中并无底蕴，曾府老太爷从白身到高中探花，全仰仗家资丰厚的老太太支持，老太太出身真州绸缎富商家族高家，自然很有经商本领，将曾府的铺子田庄经营地蒸蒸日上，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就都够让兰桂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了。

　　但老太爷从六品的官职，在京城就很不够看了，这被让过去的人家不知是谁？

　　突然身旁传来一阵低低的抽气声，兰桂虽然没有倒吸一口气，不过也还是微微瞪圆了眼睛。

　　一个挎着剑的少年被簇拥着走过去，惊鸿一瞥中，只看到他眉如剑眼如星，脸像寒玉一样，清冷贵气，通身穿戴富贵而不花哨，身形颀长，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有一种凛冽的气势。他身旁跟着的少年们也都腰上挎了剑，一行人过去，十分地有气势。

　　兰桂从前以为曾府大少爷虽然荒唐，但那张脸不得不说是英俊的，但是一旦和这个少年一比，顿时褪色了许多。

　　老爷们坐回了轿子，丫鬟婆子们无聊，不禁小声议论起刚刚过去的一群人。

　　“我听见老太爷说了句‘侯爷’，再看那群佩剑的少年，莫不是兴国侯府的？”

　　“嬷嬷怎么确定呢？”兴国侯府在京中可是极富贵的人家，老兴国侯跟着先帝上过战场，战功赫赫，兴国侯如今在朝中也是股肱之臣，皇后是兴国侯夫人的姐姐，兴国侯和当今可算是连襟了。

　　“你们伺候小姐的丫鬟，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们采买的婆子倒就这点好，街上早就传遍了。”这婆子还卖了个关子，惹得丫鬟们又急又恼，纷纷催促，兰桂也放缓了脚步。

　　“去年过年时候，北面狄族来劫掠的事记得吧？据说兴国侯世子偷跑出京参军，打退了狄族，班师回朝后，当今亲自见他，还赐了将军封号——”

　　丫鬟们惊叹一声，难怪那少年通身气势，原来竟然上过战场！

　　“嬷嬷为何说他偷跑出京？”

　　“兴国侯先头夭折了两个儿子，临老只得一子一女，独子五岁就请封为世子，金尊玉贵地养着，哪想到世子竟然从小有当将军的志向，府里带着小厮排兵布阵——”

　　先头吹雁喊她，兰桂顿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怎么了？”原来这黄须山上山沿路来，养着玉兰树、桂花树还有红枫等等，路上又香又缤纷，三小姐看上了一枝玉兰花，黄云、吹雁和嬷嬷却都摘不到，这就想起了落后的兰桂。

　　三小姐从轿子里掀了整张帘子露出脸来，洪嬷嬷脸色微变，但也知道三小姐最是跳脱的人，虽是庶出，却很得老太太、二房大太太喜欢，就也略过了这一点小小的不规矩。三小姐抓着兰桂的袖子娇声道：“姐姐快帮我摘了那花，多摘几朵，我为你们簪。”

　　兰桂笑了笑：“小姐放心，我很快摘来。”为她簪倒不必了。

　　吹雁为兰桂指着：“看就是那枝，我跳起来也摘不到，兰桂你能够到吗——”话音未落，兰桂攀着树，绣花鞋踩在树干上固定，已经折了这一枝下来，交给吹雁，自己拍打拍打手上的灰土。

　　吹雁抱着这一捧花，仰头看了看这高大的玉兰树，唇一弯笑出个梨涡来：“也不知你怎么上去的，就折了下来，竟比那猴子还灵巧！”

　　这里的动静吸引来前后的目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扭头看他们，兰桂的目光和他稍一接触，就收回来，抓着吹雁到了三小姐轿子旁，再向前看，那小厮已经转回头去了。

　　吹雁把花交给三小姐，扭头背着三小姐，冲兰桂挤眉弄眼的，兰桂失笑，又抿唇轻打了她一下。

　　心中却想，她的心思这么好猜吗？

　　那小厮是三少爷身边伺候的苗秋千，苗家是二太太带来的陪房一家，在府中很有地位，苗秋千从小跟着三少爷，也很得三少爷倚重，人也机灵长得俊，是府里丫鬟相当好的归宿。

　　三小姐已经订下了婚事，工部侍郎家的嫡幼子，明年出嫁，她们三个大丫鬟，明年说不得要陪嫁过去。但兰桂有自己的心思，工部侍郎这样的大官家里，规矩肯定更重，她觉得继续伺候曾府二房就不错，如果嫁了苗秋千，她未来在外院也能当个管事婆婆，像苗家的一样在府里有体面。

　　黄须山上有座寺庙，名叫黄须寺，十分灵验，名气便很大，这一天来黄须山的人不少，曾家主子们下了轿，小丫鬟和婆子们先去了客堂安置，曾家打算在这住一天。

　　而贴身丫鬟们和小厮们则带着香烛等等物品，簇拥着主子们去殿内拜佛，一整个庙拜完了，众人方才分开行动，有去放生池放生的，有去客房歇息的，有去看万佛塔、藏经楼的，也有和大和尚去讨论佛理的……曾府的少爷小姐们聚在一起，去了寺庙东边一片桂花林游玩。

　　四少爷握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弓箭，虚比着左射一下右晃一下，惹得他两个丫鬟不停劝阻，他今年只有8岁，壮得像个小牛犊，突然跑去踢了一脚桂花树，又跑回来左右看看，扯着三少爷的袖子问：“大哥呢？”

　　三少爷不在意道：“他带着两个朋友一起去玩了，我们别管他。听说这林子里有些野物，不知道能不能抓了打打牙祭。”

　　四少爷马上把大少爷抛在脑袋后边，抓着小弓箭踮起脚找野物，又让小厮把自己背起来看。

　　三小姐抓着路上折的那枝玉兰花，上边有着五六朵花，先自己簪了，又抓着二小姐给她簪了，然后又去抓自己的三个丫鬟：“兰桂，你别跑——”

　　兰桂躲在树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三小姐眼里没什么尊卑，同一枝开的花既可以给小姐簪，也可以给丫鬟婆子簪，但二小姐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她可不敢真簪上那花。

　　但是三小姐正有兴致，哪里能容得兰桂跑了，不过一个面带笑意、瓜子脸细眉挑眼的姑娘揽住了三小姐的胳膊：“三妹妹，你何不给我簪呢？我也眼馋你这花。”这是高老太太的族亲家的姑娘，今年来曾家小住，不过下人们隐约猜到，这是高老太太想要亲上加亲，把高姑娘许配给三少爷。

　　三小姐看她一眼，这高小姐金银玉各种发饰可算堆满了：“我不给你簪，看这满头的金玉，你那细脖子能撑住吗？”

　　高小姐脸色僵硬，咬牙却声音轻柔道：“教三妹妹放心，我惯爱戴这些的……”

　　三小姐撇撇嘴，不太喜欢虚伪又虚荣的高小姐，不过也没了追着丫鬟簪花的兴致，跑去看四少爷射箭了。高小姐惹了个没脸，扭头瞪了眼兰桂。

　　“咦！”四少爷突然叫了起来，“我射中了！我射中了！”

　　前面的草丛里动了动，传来一阵“嘎嘎”的叫声。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