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语] 旧日溯洄

　　起初必须怪我自己多事。我和朋友一道远行游玩，对当地著名的岩顶城堡特别感兴趣，据说城堡从中世纪末以来就有鬼魂现身，始建家族的人也在诅咒下陆续丧命因此断断续续搬离城堡，现在是当地最热门的鬼魂探险景点之一。就因为这传言，我朋友打死不愿意和我一起来——不过作为一个朴实的唯物主义者，我还是性质颇浓地一探究竟。

　　工作日的正午人流不多，山顶日光直射有点炎热，厚重的石墙内却微妙地渗出寒意，走道狭窄，透光的小窗户开得过高，因此全凭头顶不远处的火焰灯提供朦胧的照明。我暗自吐槽只有门票够贵，掏出手机想告诉朋友除了石头只有石头，却发现信号宕机了。

　　我只身走在没有访客的走道，瞥见转弯的石梯下有光影闪动，立刻迈下楼梯招呼着想询问景点的信号，因为环境太昏暗，绊在不知哪来的绳索上摔下楼梯，好在梯度不高，好歹还是活着着地了。

　　“这里不允许游客进来的，你没看见标语和拦客绳吗？”

　　我还在呲牙咧嘴地揉着脚踝，听见一种奇妙的遥远传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匆忙一瞥，工作人员满身血污，裸露的苍白脚踝上套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在地上拖动发出哗哗的金属碰撞声响。而正巧因为我视力健全，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为什么她的脚腕这么细长又苍白：镣铐之下是货真价实的森森白骨。

　　我当机立断地嗷了一嗓子，立刻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喂喂，你能不能先睁开眼？”

　　听起来好像是个普通人的说话声音，我偷偷睁开右眼，确认是一张有皮有肉的端正的活人的脸，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为我焦心，严肃的样子还真挺好看。我又偷偷睁开左眼往她胸前一瞥，找到工作人员的胸牌，多国语言叠在一起，中文写着：

　　紫宁。

　　我仿佛遇见亲人一般捉住她的手，哇哇叫着：“呜呜呜呜呜我hàn你说，刚刚……”

　　我顿了一下，工作人员来不及躲闪的手腕过于纤细，腕骨膈人，摸索起来干燥又结实，仿佛骨头的形状真真切切。我尴尬地松掉手里的力道：

　　“……是你？”

　　美女工作人员也尴尬地扑朔了一下睫毛，很凝重地看着我：

　　“嗯。”

　　感谢上苍。我默念，立刻又嗷了一嗓子。

　　“别叫别叫！别别别！唉呀！”美女工作人员慌不择路地用手试图捂住我的嘴，“再怎么叫城堡里也只有我一个啊——而且你别把门口安保闹过来了，不然被知道吓到游客我会被熊猫儿扣业绩的！”

　　不是。我僵持着脸色：“你们幽灵也要搞业务？”

　　“要领工资嘛，生活不易。”著名的古堡幽灵在我眼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铁青着脸问：“但是你们幽灵不就是来吓人的吗？”

　　幽灵小姐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思地一抬头：“对喔！”

　　我铁青着脸瞪着她，“不是，你要是希望我别再大喊的话。”就快把你试图捂我嘴的骨头手掌松开！

　　古堡幽灵在我四周团团转着道歉，为了避免吓到我，她已经在一阵骤然显现的青色光芒里恢复了人类的形态，除了肤色过于苍白，形体甚至是颇为健康的匀称。如果忽略她真实的一身血污的话。

　　“我平时也不常打扮成白骨形态，毕竟我可是一个颇有历史的灵魂……不过作为鬼屋的工作人员，熊猫儿说我得cosplay得像一点。”幽灵小姐一脸歉意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又问：“要不我先去洗个澡？”

　　“不用了，谢谢你。”我白着脸，终于想起害我见鬼的原因，问她：“你们这里，有Wifi吗？”

　　“我们是山顶，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的。”她说，“然后熊猫不在，家里自用Wifi也关了。”

　　知道了，你们幽灵都不上网冲浪是吧。我折腾着手机，才意识到出门太随意，只买了流量卡连漫游也没开。我死了以后，墓志铭上一定要写“出国必须开漫游”，真是血泪的教训。

　　“你要打电话的话，我有喔。”

　　知道了。

　　嗯？

　　你不早说？？？

　　我还犹豫幽灵小姐这个看起来不怎么干体力活的身形要怎么抱动因为崴脚无法行走的我，幽灵随性地一挥手，厚重的石墙发出浑浊的叹息，宛如沙窝一般迅速向内塌陷，打开一条翻滚着细碎灰尘的通道。在一个恍惚的失重里，我被盈盈的青光托起，仿佛眼前的幽灵的一般在光芒里悬空移动。

　　幽灵小姐把我安置在她平时坐的柔软的、秀满了繁复金色花纹的鹅绒椅上，对着一台老式的沉甸甸的拨号电话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不得不尴尬的告诉她，由于我的朋友和我同样是一个憨憨，所以他也没开漫游，所以——

　　“我只会背一个号码。”幽灵小姐沉默了一会，“所以我还是得给熊猫儿打电话？”

　　对不起。我歉意地低头。

　　幽灵小姐一脸悲壮地拿起话筒，告诉我无聊的话可以自己先在周围找一点书看。起先我正经危坐地看着幽灵小姐气宇轩昂地和对面打招呼，聊了不久两边又气势汹汹地拌起嘴，不多时幽灵小姐仿佛一只被训的猫猫一样耷拉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乖乖地听对面的教育：

　　“和你说点完灯工作时间就不要去闲逛了！”

　　“和你说别人找你不要理他转身就走！”

　　“都强调了不要随便帮助陌生人！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好人！”

　　喂，我还在的？

　　我已经听到累了，爬起来去布满整面墙的书架上搜寻有趣的书，发现绝大多数都是横亘数百年的大部头，满眼的古体拼法让我头昏眼花，我不得不反复求助幽灵小姐让她指挥我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终于我连求助里的四个字也说累了，为了省力开始直呼其名。我叫她紫宁，我说紫宁这本书原来在哪？我不想看了。

　　紫宁有没有水喝？我自己单腿跳去拿。

　　紫宁有没有零食？不好意思忘了你是幽灵不吃……嗯你怎么私藏这么多零食？

　　紫宁……你是祖先吧，你不是很厉害的幽灵吗，为什么你一直被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子训啊？

　　紫宁气鼓鼓地捂住话筒对我说：“可是我死了啊，熊猫儿说我作为维尔斯特的幽灵是她附属地永久不可转让所有权下的不动产，是她继承的……熊猫、不是不是老美、啊啊啊美美，我在听在听，下次会小心的……你别气……”

　　我百无聊赖地扭头，在宽大的书桌上随意看着。书桌被清理地格外整洁，只有常用的几支笔和纸张被叠放在左手边，一台色彩绚丽的已经不会发光的装饰用玻璃台灯，除此之外只有右手边悬挂在金丝架上的一根昂贵的红宝石项链，宝石镶嵌在精致的镂空金饰上，坠托采用古威尼斯技法，可见是几个世纪前贵族不可缺少的玩物。

　　“紫宁这个项链能不能借我看看？”

　　她忙着应付自己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子的教导，抽空向我用力点头。

　　我便把项链从架子上取下来，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有一个搭扣，打开背面的金饰，赫然出现的是一张被仔细保存的人像绘画，看起来尚年轻的维尔斯特的幽灵和另外一个身着华饰的女孩倚靠在一起，年轻的幽灵手握一把长弓，两个人在阳光饱满的猎场上相依，笑得正甜。

　　我张了张嘴，想问紫宁这美女是谁啊，没来得及发声就撞入画中人的眼睛，散发着漫漫的静谧光泽，我挣扎了一下，终于从漆黑的茫然无措里挣脱出来，视力渐渐恢复。

　　“你别折腾我了紫宁……”我叹了一口气，等了许久，却没有人回应我。我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不在幽灵被耳提面命的房间里，而是在另一个我刚刚参观过的塔楼接待客人侧室，与此同时身体听话地在空中随我漂浮，就好像一个真正的幽灵。

　　——开什么玩笑！我不想死！

　　我极速翻身向地面飘去，惊讶地发现刚刚我想夸赞的画像里的美女正在我眼前，金发披肩，栩栩如生正如画像描绘一般。

　　“啧。”背后传来病恹恹的声响，僵在画中人面前许久我才意识到他们看不见我，因此鼓足勇气转身，看见一个苍白的、过于瘦长的黑发绿眼睛男孩，浑身一眼就可以看出的青少年未发育完全的稚气，脸上却一股浓雾沉沉的厌烦的情绪。

　　“你快点。”男孩不耐烦地甩出一把匕首，穿过我透明的身躯吓得我汗毛倒立，好在匕首毫无阻碍地穿过我被对面笔直站立着一言不发的画中人接住了。

　　黑发男孩厌倦地走开。我转回身去看画里的女孩，她看起来比画面中还要年轻许多，脸上却同样沉沉地，一言不发地拔出小巧的匕首，随手把纹饰着家族纹章的刀鞘丢在地上。

　　我这才发现，地上居然躺着一个黑长发女孩，沿着她覆盖的地毯，周围渗着一圈深黑色印渍。

　　金发女孩轻巧地蹲下，颇为慎重地把侧卧着的黑长发女孩仰面展开，我瞬间惊讶地睁大眼睛——

　　紫宁！？？？

　　维尔斯特的幽灵仿佛昏厥了，闭着眼毫无声息地躺着，身上浅色的柔软衣物在胸前浸透了腥红的血迹。金发女孩视若无睹，仪态优雅地挽起衣袖，将鬓发揽到耳后，准备就绪才慢条斯理地举起匕首，节奏稳定而有力地向仰面躺着的女孩胸口刺去。

　　“你等一下！！！”我向她扑去，却径直凭空穿过。

　　紫宁依然安静地躺在地上，连一声闷哼也没有发出来，仿佛一尾苍白的鱼，随着刀刃的起落在已经浸透的厚毯上微微起伏。

　　月光从高处的窗口映亮房间，我只听见自己的呐喊，却听不见回音。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刽子手的利刃一刀一刀斩断肌理的静谧声息，象征着生机的鲜红色血液带着热气涌出，转瞬之间也变得和月色一样冰冷。

　　我慌乱地想拦住金发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刀刃穿过我刺入紫宁的胸膛。我意识到眼前的景象不断模糊，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我声嘶力竭地呐喊：

　　“她还活着啊！”

　　我不被人听见的呼喊空落落的着地。满手血污的金发女人并没有顺从我，也没有任何一丝犹豫，仍旧轻巧地伸出手，宛如摘取一颗裸露在灌木丛上的沾染了露水的新鲜莓果。

　　我看见被托举着的心脏依旧在柔软地跳动，愤怒地把捏在手里的红宝石项链向刽子手掷去，眼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红宝石奔向金发女人的面庞，映出她明亮的赤金色瞳孔。

　　“哈咯哈咯？你怎么了？”

　　我猛得回过神。红宝石项链还在我手里，二十一世纪的温暖日光，老式的圆形书房，维尔斯特的幽灵违抗地心引力悬浮在空中，好奇地望了我一眼。

　　“我说完了，熊猫儿说她让医生一会来接你，一条龙服务到医院希望你给个好评。”

　　我迟钝地举着红宝石项链，找回意识后的第一个反应是马不停蹄地问她：“这个项链里面…”

　　“啊，你说那张画吗？”她似是不好意思地撇开头，难以察觉地弯起嘴角，为了掩饰什么板起泛红的脸，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我说：

　　“是我的——嗯，用现代人的话说，是我的女朋友喔。”

　　“开什么玩笑！”我脱口而出，尾音又被自己生生扼住，脑子里立刻浮现各种类型的法治节目故事。

　　“不用这么看不上我吧？”被质问的幽灵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周身的光芒不服气地闪了一闪。

　　我坐立不安地换了百八十个坐姿，换来幽灵贴心的询问：“你是不是摔到尾椎骨了？”

　　没有，我是摔到脑子了，现在感觉很不太平。

　　就事论事地说，我只是一个，无辜的现代唯物主义路人罢了。我偷偷观察紫宁，她安静地等待我的回答，怡然自得地浮在半空，一幅习以为常的风平浪静。我试探地去问她：“照片里的人和你闹掰了吗？”

　　紫宁乐呵呵地咧起嘴：“没有，你不要咒我啊。”

　　我就知趣地闭嘴了。查无对证的往事，当事人满不在乎，虽然我的好奇心和较真已经快溢出来了，也最好不要多事。

　　维尔斯特的幽灵没有离开，缓缓地绕着我转了几圈，一言不发却格外考究地盯着我打量。我忍无可忍去问她：“干嘛？”

　　她略微拉近和我的距离，隔着几步，客客气气地开口：“可是，你看起来好像有很想说的话的样子。”

　　“……”我噎住，思索许久谨慎地开口，“你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吗？”

　　紫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打哈哈，“说来有点惭愧，我不知道为什么死前的事记不太清楚的。”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金头发的女人是你那个什么——”

　　“有日记啊。”幽灵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大概是我醒来以后一百多年，我太无聊了，在楼上翻出来的，就是人语写的。里面有写一些少女心情之类，就不和你直说了。”

　　我因为一个几百岁幽灵不长进的随性和过度友好感到一点恨铁不成钢的恼火，只能憋出一句：“和你说不清楚。我说我在项链里看见记忆回溯了你信吗？”

　　我去抓紫宁的手想把项链塞到她手里，在我触碰到她的瞬间，物理性的流动，包括时间，都陡然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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