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的小羽宙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莎士比亚《暴风雨》
　　What’s past is prologue.

　　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向远方延伸着，一辆银色别克商务车疾驶在宽阔平坦的高速路上。车后座上坐着一个梳着高马尾辫的女孩，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女孩的额发有些凌乱，两鬓的碎发也有些翘起，看样子似乎刚刚倒在车后排座椅上睡过一个短觉。打着呵欠，女孩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按开手机里的音乐播放软件，划了几下歌单列表，最终选了一首歌。然后，她降下车窗，让暑末初秋那还有点闷热的风灌进车里，呼呼作响的风把她的额发吹起，吹乱了。
　　车里的冷气一下子被扯出了窗外，原本凉爽舒适的车厢一下子变得有些闷热，但被大风胡乱扑打过脸庞后，女孩却反而觉得精神了许多，她慢慢把车窗升回上去。
　　新的生活马上就要开始了！女孩想到，她望向车窗外急速掠过的灌木丛绿化带。
　　“诗遐！程诗遐！”坐在前面副驾位置的妈妈回过头来兴奋地喊道，“快看！我们已经进入海城大学城了！”
　　汽车出了高速收费站，拐了个弯驶进绿树成荫的大学城外环路。这个叫程诗遐的女孩迅速把目光转移到绿化带后的那一片建筑群上。她摘下耳机，拍了一下驾驶位的座椅。
　　“老爸！开慢点！”
　　开车的程爸爸笑着应了一声。他一边开车，一边还时不时指着窗外的建筑，介绍这是到了哪所大学。
　　“这边这一排枣红色砖墙、带点古典气息的建筑群是海城美术学院的院楼，那边灰色的是南江医科大学，据说这所学校就是从南江综合大学里分出来，专攻医药医学领域的。我们继续往前开啊……
　　这边这一片应该就是海城理工大学了，你们看这现代化的设计！再往前开一段路就到你读书的南江联合大学了！”
　　“诶？海城理工大学？程翊理那家伙不就是在这所大学吗？”
　　“我想想……对！翊理就是考到这所学校的！哎呀，老程，你说我们翊理就是厉害啊！从小就是学霸，现在又考到海城理工大，听说这所学校可是重点中的重点，特牛！”
　　听到老妈的彩虹屁，程诗遐费了很大的劲才忍住没翻白眼。她这个堂兄啊，优秀得很，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身边的亲戚们关注的焦点。
　　“我说诗遐啊，翊理和你都是今年入学的新生，你们收到录取通知书后有没有联系啊？他是不是也是今天回学校报到啊？”
　　程妈妈说完，又扭回头来对程爸爸说：“哎，老程，等会儿打个电话给大伯，看看翊理安顿好了没？中午可以约出来吃个饭呀，顺便熟悉一下这周围的环境。”
　　“行啊！反正以后你们两兄妹还是得互相多照应照应嘛！”
　　照应？程诗遐差点笑出声来。当年，她和比她大几个月的堂兄程翊理读的是同一所小学，还分在了同一个班，那时候她经常“借鉴”学霸堂兄的优秀作业。程翊理虽然每次嘴上说着不行不要不可以，但最后都是抵不住程诗遐的死缠烂打。
　　对啊，以后确实还要麻烦程翊理这个优秀学霸多照应照应呢！
　　程诗遐晃着脑袋，抿着嘴笑了笑。
　　“对了，老爸，我怎么发现你对这里这么熟悉呀？还能当导游呢，有提前来踩点啊？”程诗遐觉得老爸对这个他本该不熟悉的大学城如数家珍一样，觉得有点惊讶，又觉得有点好笑，不禁想取笑他一下。
　　“哎呀，你未来四年可都要在这里读书的，我当然要了解清楚呀！我和你说，这座大学城呢，它的规划是……”程爸爸继续背书。
　　“好了好了，专心找路吧你！你看到那里贴了一大块指示标志了吗？”程妈妈果断打断，
　　“南江联合大学新生报到处，右转。老程，快！这里右转！”
　　“行了行了，我看到了。”
　　“唉，不是我说你呀，你开车一说话就容易开错路，又不虚心听别人的提醒……”
　　程诗遐终于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里，老爸老妈的日常拌嘴她都能背下来了。接下来，老爸肯定要反击——
　　“我说，任女士，现在是我开车，又不是你开车。再说了，我都开了几十年的车了，我会看路的，好吗？你就专心欣赏窗外的美景不就完了？”
　　老妈肯定不甘心，还是会唠叨几句——
　　“人家一片好心提醒你，你就说知道了不就好了嘛！还是那么死要面子！”
　　程诗遐把耳机音量调高了些，音乐的声音逐渐盖过了爸妈的说话声。
　　淋过一场大雨
　　撞过铜墙铁壁
　　你撑住我对我说
　　没有关系
　　让我并肩远行
　　沿途栽种风景
　　让你我让梦想
　　Ho 不落飞行
　　向南一公里
　　看天空无边际
　　雁鸟排整齐
　　为了生命而飞行
　　歌颂这大地
　　多自由的声音
　　闯一闯再疯狂又怎样
　　——孙燕姿《梦不落》

　　夏末的蝉在树上努力地叫着，南江联合大学外围的路上堵满了车，虽然大家素质都很高，但也耐不住等待的焦灼和烦躁，时不时也会传来来自司机崩溃发泄般的喇叭声。仿佛嫌这个普通的夏日还不够吵似的，南江联合大学东区食堂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就像春节前清仓大甩卖的年货街一样。
　　可现在明显不是用餐高峰期。
　　原来，学校专门在东区食堂一楼的架空层小礼堂里设置了新生报到处。所有今年新入学的新生，都要来这里报到签名，核对个人入学信息，查看分配的宿舍，然后领取新生的资料袋。
　　程爸爸留在车上排队停车了，程妈妈找了棵枝叶稍微繁茂些的大树，在树荫下帮程诗遐看管大包小包的行李。
　　是时候要锻炼女儿的独立能力了。
　　坐在树荫下石凳上的程妈妈一边吹着便携小风扇，一边这样想着，就示意程诗遐拿着入学资料袋自己挤进去报到。
　　也许是因为满腔新入学时的兴奋和期待，面对这人山人海的阵仗，程诗遐不假思索地就接过妈妈递来的资料袋，成为了那喧闹的人海里的一份子。
　　南江联合大学果然是人才“挤挤”啊！程诗遐一边寻找着自己学院的横幅，一边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穿行。
　　最后，终于在经济学院和新闻传播学院的中间，找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三个字——文学院。
　　程诗遐连忙侧着身子往里面挤，绕开已经办好手续退出来的学生，和站在路中间不知该往哪走的大妈说了好几次“拜托，请让一让”之后，她终于成功挤到了文学院接待台前。
　　负责接待新生的应该都是学生志愿者，天还没过午，他们已经累得焦头烂额了。程诗遐看到她面前的这位师姐的额角都渗出了汗珠，但为了给新生和家长宾至如归的感觉还得强颜欢笑，让她不由得对这些前辈们佩服不已。
　　程诗遐从资料袋里抽出她的高考准考证复印件和大学录取通知书，递过去给面前这位师姐。
　　“什么名字？”
　　“程诗遐。”
　　“好，你等等。”
　　师姐熟练地翻看着资料，终于从里面抽出一份名单放在程诗遐面前，手指敲了敲她名字旁边的空白处。
　　“核对资料，签名。”
　　然后回头对着后面资料堆里的同伴大喊：“文学2班！程诗遐！”
　　就在程诗遐惊愕于这位师姐虽然面有疲色但依然中气十足的时候，另一个学生志愿者在资料堆里喊道：“哎！刚才说经济1班的那个学生叫什么来着？”
　　“秦—琦！”
　　“收到，等着啊！”
　　秦琦？这个名字好熟悉，是谁呢？
　　这个名字似乎勾起了程诗遐某些尘封已久的回忆，她最先回想起来的是这个名字所带给她的感觉，那是一种怀念的、快乐的感觉。接着，她又很快反应过来，似乎并不全都是快乐的，因为一想到这个人，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起来。
　　是那家伙吗？小学的时候，他长啥样来着？
　　越过攒动的人头，程诗遐往旁边经济学院的接待台张望着。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正弯腰填写资料的男生身上。
　　男生穿着件白色T恤，背着个大背囊，长得应该挺高，他要弯下腰才能填写接待台上的资料，而像程诗遐这种身高163cm的只需稍微往前俯下身就可以了。
　　程诗遐继续打量着这个男生的侧脸，白皙的皮肤，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眼睫毛——哼，那家伙从小就是个“睫毛精”，这曾经让身为女孩子的程诗遐忌妒不已，小学的时候没少拔他睫毛。
　　最标志性的那个呢？到底是不是他？因为从小学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而这六年正是小孩子成长最快、变化最大的六年，相貌、身高甚至气质都会很不一样。因此，程诗遐不敢轻易确认这个帅哥就是她当年的那个“死对头”秦琦。
　　说不定只是同名呢？
　　直到学生志愿者把资料袋递给那个男生，他笑着说谢谢，露出嘴角边浅浅的酒窝时，程诗遐终于握紧了拳头：果真是他！
　　男生拿好资料转身挤出去了。程诗遐自己这边也拿到了入学的资料袋，据师姐介绍，里面包含了自己的入学信息资料、校园一卡通、手机电话卡等等。
　　当程诗遐费劲从人潮中抽身而出后，她看到那个背着大背囊、拿着资料的身影已经往宿舍楼方向走远了。
　　哼，暂且先放过你，以后山水有相逢。
　　然后，程诗遐邀功一般晃着资料袋朝妈妈蹦去，“老妈，搞定了！”
　　“终于签完到啦？那走吧，上宿舍看看。”
　　程诗遐挽起一个大麻袋——里面是她的被铺枕头，背起书包，妈妈帮忙拉着拉杆箱，她们一起跟着人流往宿舍楼方向走去。

　　按着入学指引单上写的信息，程诗遐和妈妈来到了东区2号宿舍楼。这是一个三面环绕的半封闭五层建筑，宿舍楼中间是个小花园。说是花园，其实也就是一片草坪上面铺了条鹅卵石小路，再栽多几棵灌木丛，增设几张石凳而已。
　　和门卫阿姨打过招呼后，母女两人提着行李来到三楼，按着指引单上的数字，找到了门牌号写着312的房间。
　　宿舍的门半掩着，估计已经有人先到了。
　　程诗遐推开宿舍门，第一次看到她的宿舍，那感觉简直就像哈利波特第一次来到对角巷一样。
　　十来平米的房间里，三个角落分别摆放着三张木质的双层床。
　　现在大学宿舍都流行这种多功能双层床，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和衣柜，旁边有一条窄窄的小木梯直达床边。
　　靠近门口的右侧是一个公共小空间，摆放着沙发和茶几。卫生间在房间最尽头，走出去就是阳台和卫生间。
　　全程O着嘴成呆滞状的程诗遐被背后的妈妈推了几把才回过神来，提着行李走进宿舍。
　　这时，她才发现沙发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这个女生的长发软软地披在后背，整个人看起来比较瘦削，带有种弱柳扶风、惹人怜爱的气质。
　　程诗遐进来的时候，她正低着头研究学校新发的电话卡。听到推门声，她抬起头看向她们，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让身为女生的程诗遐也不由得燃起一种强烈的保护欲。
　　女生怯怯的，看到程诗遐母女两人后只局促地点头笑了笑，声如蚊蚋地说了声你们好，然后就静静地看着她们。
　　尴尬会传染，女生的尴尬让程诗遐也有点反应不过来，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她很快想明白了，这位室友只是和她还不熟，打破这种局面的最好办法，就是尽快熟络起来。
　　于是，程诗遐转身对帮她提行李上来的妈妈表达了一番感谢之后，就催促她快点离开了。
　　“好啦，这些东西我会收拾好的。你回去吧！”
　　“可你这大包小包的要收拾很久呢，宿舍还没搞卫生呢吧？要不我……”
　　“行了，老妈，我这么大个人儿了，能照顾好自己的了，你就放心吧！”
　　“可是……”
　　“没有可是啦！对了，你不是还约了大伯他们吃饭吗？快去吧！我就不去了，改天我会约程翊理一起出来吃饭聚聚的了。”
　　“哎，放-心-吧！”看到妈妈露出了不舍的神情，程诗遐连忙加上一句。
　　半推半劝地把妈妈送走，程诗遐终于松一口气。这父母呀，就是黏人！
　　回过头来看到还在茶几前研究着电话卡的新室友，程诗遐决定打破僵局。
　　她往女生身边一坐，沙发忽然受力，把女生震得跟着弹了一下。女生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知所措。大大咧咧的程诗遐不理会女生的紧张，她开始攻略妹子。
　　“哎，新发的电话卡，你这么快就用上啦？”
　　“嗯。”
　　“我还没换卡呢！我看你都研究半天了，会不会很难操作？要不我也现在换了，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好”
　　“对了，我叫程诗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清扬。”
　　“……清扬？清扬洗发水那个清扬？！”
　　程诗遐突然有种想爆笑的感觉，但理智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笑，死也不能笑。于是，陆清扬就看到程诗遐神情古怪地憋在那儿，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为了不让气氛再次回降冰点，程诗遐连忙拿起手机开始研究。虽然以前换手机SD卡都是手机店的师傅帮忙装好的，程诗遐自己也是第一次操作，但是凭借经验和感觉，程诗遐很快就帮女生和自己换好卡，并办理好校园网短号呼叫服务。
　　可能程诗遐的热情陆清扬感受到了，她也慢慢开始打开话匣。
　　“我知道你刚才想笑我，没事，从小到大，很多同学都因为我的名字笑过我。”
　　“不，我并不是想笑你。” 程诗遐急忙解释，“我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撞衣服听得多了，但和洗发水撞名字这件事，有点…呃…意想不到！”
　　“其实，我出生的时候，市面上还没有这款洗发水呢。我爸是翻《诗经》给我起的名字，《野有蔓草》里有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我爸觉得，女孩子的美最体现在她的眼睛里，眉目清明的女孩最好看！”
　　虽然一直以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但陆清扬解释起自己的名字时，还是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解释给程诗遐听。
　　哇塞，一个名字的含义，顿时被拔高了这么多！程诗遐不得不心生叹服。
　　“你爸文化水平可真高啊！”
　　“算是吧，他是我们南联大的教授。”
　　程诗遐惊讶得鼻孔都跟着张大了：“你是说，你爸是我们南江联合大学的教授？我们学院的吗？”
　　“嗯。”
　　程诗遐瞪着眼睛好好消化了一番，忽然想到什么，立刻堆起笑脸对陆清扬说：“那…以后如果有机会上令尊的课，作为你的室友，我的期考分数，就拜托您了！”
　　这诡异的一笑让陆清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就在这时，宿舍门再度被推开。
　　“诗！妹！”
　　女生欢呼雀跃的喊叫声回荡在宿舍，程诗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个大大的熊抱迎面撞击了。
　　推开这个兴奋得乱扭动的身体，程诗遐才看清了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从小到大的好闺蜜——尹霏。她们从小就是邻居，她们的妈妈是好朋友，她们自然就玩在了一起。高中刚好又同班，最后还一起填报了同样的志愿。
　　“我的天呐！命中注定你要和我绑在一块儿啊！去哪都有你！”
　　“是嘛是嘛！”尹霏得意地抿着嘴笑着，两只手和程诗遐的手握在一起，一边说还一边晃着。
　　“你不是去英国参加夏令营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就前几天刚回来啊，回来要倒时差，累死了，手机都没看上几眼呢……”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快到我的怀里来！”
　　陆清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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