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盲

　　“——师姐！”
　　慕染听到了一声长唤，像一颗钉子直接刺入脑中，将未做完的梦境刺成四瓣碎片。她想着那梦，还有梦境里的帅气神仙，不来由蒸腾起一丝惋惜，一丝愠怒。刚用被子蒙住脑袋，那该死的呼叫声却异常强悍地透过了棉被，精准地再次钻进了她的耳中。
　　啊啊啊啊啊！还让不让人睡个懒觉？
　　诶等等会儿……这是……林柒的声音？
　　她蓦然清醒，一脚踢开被子，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等林柒推门进来时，她已经换上了天青色院服，简单地用桃木簪子绾起一个发髻，一双清亮的杏眼大放异彩，刚才的怒意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冲着师弟嘻嘻笑道：“小柒，是不是又有什么热闹看啊？”
　　慕染知晓，林柒是梵清山里初自己以外最爱热闹的一位。若得了他的呼唤，那定是有好戏要看。但不知，这次的热闹是山下的李大娘终于把她那臭脾气女儿嫁出去了，还是惧内的王员外被媳妇儿拿着扫帚追了两条街。
　　林柒显然是从山脚猛跑上来的，伏在门栏上喘了一阵，等呼吸倒腾利索了，他才断断续续开口道：“师姐……山门口来了个小瞎子……说是来拜师的。”
　　“小瞎子？哪来的瞎子？”慕染倏尔来了兴趣。
　　“不清楚。有师兄弟问他，他也不言，就一个劲地向山门磕头。”林柒想到那个场景有些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慕染笑着拍了拍林柒的肩膀：“好小子，以后有了新鲜事别忘了你师姐噢。”
　　林柒讨好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开口道：“那、师姐……师父留的记录雪莲的功课……”
　　慕染笑意瞬间收敛，在清秀可爱的面庞上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又觉得自己个头矮小气势不足，干脆站在了椅子上，叉着腰半嗔道：“哦？你小子是想抄我的作业？”
　　林柒咧嘴，嘿嘿一笑掩饰尴尬，感觉自己还有挽救的机会，用二指拈着慕染的衣袖：“师姐……今天师父他老人家就要查收作业了，你舍得让小柒挨训嘛……”
　　慕染暗道，这小子跟着自己混的时间久了，连独门秘籍从不外传的撒娇本领都意会了三分，近乎都能出师了。
　　但论起辈分来，慕染才是这撒娇本事的老鼻祖，自然不会为林柒的求情所动。继续端着架子，正色道：“小柒，你胆子挺大嘛，不但不写师父的作业，还妄图在你师姐这里找捷径，这么学习如何成才？看来我平日里真是对你疏于管教，才让你这般放肆。你赶快补齐雪莲的记录，午时之前给我，我要先检查再交给师父，免得你再去抄其他师兄弟的。”
　　林柒的脸皱成了一团，几乎都能挤出苦水来，垂头丧气道：“是，师姐。”
　　慕染瞬间恢复了笑魇，跳下了椅子：“走，看热闹去。”

　　晨雾浓重，石阶湿滑，在慕染和林柒跌了好几个跟头后，终于连滚带爬地跑下了山。山门之外，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个小瞎子，正跪在了山坡之上，被几个弟子团团围着，还有几个年幼无知的顽童正对他扮着鬼脸。
　　“好啦好啦，都散了，让我进去。”众弟子看到二师姐来了，都纷纷让开道路，慕染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包围圈，蹲下身，偏头打量着小瞎子。
　　他应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身着素白长袍，被露水和泥泞沾染，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奔波而来。他的眼睛被一绢白布蒙着，手边还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木棍。他感觉到了慕染的迫近，身子挺直了几分。
　　“诶，你叫什么名字？”慕染偏头问他。
　　少年平静抬头，没有立即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梵清山二师姐，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慕染拍了拍少年的肩：“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宋扬，宋庭陌。”少年平静地答道。
　　“你来拜师？”
　　宋扬点点头，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郑重地向山门一叩首。
　　“小柒。”慕染转过头去看向林柒：“师父呢？”
　　“这个时辰，应该在晨修吧。”林柒望了望朦胧的天光答道。
　　“那等到师父晨修过后，你请他老人家来主阁。”慕染又随便指了一个弟子：“你，收拾一间厢房出来，安顿他住下。”
　　不等她搀扶，宋扬已经拿着木棍站了起来，还掸了掸膝上的泥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
　　“诶，你年岁几何？”
　　“十四。”
　　“十四就取字了？我可是听说男子二十弱冠之时才有呢。”
　　“自己取的。”
　　“你家在哪？”
　　“天地为家。”
　　“那你为什么要来拜师？”
　　“想来。”
　　“……”
　　一路上，慕染开启了无数个话题，又被几个短短的回答终结了无数个话题。最终她悲哀地认定完毕，这显然是个一个字都不肯多说的闷葫芦。
　　“你若拜师成了，就叫我二师姐。”悲哀之余，她还不忘嘱咐一句。
　　“是么？”慕染本以为他会一直闷下去，却不知他反问了自己一句：“我听你声音，应该年岁不大，比我小才是。”
　　“这与年龄无关。”慕染扬起下巴：“我入门早，整个梵清山可都听我的。”说罢，她神气地回头看了看少年：“你若入了门，可得听我的啊。”
　　他这时却又重新恢复了沉默。
　　这种突然的不沉默，和突然的沉默，让慕染觉得很不舒服、很有压迫感、很觉得他会威胁到自己众多野孩子之首的猴王地位。

　　主堂内，清怀先生坐在最中间的交椅上，十余个弟子跪坐在两侧，瞎子少年跪在中间。
　　此时宋扬已经脱下那身满是泥泞灰尘的素袍，换上了一身清爽的院服。虽然院服样式简单，慕染还总觉得配色老气，但被他这么一穿，反倒衬出了一种由内而外的干净气质。
　　慕染想，如果老天爷肯再公平一些的话，应该会给他一双好看至极的眼睛。
　　清怀先生细细问了宋扬的身世来历，一炷香时间也只得出了“孤儿”的答案，其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师父已经多年不收徒，瞎子又没有刻意体现出殷切之意，让慕染着实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过令她惊诧的是，近年来多少王公贵族挤破头想将自己的孩子送进梵清山，师父一个都没答应，今日居然就这么草率地收了他。
　　“医者仁心，以高尚情操，救万世之民，尝百态之苦。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内心……”一通长篇大论的说教之后，清怀先生看向了宋扬：“你可有行医的决心？”
　　宋扬跪在蒲团上，不答，只是向清怀先生磕了三个头。
　　清怀先生环顾一圈弟子，悠悠开口道：“庭陌因双眼的关系行动不便，总应该有个人照应才是。”半晌后，老者浑浊的目光落到了慕染的身上：“小贰，你是女儿家，心思细，依为师看，就你来照顾他吧。”
　　慕染在梵清山排名第二，所以师父总喜欢叫她小贰。她苦笑一声，若是让她照顾小柒尚且能有个人解闷，可这瞎子……明显就是上天派来闷死她的啊。
　　“师父……我虽然是女儿家，但要是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之类总是有些不方便，您看……”
　　“起居方面，我自己可以打理。只是上山下山，还得请师姐多照拂些。”蒲团上跪着的小瞎子这时候却悠悠开口。
　　慕染算是明白过味来，瞎子确实寡言的很。但无论是他沉默、还是突然的不沉默，都是来噎她的。
　　她抬头望天，长叹了口气。
　　清怀老先生沉吟了半晌，像是回忆什么事情，突然眯起眼睛：“这次记录雪莲的作业为师看过了，我记得……小贰和小柒的记录分外相像……”
　　慕染倒吸一口冷气。她其实也不是每次都不做作业，只是清怀先生十次作业有九次都不看，偏偏这一成的机率就让自己撞上了。
　　这等好运气，一会得下山压个注去。
　　“小柒，是你抄你师姐的作业了吗？”清怀先生眯起眼睛，先问起了林柒。林柒也是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辛辛苦苦写了作业，不是还给师姐看了吗？
　　“师父，是我抄小柒的。”慕染坦然地站了起来。之所以坦然，不是因为她本性如此，而是在这梵清山的时间长了，自然懂得民心的重要性。若是失了义气，以后再难立威。没了威信，怎么当猴王。当不上猴王，怎么指挥他们给自己下山买烙饼吃啊。
　　“这样啊……”清怀先生将头转到了慕染着一侧，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其实为师也觉得像你做的。”
　　慕染感受到了事态的不妙，是时候祭出自己的杀手锏了。她忽闪着眼，瘪了瘪嘴：“师父，其实小贰并非有意不完成师父布置的作业。只是这些天梵清山上杂事众多，小贰年纪小，可也是他们的二师姐，什么事情都得照拂些。就在前些日子，小柒感染风寒，还是我下山跑到镇子里为他买药，那天还下着大雨，小贰浑身都淋湿了，回到山上都没来得及换件干松衣服，还要为他煎药、照顾他吃饭，实在有些忙碌……”
　　小柒在旁边配合地咳嗽了两声。
　　“这样啊……”清怀先生似乎有些动容，沉吟道：“既然你忙到没有时间做为师的功课，那不如我把你大师兄从山下的医馆里叫上来，让他来管这帮不省心的小猴子，如何？”
　　“诶……那不行。”慕染急了，自己的猴王还没当够呢，怎么能让大师兄回来？只好冲清怀先生服了软：“是小贰没能耐，请师父责罚。”
　　老者咳了一声：“既然你没有从古经中查找记录，正好，南山山顶上也长着几株雪莲，你去采了观察吧。”
　　慕染突然觉得，义气啊威严啊烙饼啊什么的，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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