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锦

　　一年十二度圆缺，能有几多时少年
　　天顺五年十月初三，那天黄允玟第一次见到薛寒。
　　学堂前的银杏满擎着金色的秋扇，那少年乖巧文静地站在树下，水蓝的长袍墨黑的发，雪白的面颊浅红的唇。
　　正是繁华好少年。
　　先生讲先秦诸子，讲百家传奇。散了学，黄允玟总要等着薛寒一起走。略读过些故事的同窗便在后头拍着手嚷：“允玟薛寒，哪个是卫灵，哪个是子暇？”
　　薛寒只是笑，招招手，便在路口分手。
　　黄允玟总是舍不得走，直要薛寒的身影没在路那头，进了门，门合上，再看不见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一步三回头。到了家必定是晚的，家人奇怪近来怎么总是被留堂。允玟拿话遮过去，抱着碗埋头扒饭。
　　少年人总是爱美，何况薛寒更兼性情温和，待人亲善，又写得一手好字，笔下柳风颜骨，时常被夫子拿来当作范例表扬。
　　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也。
　　那时年少青涩，满心里只有这个人，再无其他。
　　薛寒十六岁时，已然出落得玉立轩昂。生日那天两个少年在城外河边相会，黄允玟郑而重之地递给他一个布包。薛寒打开，里面是一块琥珀，澄黄的宝石里一只小小的浅墨色蝴蝶，背面刻了两个字，黄允玟的玟，薛寒的寒。
　　薛寒清秀的面容上透着忧愁，漂亮的深潭般的眼睛藏在睫毛下，阴影中依稀有波光。
　　薛寒幽幽问：“我家里周转不便，恐怕我要跟从姨夫经商，我走了之后，你可还会记得我？”
　　黄允玟刹那间如遭雷击，一把攥住了好友的手，大声问：“你不上学了吗？那么好的才学，你舍得去经商？！”
　　薛寒抬起眼向他苦笑，转开目光去看手里的琥珀，半晌，道：“那又有什么办法。”
　　他举起那块宝石向着阳光，出神地道：“这里头困着一只蝴蝶，我可不也是和它一样，身不由已罢了。”
　　宝石的辉光映在薛寒的侧脸，明黄的流光里蝶翼的暗影扑朔迷离。
　　黄允玟呆呆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薛寒最终没有离开。
　　夫子和黄允玟的父亲一起出面，费尽口舌，说服了薛家人让孩子留下来继续求学。
　　薛寒住进了黄家。
　　黄允玟欢喜得快要飞起来，忙前忙后地为薛寒张罗日常用品。两个少年深夜不睡，挤在一张床上轻声聊天，天南海北，大小巨细，直聊到三更鼓响，薛寒支撑不住地昏昏睡去。黄允玟惋惜地看着他的睡脸，不忍心吵醒他，就在他边上躺下，看着这个实在喜欢到了骨子里的爱友，直到四更天才迷迷瞪瞪坠入梦乡。
　　从此后形影不离，亲如一体。
　　乡试时两人都考取了童生，一路走去无风无浪，顺利得让薛寒直惊叹说如有神助。那一年薛寒考取了一甲第二名，黄允玟居然离他不远，中二甲第三名进士。簪花宴上薛寒喝醉了酒，迷迷糊糊见人就笑，在一群老臣的包围中大着舌头摇摇晃晃。黄允玟硬是挤了进去，为他挡掉了剩下的无数劝酒，扶着薛寒溜出宴厅。
　　花厅后不远是个池塘，黄允玟扶着薛寒在池边坐下，拧了手巾给他擦脸。
　　薛寒乖乖地靠在他肩上，脸上红通通的，金花红翅帽下散落了几丝头发，服帖地粘在颊边，眉眼被水汽润泽过，越发得清楚干净，眉是青山，眼是碧水，长长的眼睫温顺地覆下来，微仰着脸让他擦拭。
　　薛寒轻声说：“允玟，你真好。”
　　黄允玟乐了：“我当然好，我不好谁好？”
　　薛寒晕乎乎地笑：“我们永远都这么好，对吧？”
　　黄允玟有几分怜爱地看着他孩子气的脸，轻声哄他：“那当然，永远都这么好。”
　　薛寒最后被户部尚书要到了手下；黄允玟也留在了京师，在工部府院做一名小小的知事。
　　一年后，薛寒娶了户部尚书的千金。户部侍郎告老还乡，提名薛寒补缺。
　　中秋时黄允玟在京城置了处院子，就在薛寒家不远，天井石榴葡萄架，特地为某人在树荫下预留一张棋盘。入住时薛寒扶着夫人来贺，黑琉璃般的眼睛笑得剔透好看。
　　两年后，薛寒长子出世，薛寒单独把黄允玟拉到酒馆庆祝，大醉高歌，执手起舞。满楼上宾客诧异地投来目光，见是这么个绯红了脸的年轻俊俏少年，纷纷向黄允玟报以理解促狭的笑容。允玟大窘，正要解释，那边厢薛寒终于醉倒，扒住允玟，枕膝而眠。
　　同年，薛寒将黄允玟引荐给左相，次月允玟调吏科给事中。
　　年末，允玟成婚。
　　开春时两家人都传出喜讯，薛寒拉住黄允玟商量了半天，决定两个孩子指腹为婚。
　　是年薛寒正式任户部侍郎，而黄允玟开始跟从左相出入大小场合。
　　两家关系依然密切，时常私下走访，相约出行。散了朝，若是吏部无事，黄允玟还像小时一样等在阶下，直到薛寒出来，两人慢慢走回家去。
　　初冬时两个婴儿呱呱坠地，当真一男一女。夫人们笑称两个大男人铁口直断，赶得上皇城门口的算命先生。黄允玟却急着去看未来儿媳。
　　那娇小的女婴粉团柔嫩，眼睛还未睁开，裹着一件桃红柳叶花的襁褓，乖乖地躺在摇篮里睡着，稀疏的胎发微微卷曲，红而小的嘴唇轻轻嘟起，嘴角有一点点天生的上扬，便是梦中也如笑脸，十足十像极了薛寒。
　　黄允玟伸出一个手指小心翼翼地点点女婴软软的脸颊，又碰一碰她胖胖的小手指。孩子的小手缓缓地张了张，慢慢握住了那根手指。黄允玟的心里突然火热滚烫地无法自已，嘴角就不自觉地笑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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