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七岁
1
又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日子,睡到了中午十二点,慢慢悠悠拖着疲惫的身躯摸到卫生间的门口。
昨晚凌晨亮着手机屏幕等待“嘀嘀嘀”的声音传来。其实没什么好聊的,和同学之间的话题无非那两个——你喜欢谁,谁又喜欢你?除了和同学聊,偶尔还会加一两个陌生的男性聊一些“你几岁啦,哪里人”之类的话题。但我总有种警惕感,总觉得屏幕上的文字说的是一回事,实际上究竟是怎样的谁又知道呢?我从不相信网恋,也不是在网上找什么贴心大叔。一般聊到一定程度就会把对方删了,免得被骚扰,然后又会重新加另一个,重复着与上一个同样的话题。
洗漱完毕,望着镜子里的女孩感觉时光有些遥远,这就是我十五岁时的模样:栗色的头发有些稀疏,下巴圆润额头稍窄,内双,下嘴唇偏厚自然外翻。这不是一个美丽少女的模样,但我仍要告诉自己我很漂亮,相比“他喜欢我”,我更希望这是真的。
我的青春从一开始就等待着别人一句“你很漂亮”来证明我的猜想没有错,下嘴唇外翻不是我的错,怎么能纠住我天生的缺陷不放呢?
为什么人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外貌,出生在喜欢的家庭?
人生下来就是在这世上受苦的吗?
奋斗可以改变未来吗?
那我应该怎么努力?
从出生到我的十五岁为止,我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惊人的天赋。只是一个普通的青春期少女而已,同时受着各种各样的烦恼。
抛弃以上各种问题。
我的青春真的是无聊到听起来让人打瞌睡。
但我的青春就在那里,索然无味却是鲜活的,渴望成长又害怕成长,奢望着一个误打误撞闯进我心灵的秘密花园的坏男孩,然后我会告诉他,我们不合适。
肚子好像在抗议了,去看看可爱的外婆今早煮了什么菜,说不定只是一小碗切碎的萝卜干和几条反复煎炸的小鲫鱼!那样我会自己煎两个荷包蛋!
出了一楼左转两个弯可以看见一间瓦房,外婆外公两个人就住在这间老房子里,现在刚好在里面吃午饭。
“每个周末回来都睡到这么晚,昨晚又很晚才睡吧?在学校不会这样吧?”
外婆放下碗筷,盯进我眼底的血丝问道,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在学校我怎么敢!”
在学校我当然不敢晚睡,作为一个初中生的痛苦你们是不会懂的。永远考不完的月考、期中考、期末考,考完了还要时刻盯紧自己的排名防止它往下掉,以及喜欢一个男生却无法被喜欢的心情……
“你就别管她,爱睡多晚睡多晚!”外公的语气永远是那么的生硬。
“我这不是怕她饿着吗!”
“她饿是她的事,饿了总会下来吃的,饿不死她!”
好吧,我承认,看你们拌嘴的画面其实别有生趣,虽然我是一个不乖的外孙,也经常给别人带来麻烦,但兴许你们的寿命因此而多加十年、二十年……
我很高兴,今天虽然周末,舅舅一家人都不在家。舅舅下海去了,舅妈去帮忙卖鱼;大表哥到省会读大学了,平时自然不在家;二表哥这会儿临近高考,只能苦逼地留在学校复习;表妹也许撒欢儿去了。
五月已过半,在这南方小城的乡村,阳光晃眼,此时太阳还不算火辣,也许再过一个月,太阳就会变成一个凶狠的魔鬼,肆无忌惮地炙烤这儿的农田和尘土飞扬的水泥路,小狗也会一整天“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躺在墙角,并不忘用敏锐的目光观察行人。
一条乡间水泥路旁矗立着一幢红砖裸露的三层楼房,从二楼的阳台往远处眺望,一派绿景映入眼帘,农田和树木一年四季都不会变换颜色。我住在这幢房子一楼靠近卫生间的一个房间里,除了一张木床,里面还堆积着一些杂物,例如外婆早些年使用过的缝纫机,如今依然不算老旧,我偶尔坐上面踩一踩,我是不懂使用的,但感觉它的踏板一前一后地晃动蛮有趣的。
从二楼搬了张胶凳拎到三楼。这是我的秘密基地,其他人一般不会上来,因为这一层楼还未装修,是空的,不放任何东西,地板是粗糙不平的浅灰色水泥地面,墙和天花板均被粉刷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石灰。
这里有一个房间四周墙面中间高度的位置被用透明胶带贴了一周的植物标本,标本早已干枯,是田间很常见的小草或中草药,例如三叶草、车前草、狗尾巴草……墙角还放了一个装着水的长塑料瓶子,瓶身长了一块很大的绿斑——应该是苔藓吧——瓶口开着,插了一根红色的胶管。
这个房间是我老早就发现的“秘密”,第一次上来看到的时候就震惊了。原来这层楼不是“死”的,它不仅是我的秘密基地,也是别人的。这些绿色植物被断了根,终日在这面墙上等待天黑,也许太阳可以透过窗折射进来,但它们的命运终究是成为供人观赏的苍白尸体。
我震惊并非因为同情这些生物,而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个有趣的空间。不用猜测我便深知是谁捣弄出来的“小标本馆”,因为只有那个人有如此有趣的灵魂,做这些有趣的事情。
但是那个变绿了的瓶子是干什么用的呢?我始终不得而知。因为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个房间,哪怕是“布置”它的人。
再次环绕那个房间走过一圈,便把胶凳拎到阳台去,在那里开始我午后阅读的休闲时光。
2
五月的风夹杂青草的香味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此时的我仿佛有些困意,也许是风吹得太舒服了吧。
将一张明信片夹在刚刚阅读过的一页(我常用明信片作为书签),看了下页码,194页。便把书合上了。
用书垫在手臂下面,头枕在上面,整个人趴在阳台的扶手边上。
正当我以为自己睡着了,却分明看到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这是梦吗?
一辆白色轿车开着远光灯从黑暗中缓缓驶来,灯光太亮,闪得我不得不用手遮挡眼睛。它却在我面前停下了。
“上车。”
驾驶座上传来一个男性的低沉嗓音。
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于是我打开车后座的门,坐在了右边的位置。
可能这是梦,如果遭遇危险或者面临死亡,我就会醒过来,不可能在梦里死去的。
从侧后方看,这个驾驶座上的男人约莫三十岁,光头,戴一副无框黄棕色窄边方形太阳镜。奇怪,这地方又没有太阳,四面八方一片漆黑,戴太阳镜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耍酷?
但是,看他不打算开口讲话,我也只能一言不发。
坐车上的感觉有些奇异,随着车子往前行驶,我仿佛从车窗玻璃看到了许多一闪而过的我过去生活的画面。它们应该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可这时却像播放电影般一帧帧呈现在车窗玻璃上,仿佛车窗是个屏幕,在不远处有个投影仪一般。
正当我忍不住发问,轿车前方忽然闪现一条白色的裂缝。车继续往前驶,只见裂缝越来越宽,忽而就变得白茫茫一片,像“盘古开天辟地”一般,我一睁开眼睛,便平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
我站在那里一片茫然,再看看自己,怎么换了一身衣服?而且看起来有些眼熟。
然后一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身体变小了?
怎么回事,我梦回小时候了吗?
可是,人在做梦时又怎么会察觉自己身处梦中?除非她醒过来。
当我抬头仔细一看,爸妈分别提了个手提行李带,看起来圆鼓鼓的。弟弟背着书包慢悠悠跟在我身后,我背着书包走在他们中间,手里提着洗漱用品。
“李荷,到外婆家要乖乖听话,也要听舅舅和舅妈的话,要懂得讨人喜欢,毕竟你住在人家家里,就不再像在家一样随意了,知道吗?”
妈妈回过头来蹲在我跟前。
我不知作何回答。
我知道妈妈眼底透露着无尽的忧伤,但我无法安慰她,我感觉此刻的我更像一个受害者。大人为什么要强加要求在一个小孩身上?
“李荷,你是姐姐,要多让着弟弟一点,吃的、玩的,不要跟弟弟抢,他还小。”
妈妈的声音还在悲伤却残忍地震动着我的鼓膜。
我回头看了眼弟弟,他才五岁,甚至还没开始换牙,也许他对于眼前的状态都还没搞清楚,可能都没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将对他造成什么影响。那小小的身躯缓缓挪动着,出于淘气踢飞了路边一个碍脚的小石子。可怜的弟弟。
到外婆家门口了,外婆外公出来迎接我们。
爸妈放下行李又嘱咐了几句,最后说:“过年会回来接你们的,要好好听外婆外公的话。”
弟弟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外婆外公的怀里扑腾,哄都哄不住。
作为当时年仅七岁的我,脸上却没有流下一滴泪水。
我逼迫自己冷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并告诉自己,没关系,在哪里生活都一样。
十五岁的我的意识藏在七岁的我身上——真想和小不点的自己做朋友啊!想给她一个拥抱或一句安慰的话,告诉她,这世上有坏事发生,也会有好事发生,好坏总是交替出现,坏的时候就尽情难过,好的时候就开心到底。时间顺着轴承转动,一切终将随风散去。
世界再简单不过。
但我在这儿只是一个泡影。或许这是一个清醒的梦?我又回到了我的童年,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3
七岁的李荷该上小学了。
外婆告诉我要学会与别人交朋友。我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和我同样弱小无助却陌生的面孔,我不知道该如何从中找出我的好朋友。
班主任是个嗓门极大、蓄着中性短发的已婚妇女,总是动不动就罚全班回去抄写新教的拼音字母,每个字母都至少重复写四到五页纸,搞得我的作业本总是不够用。
我也很无奈,我一直都是端端正正坐课堂上,双手交叉放桌面上,腰板挺直,目视前方,并能保证自己不会发出除朗读之外的任何声音。可是,我的同学们总是做不到,他们时不时发出一些像老鼠般“吱吱吱”的声响,并总被语文老师现场抓包,有时甚至使她恼火得暴跳如雷,即使我坐得更端正些也于事无补,最后总逃脱不了全班被罚的恶运。
上课的时间总是单调又乏味,而且提心吊胆,放学后却看似没那么糟。但我得祈祷邻居家的两个大哥哥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因为他们一见到我就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并叫我“肥头猪耳的外乡妹”,后来叫多了索性简化为“肥头猪耳”。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到这外号的,因为我并不觉得我的长相像猪头。
星期五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了好看的血红色,好像被火烧了一般。当太阳落到了被树林挡住的位置,我往盛好了米饭的瓷碗里夹满菜,跟在表哥、表妹的屁股后面来到房子侧面堆起来的大石头上蹲着吃。
远远就看到那两个大哥哥缓缓走来,我仿佛看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魔鬼气息。
我依然端着碗蹲在那儿,我不可能逃的,逃了就说明我害怕,我不会让他们看出我一丝的恐惧心理,我得保持镇定,否则他们将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变本加厉。
“肥头猪耳,吃饭呢!”其中一个又露出那该死的邪恶的表情。
我盯着我的碗底,一言不发。
“呵!肥头猪耳,还不理人了?”另一个语气里仿佛还有些玩味。
“嘿,你们两个,不要这样叫她。”二表哥李志恒叫停了他们。志恒表哥可能看出了我的难堪,及时制止了他那两个兄弟更加难以入耳的言语攻击。
我很疑惑,表哥怎么会和这种人做朋友,这种整天带给他表妹伤害的人?
也许我还比不上他的玩伴在他心中的分量吧。
无论如何,从这以后,我就确定了志恒表哥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个善良的大男孩。在之后的岁月里,我更是坚定了这个想法。
但我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看着我的碗。其实我很想对志恒表哥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我知道我心里有种类似于温暖的水球在散发着蒸气的东西正扩散至我的全身,像一个长期在黑暗中游走的人忽然看见了火光一样,我又有了勇气。但出于难为情,结果我只能继续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可是,这并不是结束。他们依然对叫我外号这件事乐此不疲。我依然心惊胆战着,还要时刻安慰自己:没事的,等我长大了就会好的,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害怕任何事情——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但其实我觉得长大是件遥遥无期的事情,即使计算着日子也根本不知道它哪一天会到达。
星期六是可以疯玩的一天,只要跟着表妹,就可以融入大家。玩伴都是住在附近的小朋友,无论男孩女孩。表妹仅比我小一岁,却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受欢迎的。她的性格大大咧咧,长相甜美,却有着男孩子的英气,因此无论是男孩女孩,她通通都处得来。我只要跟着她,就不会怕孤单,哪怕玩游戏分组的时候我总是被挑剩下的那个。
然后星期天是用来赶作业的,星期六永远不会有紧迫感,总是要到星期天才察觉第二天就要上课了,老师肯定会当堂叫我们把完成的作业摊在桌面上,她会沿着过道走下来一个一个地检查,谁也逃不掉。
一想到语文老师的嗓门我就害怕,而且她会叫没及时完成作业的同学站上讲台排成一排,伸出赤裸裸的双手接受她手中的戒尺挥舞出来的力量。那意味着不仅要受皮肉之苦,还要在全班面前出糗。
因此我从不敢拖欠作业,并且总能在一天之内完成,只为了周末最后一晚不用顶着发麻的头皮入睡。
至于弟弟,我好像较少关注到他。我可能是个不称职的姐姐,还经常跟他抢零食吃,如果他哭了,家人总是先批评我,然后我会表现得很无辜,并且告诉他们是弟弟有错在先,零食本来就不是他一个人的,应该大家分着吃。
五岁的弟弟还没上小学,也许明年会先送他上幼稚园吧。反正我是没有幼稚园可以上,因为他们觉得对于女孩不应该花太多成本来培养成人——我痛恨他们这样的想法。其实我很羡慕可以上幼稚园的小朋友,因为我知道那里面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跷跷板、滑梯等,就像个小游乐园。但是后来我用事实告诉他们,成绩好坏跟上不上幼稚园,或者上多少年幼稚园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4
这周的星期三傍晚,弟弟蹲在一棵山松树下玩弹珠。
隔壁家里开废品收购站的龅牙阿婆喜欢买□□。外婆也会买,她们总在天黑以后偷偷摸摸进行,每周三次,会有一个阿姨拿一个小本子过来登记。时间一到,她们便准时守在某一个人家里的电视机前等待开奖。
有天晚上我简直被吓到。突然有三四个穿黑衣服的大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还好外婆和阿婆们好像提前得到了消息,慌张地把本子和每个人手里捏着的票据藏在了石头缝里。叔叔们也只得无果而归了。
被抓到会怎么样呢?我想那个负责登记的阿姨可能会有点麻烦,但外婆她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因为据我所知,外婆每次买这个都不会超过十块钱。
大人们热衷于钱这件事情有时真令人伤脑筋。我经常看到外婆得知没有中奖后的失望表情,然后又如何专心致志地盯着某个炒菜或其他与下期开奖的号码有关的节目,试图从中看出是十二生肖里的哪知动物、红波或蓝波……
就比如这位龅牙阿婆,我觉得奇怪极了,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迷信,她深信小男孩的嘴里说出的动物将是她下期下注的目标,百发百中。
于是她问山松树下的弟弟喜欢什么小动物,弟弟回答说:“鸭子!”
“不是,有没有别的?”
因为鸭子不是十二生肖里的动物!
“猪仔!”
龅牙阿婆嘻笑着满意地走了,露出的龅牙更明显了。
没想到第二天龅牙阿婆又过来了,她说,中了!是“特马”!她在我们姐弟俩面前笑开了花,整张脸只剩下一副龅牙,然后说要奖赏我弟弟,硬塞给了他两块钱!
弟弟可能云里雾里的,但他几乎没有一次性得到过这么多零花钱,也乐呵乐呵地笑开了花。
我想骗弟弟分我一块钱,因为我是姐姐嘛,好东西应该一起分享!
不过弟弟没我想象得那么笨,他只分给了我一根棒棒糖!一只棒棒糖才一毛钱!
过了两天,龅牙阿婆又来了,还像上次那样问弟弟喜欢什么小动物,弟弟自然又是回答说:“猪仔!”
“又是猪仔,还有没有别的?”
“小狗!”弟弟想了想。
龅牙阿婆又嘻笑着满意地走了。
但是,这一回却没那么灵了,所以龅牙阿婆再也没有来问过弟弟喜欢什么小动物了。
我就纳闷了,龅牙阿婆怎么从来就不来问问我呢?我知道的小动物比弟弟知道的多得多呢。
5
在夏天来临之前,老师说学校会组织看一场电影。
我不知道什么是电影,但这个名词让我感到新奇,而且只要不用上课,全班同学都会欢呼雀跃的。
我知道从学校正门出去左转直走到外婆家所在村子的村口之间的那条公路旁有间电影院,叫“幸福电影院”,这个名字让人想到了天堂,仿佛进去了就会离幸福更近一些。但实际上它的入口处阴森恐怖的,更像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这迫使我从不敢把脚往里面踏入半步。我想它肯定不是新开的,因为招牌都有些掉色了。
这一次的电影说不定就是请的这家电影院的人来放映的。
当我抬着我的四角方形木凳排列在班级的队伍里,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时,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已经搭好了一个巨大的白色帐篷。
帐篷里漆黑一片,密不透风,除了屏幕上散发出的微弱光芒。坐在里面的我感觉又闷又热,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难受得想吐。还好我是坐在出口附近的位置,在电影还没看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便拖着我的凳子偷偷溜了出去,独自一个人在帐篷外面呆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次看电影的经历给了我很糟糕的体验。也许是我身体太虚弱了,其他同学在那个篷子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一点儿事都没有。
而且我经常头晕,毫无征兆的那种,体检报告说我贫血。
我假装若无其事地跟外婆提起我身体虚弱的症状。外婆觉得我应该吃点什么来补一补身子才行。所以我很幸福地连续吃了一个星期的红枣蒸土鸡蛋——加了葡萄糖液下去蒸,因此吃起来甜甜的。晚餐还有炖鸡汤喝。
其实外婆的厨艺并不好,外公又很喜欢吃很重口味的菜,经常嫌弃外婆做的菜味道太淡了。不过我是没关系的,爸妈早就告诫过我在这里跟家里是不同的,尤其不能任性,否则就会招人讨厌。我倒不觉得外婆会讨厌我,我知道外婆每天做饭给我们吃就已经很辛苦了,我又怎么会嫌弃呢!
天气渐渐炎热,星期一我穿了件短袖低领衫去上课。我很努力地想把背后的衣领拉高一点,但还是被坐在我后座的男生看到了背上的疤痕。他狠狠地嘲笑了我,还准备大肆宣扬出去。下午我就换了件衣服上学,并暗自发誓再也不会穿这种看得见背部的上衣。
关于我背上的那个看起来像打碎的生鸡蛋一样的疤痕,妈妈解释说是因为在很小的时候长了一个脓包,就在平行于腋窝的位置。很难想象那究竟是个怎样的脓包,因为那个疤痕足有一个巴掌那么大。
夏天一来,日子好像变得漫长了许多,天黑得特别慢。白天,当阳光遍布室外的各个角落,唯有舅舅家门前的那棵海麻树下是阴凉的。海麻树枝叶葳蕤,树干相互交叉盘绕,远看就像是一把巨型的遮阳伞,在阳光下投下斑驳的树影。
树会开出温暖的黄色花朵,当花临近凋零会逐渐变红,夏天的时候掉下来散落一地,我们就捡起它的花瓣当玩具用,玩那种类似于盖章的游戏。
左邻右舍都喜欢聚集在这棵树下乘凉,树上还挂了两只吊床。偶尔会在树上发现猪仔虫,这真的是一种很恶心的虫子,绿油油的皮肤,身体一节一节的,有大人的手指那么粗。可是表哥和表妹居然敢摸它,就像摸着手里的娃娃,甚至把它当成某种电动玩具,直到把它玩死才罢休。
表哥和表妹的胆子可不只是玩死一只猪仔虫那么简单,最近他们还喜欢在晚上睡觉前看僵尸片。表哥买了光碟,准备一天晚上看一部。
第一天晚上我也跟着看了,因为无事可做,作业也提早完成了。
结束之后便跟着外婆回去睡觉了。
可是这天半夜却做了一个极其恐怖的恶梦,好像毕生都无法忘怀的那种——幼年时的恐惧总是像一颗种子一样深埋在身体里,深入血液中,即使伴随着成长,细胞每天都更新代谢也无法忘却。
梦里延续了现实中的景象:刚看完那部僵尸片从舅舅家出来,和外婆回到她的老房子里准备闩上门睡觉,忽然有一只僵尸跳出来,我赶紧拉了外婆往外跑,跑到舅舅家门前,看到还有一些人坐在那里聊天,我惊慌地朝他们大喊:“僵尸来了!”可是他们全都很疑惑地看着我。那只僵尸跳着跳着,很快就跟了过来,这下子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我走丢了,我害怕极了,不知道该回去找谁,只好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鼓膜处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声,我知道他们都被僵尸咬了,紧接着也变成了僵尸。我感到无比的绝望,可能全村人都变成了僵尸,只剩我一个“异类”。我没有同伴可以求救,也不敢出去,无助感膨胀到几乎令我窒息。但我知道它近了,正在往靠近我的方向,我撑不了多久,一定是要被发现的,屏住呼吸也没有用了。就在它朝我的脖子露出那可怕的僵尸牙的时候……
我被惊醒了。
惊魂未定,直冒冷汗。外婆还在我身边熟睡,我不敢吵醒她。
第二天我问外婆人为什么会做梦,外婆只是说她也经常做梦。
我说怎么样才能不做梦。
外婆找了一个三角形的护身符给我,说睡觉的时候揣在裤袋里就不会做梦了。
我照做了,并且祈祷再也不要做恶梦了。
这之后几个晚上我都不敢待在舅舅家的客厅里,表哥他们不把光碟里的僵尸影片全部看一遍是不会罢休的。我把自己紧紧锁在房间里,要么画画,要么写字,连声音也一并隔绝了。
6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像平时一样从学校后门回去,需要穿过操场,并经过一小段田间小路才能回到外婆家。这样走比从正门出去那条路近多了,十分钟左右就可以回到了。
然而这天下午刚走出校门,就在门口处碰上了志恒表哥。即使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上学,但平时都不会一起上学或回家。今天的确是很偶然。
“李荷,一起走吧。”表哥也看见我了。
“哦,嗯。”
其实我很害羞,哪怕在舅舅家几乎天天与表哥见面,我也很少主动开口与他讲话。他有他的好朋友,平时也基本不怎么跟我交流。
但是我知道,我们很少交流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我太过内向了。外婆是这么说的,她说我应该主动一点交朋友。外婆总是很努力地鼓励我多开口说话。
“你看见那几座白色的坟墓了吧,中间有一座的墓碑上有个红色的圆点,知道为什么点个红点吗?”
我早就留意到学校操场隔壁的那座小山——也可能只是被人堆起来的泥土,因为它几乎小得不能叫做“山”——那上面埋了几个人的尸骨,立着几块墓碑。
“因为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坟墓,她长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天一黑她就会出来,坐在她的坟头前,等待有人从这边经过。她的眼睛在夜里会发出红光,专门摄取人的魂魄;她的头发可以瞬间拉长,几十米外的人都可以被她用头发像麻绳一样捆起来。”表哥接着说。
“然后呢?”
“当然是被拉进她的坟墓里再也出不来了呗。”
“那女孩漂亮吗?她是怎么死的?”
“应该很漂亮吧,听说才二十几岁,好像是得了病去世的。”
“你怎么知道的?”
“别人告诉我的,可能心里有怨恨吧,不然也不会出来害人。”表哥说得煞有其事似的。
“不可能吧,老师说了这世界上没有鬼。”
我怀疑是因为表哥僵尸片看多了。
“你不会害怕了吧?”
“怎么可能!”
但其实我回答得很心虚。我心里面某个角落可能真的相信了这回事,甚至已经开始想象那个女鬼的模样。
“总之,晚上就不要乱跑,特别是那种阴森偏僻的地方,很容易撞上鬼的。”
我捏了捏口袋里的护身符,我想,今晚应该不会做恶梦吧?
但晚饭过后,我就把女鬼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之后专心地投入到和伙伴们的捉迷藏游戏中。
7
恐惧可以克服,但那些决定我性格特质的瞬间却一个不少地发生着——它们决定我过去的幸福,但也决定着将来的。
当然,没有十全十美的性格,就像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一样。
我的童年从一开始就被束缚在大人的眼光之下,在我还没明白什么是寄人篱下的时候,我就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不必要的时候就沉默——沉默是我驾轻就熟的工具。
我知道我只要静静地呆着,不给他们带来任何麻烦,就是我最值得骄傲的成功之处。
有好吃的要最后一个跑过去,并且要把最好的那些留给他们;洗澡的时候要快,要避开高峰,尽量不造成他们的阻碍;没人在家的时候最好不要私自开他们的电器,用他们的玩具;爱护门窗,珍惜水电、沐浴露和洗衣粉……
但谁说这些不也正是养成我性格里好的一面呢?
我不怪他们,我怎么能怪他们呢,不管是我的父母,还是同样作为家人的他们。相反地,我爱他们,除了他们,我没人可爱。
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理解他们,没人可以不为生活所累,却还要增加我这么一个负担。我能不爱他们吗?
我想他们幸福,谁都不要那么辛苦,可是我只是一个小孩,仅仅是一个小孩而已。我感谢他们让我有直面生活的勇气。
很快我就会升上一年级,换个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我最乐于改变的事情,我会渐渐交上朋友的——我怀抱着这样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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