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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启清平二十五年,夏。
大雨匆匆而来,将恼人的暑气席卷而去,整个京城一下子陷入了寂静。
街上这会儿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少数几个穿着蓑衣的下人帮自己的主人跑腿办事。
临街一个茶楼二层的雅座上,靠窗的位置恰好能看见外头的街景,一个容貌让人惊艳的青年男人正慵懒地靠坐在窗边,看向窗外微微出神。
那青年大概二十二、三,他面部轮廓棱角分明,却并不显咄咄逼人,反而是凌厉的恰到好处。他眼眸深邃,眼珠像是块黑色的宝石般色泽纯粹,加上微微上挑的眼尾,以及右边眼尾处那一颗略明显的小痣,给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
“吱呀”一声,雅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作黑衣打扮的浑身湿透的男子面无表情的走进来,单膝跪地,右手握着一把长刀,往自己左肩处一拍,低下头,声音清冷却又不失虔诚的唤了一声“世子”。
原来青年正是平王府世子言鹤。
言鹤回过神,打量了男子一番,不由失笑:“我说廖一,你怎么每次都这么隆重?下回进来直接回话,别整这些虚的,看着心烦——怎么样了?”
廖一语调平缓毫无起伏,先是应了一声“是”,随后单刀直入进入话题:“那灭门燕家的旨意是从宫里直接发出来的,皇上亲笔写的圣旨,消息传出来时御林军已经在去往归山的路上了——据说是梁大人在领到圣旨前便已经命御林军出发了,连圣旨都是后来让人快马加鞭送到的。”
说到这,廖一顿了一下,随后缓缓道:“属下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言鹤闻言沉默了半晌,嗓音有些干涩的问:“真就一个活口也不留?”
廖一道:“燕家长子在事发时不在老宅。”
言鹤一顿,眨了眨眼,疾声问:“去哪儿了?!”
“京郊另一处荒山”,廖一答曰:“世子放心,属下已经提前派人去寻了,没在那处找到燕公子的踪迹,御林军也是在我们的人之后去的,想来燕公子不会出事才对。”
“他去那儿做什么?”言鹤皱眉,“他们燕家人不是从来都不出归山么——备马,我亲自去趟归山!”
廖一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开口,沉默着将一旁的雨具递给言鹤,出门牵马去了。
廖一动作奇快,言鹤穿戴好雨具下楼的功夫,就已经准备妥当了。
言鹤翻身上马,却对廖一摆了摆手,说:“不用跟着了,去醉春风找荆家老二,让他别露馅了!”
语毕,言鹤拽了拽缰绳,骑着马扬长而去。
*
由于下过雨的缘故,归山山路上满是泥泞,山脚下到处是原来燕家布下的现在已经破碎的阵法。
这会儿已经入了夜,山路难走,更是充满危险。
然而在山林的掩映下,一个身着玄衣的青年顺顺当当地越过所有山林间的障碍,径直往山顶走去。
燕思归曾经走了这条上山的路无数次,却从未有一次像是今天这样,急切又恐惧。
打他从探子那里得知朝廷对燕家出手的那刻起,他便往归山赶去,试图能阻拦惨剧的发生,然而他所学的东西里并没有可以让他瞬移。
他紧赶慢赶,到了归山时,天却已经黑了。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过后,燕思归终于到了山顶,他径直奔向不远处灭着灯的宅院,没注意到脚下的泥泞,脚底一滑,所幸他身子敏捷,连忙伸手撑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燕思归低头将手掌上的泥泞拍掉,又掏出帕子勉强擦干净手,悄无声息地奔向夜色深处愈发诡谲的屋宅。
燕宅附近满是雨后泥土的咸腥气味,其中还夹杂着扑鼻而来的叫人难以忍受的血腥气——即便已经被大雨冲刷过一轮,还是浓重到难以忽视的程度。
越是靠近宅院门,那股血的味道便越重。不知道是不是下过雨的缘故,燕思归总觉的脚下的泥土更加黏腻松软。
忽然间,他想到了什么。
燕思归缓缓低头,在惨淡月光的照应下,他看到比往日雨后更加暗沉的泥土——那是血融进泥土所致。
燕思归顿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一时间,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凝固了。
原本风吹动草木传来的“沙沙”的声音,以及雨后重新探出头活动的鸟虫的鸣叫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什么都听不到。
脚下的血液,究竟是从他哪个亲人身上流淌出来的呢?
良久,燕思归缓缓呼出一口气,轻轻走向前去。
从方才的地方到宅门口,不过十步的距离,却每一步都叫燕思归如鲠在喉。
他终于他过了染血的门槛,站到了那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院子里一片狼藉——地下满是尸体,大多都是他燕思归所熟悉的,朝夕相处的亲人。还有十几具穿着盔甲的御林军尸首,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波及,甚至有一具尸面容模糊。
宅子大概是被搜刮过了,总之燕思归一眼望向敞着一扇门的前院大厅里望去,还算值钱的摆件一概消失不见。
燕思归神色淡然,然而脸上的血色在看到这满院惨状时褪了个一干二净,就连嘴唇都泛着白。
他一眼看到院中央一个全身皮肉开裂,面容模糊的中年男子的尸身——那男尸身上的衣袍已经不知被什么东西绞碎,几乎化为齑粉。尸身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记,然而那身形却让燕思归无比熟悉。
那是燕家的家主,燕思归的父亲。
那是曾经让燕思归无比敬仰的存在。
燕思归盯着尸身看了半晌,终于提步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那具尸身,然而当他抬起手,那条手臂却像是被千斤重的石头压住了一般,几乎端不起来。
燕思归尝试了好多次,终于触碰到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强忍着内心的难过与不适,将尸体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心里充满惊涛骇浪——
按刚刚那几个死状凄惨的御林军以及燕家主的尸身,还有尸体上头残存的力量来看。
这分明是燕家主曾经试图召唤了不知什么东西,却最终被反噬了。
可是不该啊。
燕家主是整个燕家对于天师一脉的绝学继承最到位的,平日里少有差错,怎么会反噬到自己?
燕思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隔着有些被水雾蕴湿的眼帘,再次看向燕家主。
随后,他心下一惊。
按照这个御林军的死亡人数以及燕家主尸身上的惨状,更有可能的是燕家主在召出那东西之后自己毁约,将所有伤害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为什么这么做?还是在燕家生死存亡的关头?!
燕思归失神地站起身,抬头看了眼广阔无垠的苍穹。这会儿天上连一个星点都看不见,徒留一轮有些暗淡的月亮挂在空中。
燕思归深吸了口气,刚刚站定,身后便突然传来一股疾风——有人直直冲着他的后颈来了!
是谁?!燕思归来不及多想。
他快速转身回挡,但来不及了,对方动作明显比他更快更猛!
燕思归抬起的手臂被来人轻松捉在手里,随后那人将他胳膊一拧,把他推背过身去,又伸出另一只手摁在燕思归的另一半肩膀上。
这完全是个押送囚犯的姿势!
燕思归在瞬间的惊慌过后,敏锐地感觉到来人并没有想要他的性命,于是他调整呼吸,镇定道:“阁下这是何意?”
身后的人闻言轻笑了一声,随即松开了钳制着燕思归的手,未置一词。
燕思归揉了揉被那人的力道拽的酸痛的手臂,转身看向来人,瞬间冷下脸,又惊又气:“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眼神略带歉意,后退了两步,道:“别慌,我不是来抓你的。”
燕思归怀疑地看着他。
“我是平王府世子言鹤”,言鹤终于正色起来,“我是来……救你性命的?。”
燕思归狐疑地跟在言鹤身后进了前院大厅。
不到一日的光景,这里就变得面目全非。
燕思归移开视线不去看,将注意力集中到言鹤宽厚的背影上。
平王府世子?救他性命?
燕思归只觉得匪夷所思。
平王是当今皇上的胞弟,很受重用,就算说跟皇帝实际上不是一条心,也犯不着冒着触怒天颜的险去保他这个皇帝下旨要杀的人。
思及至此,言鹤偷偷将手伸进了衣袖里,摸到了一张符纸——符纸作用类似于软骨散,只是效果发挥更快,也更方便动手。
情况紧急,他身上没什么东西,却也足够他脱身了。
言鹤不知是否真的没有察觉到燕思归的动作。
他随意地坐在了一张木椅上,冲燕思归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真的不会害你。”
“理由呢?”青年此时声音嘶哑,但还能听出本身音质的清透。
言鹤抬头看向燕思归,不禁有些怔然。
青年脸色略有些苍白,但不显病态,如鸦羽般浓密而长的眼睫微微垂落,将青年近乎于琥珀色的浅淡眼瞳遮住了一些,在眼帘下方投落了一片阴影。
言鹤不禁抬手,拭去了青年脸上不知从那里蹭上的泥污。
他恍然发现,青年的眼眶周围红了一圈——大抵是哭过了。
“啪——”
燕思归将言鹤的手拍开,冷冷看着他。
言鹤轻咳一声,悻悻道:“理由……因为燕家主在我儿时救过我的命。”
燕思归皱眉,他没听说过。
“你当然不知道”,言鹤似乎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事实上本世子也印象模糊。但我父王和我母妃都这么说。”
“……”
言鹤见燕思归不大话,又说:“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我父王那个人在军营里的时间长,比起一般人更讲究义气,你作为平王府恩人之子,平王府是绝不会出卖你的。”
燕思归沉默半晌,在脑海里思索自己直接跑掉的退路,却发现很难做到——不论那人是不是真的来救他,想必都不会让他离开。而刚刚交手的那一瞬,明显能感到对方是有功夫在身的,还不弱。
为今之计,只有将一切摊开直说了。
燕思归终于抬头看向言鹤:“我不能确定你说的是否属实,但总归我现在就这一条不值钱的命,姑且信你一回。”
言鹤听到他那番说辞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你——”
“我不需要平王府的报答,也不需要你来确认我的安危”,燕思归打断他,“你只需要放我走,以后就不必再有交集了。”
言鹤听到这话,挑眉看他一眼,似乎是气笑了:“放你走?放你去哪里?去找梁振自投罗网?”
燕思归:“……”
“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搜捕你的人?”言鹤压低声音,咬牙切齿:“要不是下了雨山路不好走,你可能刚进归山就被带走了!”
燕思归莫名其妙。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关系,他着哪门子急?
“我自有办法和去处,就不劳世子操心了,我们就此别过吧。”燕思归心情很糟糕,心乱如麻,不想跟言鹤多废口舌,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
言鹤的声音从背后冷冷传来:“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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