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止息

　　我爱了六年的人要结婚了。
　　眼前人还是像十年前初见般温柔迷人，带着致命的吸引力，用世间最缺乏的深情，注视着我，比玫瑰更娇艳柔软的唇，吐出的字刺破了我的心，“九九，你要来参加啊。没有你，姐姐不会幸福的。”
　　血流如注。
　　订婚仪式被各大媒体竞相报道，公主与王子的童话走入了现实。
　　我砸碎了所有电子产品，去机场查了最近的国际航班，几经辗转，到了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座雪山。
　　这座无名的雪山终年银装素裹，人迹罕至，在她的最高峰，立着一块石碑，经风雪的侵蚀却从未凋谢。
　　我跪在雪地，伸出双手，右手手指颤抖地描着深深刻入石碑的名字-尹玖，夏芷茜，一笔一划，入木三分。
　　字迹变了颜色，鲜红的血液顺着石碑流淌，又被下一处的字迹所截获-我属于你。
　　苍白的天，洁白的雪，只有这九个字艳丽地在石碑上盛开，那是姐姐刻下的誓言。
　　可是，姐姐，你不属于我了。
　　明明在过去的十年里，你眼里从来就只有我一人啊。
　　从第一次见面就是，从安平村开始。

　　十年前，安平村。
　　今天下午，后面老屋新搬来了一个大姐姐。
　　弯弯的眉，大大的眼，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有点卷的长发，很高，穿着一条纯白色的长裙，比我在我家小破电视机里看见的仙女还漂亮。
　　我从来都没看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一低头，桌子上小小的镜子映出了我的脸-单眼皮，短短的头发，还有奶奶非要给我剪的傻透了的齐刘海，因为整天和朋友在田里疯跑而晒得黑黢黢的皮肤。
　　镜子粉色的边框和我的肤色作了明显的对比，像是在嘲笑我。我气得一把把它扔出了窗外。
　　什么玩意儿！
　　“砰”地一声响，惊动了对面的姐姐。
　　她转过头，看到我，友善地笑了。
　　那一刻，我的心脏突然“砰砰”地跳动起来，比老师上课提问抽到我回答问题时还要猛烈。
　　我和她目光对视了一秒，就慌张地低下了头，捂着胸口，满脸通红地跑了。
　　混蛋，一定是这该死的天气太热！我才没有害羞！
　　不过，她笑得真的好好看啊。我不禁傻笑了一下。
　　只是，怎么她看起来有一点点，悲伤？

　　晚上，去干农活的爷爷奶奶回来了。我决定向他们打听一下那个漂亮姐姐。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了，肯定知道些什么。
　　没想到还没等我酝酿一下该怎么开口，奶奶把农具递给爷爷，支他去煮菜，就向我走来，大声地朝我耳朵吼：“九儿啊，你千万莫去隔壁那家了！听说她本来是个大小姐，家里的啥子东西破了，欠了一屁股债，到处被人追债呢！说不定哪天就被□□的人给找上了哦！啧啧，仙人板板，啥东西这么贵哦！”
　　奶奶刚刚说那个姐姐是大小姐，还是被人追债的大小姐。
　　大小姐都长得那么漂亮吗？还有她被人追债了吗？难怪那个姐姐看起来不太开心。
　　我揉揉耳朵，自动忽略了奶奶的第一句话。又暗自想道：奶奶的耳背估计更严重了。
　　奶奶从我出生开始，就有点耳背了，所以说话都用吼的。
　　尽管我一生下来就是奶奶带的，可是十一年来，我还是不咋习惯她日渐增大的嗓门。
　　我看着奶奶仍然喋喋不休的嘴巴，偷偷转身，迅速朝厨房里的爷爷跑去。
　　“哎！你个小兔崽子！咋还跑了呢？”奶奶气急败坏地声音差点震晕我了，我加快速度，一溜烟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爷爷正在烧火，看到我后，把我抱到腿上。
　　苞谷糊糊在灶台里安静地燃烧着，火烤在我的脸上，有点热。幸好我今天下午一直在想那个姐姐，忘记加衣服了，不然这儿我也待不下去了。
　　话说，为什么安平村夏天刚开始的时候，白天能热得狗跑到池塘里，晚上却降温降得厉害，要穿一件外套才行呢。
　　“因为我们这里是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呀。在孟夏，哦，也就是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农历四月份，昼夜温差较大。就白天热，晚上冷了。等到五月份，晚上就会热起来了。九九真是勤于思考。”爷爷笑呵呵的说。
　　哦豁，不小心问出来了。我抓抓头，似懂非懂。想问爷爷隔壁家姐姐的事，又怕他像奶奶一样，叫我不要过去。
　　爷爷好像会读心术一样，看看厨房门口，没有奶奶，才小声地对我说：“乖孙想问芷茜的事情吗？哦，芷茜就是今天搬来的新邻居。”
　　芷茜？好好听的名字啊。我迫不及待地点了点头。
　　爷爷笑笑，“人家可是一个大公司的董事长的独生女，大城市里的千金小姐。”
　　我点点头，问道，“就是说她爸爸很有钱吗？那为什么奶奶不让我和她一起玩呢？”
　　爷爷的笑容淡了。
　　灶火一会大一会小的，映在爷爷表情有点严肃的脸上，我看得十分有趣。
　　爷爷说，“因为那个公司最近发生了财务危机，面临破产，债权人逼他们还钱，她爸爸怕她受到伤害，才把她和她的奶妈偷偷送了过来。奶奶不让你和她一起玩，是怕她连累你。不过爷爷可没说不让你们一起玩，芷茜现在正需要一个玩伴呢！”说罢又呢喃道，“一个人失意的时候，如果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耶！”我高兴地跳了起来，搂住爷爷的脖子，吧唧亲了他一口。
　　那时，我没有听清楚他最后那句话，也没看到爷爷的脸色。
　　“笑什么呢，小兔崽子！”奶奶的大嗓门从门外响起，“老尹，饭煮好没得！”
　　“要好啦！要好啦！”爷爷赶紧捂住我的耳朵朝奶奶吼道。
　　我痴痴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奶奶就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了。
　　我从小就爱赖床，冬天经常因为起不来而迟到。
　　教我语文的老芋头，哦，也教我数学，他是我们小学唯一的老师。
　　其实他不老，看起来和我爸爸差不多，但是他经常说什么“子曰子曰”的，听起来就像是个老头子。
　　他脑袋还长长的，像个芋头，好巧不巧还姓于，然后“老芋头”这个名字就从很久之前就流传下来了。
　　没想到老芋头还觉得挺自豪的，说这叫流芳百世。
　　他一讲完，我们班里的三十几个同学，还有我，前所未有地心有灵犀地大声道：“呕！”
　　我们小学只有二年级，三年级和五年级。三年级单独一个班，二年级和五年级一起上课。
　　老芋头教三年级的时候，五年级就自己自习或者写作业，还要教教二年级的十个小朋友。
　　我曾经问过老芋头，为什么我们只有他一个老师，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笑几声，说，“哼，你们几个小屁孩儿，我还教不过来了吗？”
　　我气得不行，谁是小屁孩了？朝他扔了根粉笔就跑了，留下一把接住粉笔的老芋头在后面叹气。
　　其实我知道原因的：我们的村子，实在太穷了。老芋头这么说，只是不想让我伤心。
　　虽然老芋头很善解人意，但是我还是不太喜欢他。因为一年级的时候，我经常迟到，老芋头他居然给我奶奶告了状。
　　奶奶气得不行，决心让我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五年如一日地每天六点钟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疼醒。连周末也不放过我。
　　哼，都怪老芋头！
　　“奶奶，今天是周六！不上课！”我揉着我可怜的耳朵，向奶奶抱怨。
　　“啥？想吃稀饭？”奶奶回过头，“刚好今天煮的稀饭。”
　　我无奈地看着奶奶的背影，出去洗漱了。
　　正当我在门口漱着牙，忽然传来一阵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奇怪，我们家的栀子花不是在很久以前就被奶奶拔了吗？
　　我困惑地抬头，突然看见一个白色影子从我眼前飘过。六点钟的天还没全亮，模模糊糊的，每次奶奶给我讲鬼故事，开头都说，“在一个麻麻亮的早上/在一个黢黑的晚上......”
　　我腿一软，顿时屁股就坐到泥地里了。
　　说来惭愧，本女侠从小到大，下过安平村最深的河，爬过安平村最高的竹子，敢从三米高的坡坡往下跳，村里的狗剩二娃撇娃都打不过我。
　　胆子大武力值高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却怕鬼那玩意儿。
　　漱口水撒了一地，我头都不敢抬，连滚带爬地转过身，跑了。
　　尖叫被我死死憋在嘴巴里，因为小时候奶奶说，“看见鬼千万别叫，你一叫，别的鬼听到了，你就更跑不脱了！”
　　身后传来了什么声音，我头也不回，冲进屋子里，和听见动静出来的爷爷撞个正着。
　　“哇！”看见爷爷，我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也......爷，外头，有，有鬼！”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这个世界哪有鬼嘛？那是你奶奶怕你晚上跑出去玩说出来吓你的。”
　　“我不信！刚刚我就看到了！白裙子！”我找到了依靠，稳定了心神，腿都不抖了，说话也流畅了。
　　“妹妹说的鬼是我吗？”身后传来了温柔好听的声音，我只在我们家的破电视里偶尔听见过。电视里的人来我们村儿了？
　　我忘记了刚刚的惊吓，惊讶地转过头。
　　一位大概大我四五岁的女孩子，穿着雪白的长裙，她的皮肤却比裙子还白一点。
　　随风轻舞的齐腰的长发，向上勾起的嘴角，带着笑意的大大的眼睛，邻居姐姐？
　　刚刚的“鬼”是她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从爷爷的怀里出来，转过身，把沾满泥水的裤子屁股藏了起来。
　　真丢脸。
　　“不好意思，刚刚我看见你在刷牙，想把这面镜子还给你。”邻居姐姐递给我了一面粉色边框的镜子。
　　妈诶！这破镜子竟然没破！以后我要叫它镜坚强！
　　我伸出手，接过了镜子。那一刻，邻居姐姐的手和我的手形成鲜明对比，一黑一白，像过年买回来的夹心饼干。
　　我快速的收回手藏在身后，小声地说了声谢谢。又想起这个镜子才一块钱，于是又低声道，“其实你不用专门捡起来拿给我的，丢了也没事，很便宜的。”
　　没想到邻居姐姐提高了声音，说，“好好的东西，怎么能丢呢？它陪了你这么久，你怎么能丢了呢？”
　　我有点惊讶，又有点羞愧，抬起头来看了邻居姐姐一眼，点了点头。从那天后，我学会节约了。

　　我开始偷偷找邻居姐姐，哦，不，是芷茜姐姐一起玩儿。
　　冯琴和李佳对我抛弃他们的行为越来越不满，我却嗤之以鼻，哼，他们哪有漂亮姐姐重要？
　　每天下午五点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芷茜姐姐一点儿都没有城里人的自负和傲气，她漂亮，温柔，又知道很多很多东西。
　　我总是缠着她给我讲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她说起来八大菜系，说起火锅，烧烤，还说了许许多多的甜品。
　　她说的这些，除了川菜，也就是我们这里的菜，我什么都没有吃过。听着姐姐描述甜品是怎样怎样的精致美味，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姐姐说的一种生长在热带雨林的树，叫可可树。可可树会结一种果实，叫可可豆。可可豆能制成一种叫巧克力的食物，甜甜的，吃下去能带给人快乐。
　　“姐姐，我们这是热带雨林吗？”我兴奋地问。
　　“不是呢。”
　　“哎，为什么我们这里不是热带雨林呢？那样就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啦！”我趴在姐姐腿上，叹了口气。
　　姐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她还跟我说起北方漫天的大雪，南方湛蓝的大海，还有用钢铁水泥筑起的高楼大厦。
　　这些我都只在小破电视机里见到过，我去过我们这的城里，破破烂烂的，没什么好玩，还不如安平村呢。
　　姐姐还教我天文地理，告诉我天上的星星都有自己独特的名字。
　　从最容易辨认的北极星，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讲到我从来没听说过，名字却很好听的天苑、土司空、北落师门。
　　还有夏季大三角，仙女座，猎户座......
　　还告诉我地球是一颗蔚蓝的星球，地球母亲是由七大洲，四大洋组成的。
　　每当她讲起外面的世界，我总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
　　也就是那时，我燃起了强烈的求知欲，从每天吊儿郎当到奋笔疾书，都是因为了有朝一日去见识，去感受她口中绚丽绮幻的世界。
　　我那么向往外边儿的世界，她却说她喜欢这里，安静祥和，没有纷争。
　　我问她城市不好吗？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看的和好玩的。她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还小，不懂。
　　我也没继续说下去，因为她脸上又出现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表情。
　　我晃了晃她的手，跟她说起学校里的趣事，“姐姐，姐姐，我跟你说哦，今天下午老芋头教二年级的把主动句转化成被动句。狗剩一直在和二娃讲话，把老芋头惹毛了，他就点了狗剩，喊他把‘李佳把椅子坐断了’转化成被动句，他一直抓脑袋，二娃在一边使劲提示他，他也看不到。然后，你猜他说了什么？咳咳，”
　　我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并学着狗剩抓了抓头发，“他说，‘李佳、李佳、李佳被椅子坐断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咋不说他被椅子坐断了呢！”
　　“扑呲！”姐姐捂着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发誓，那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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