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海柳]苏生

作者:河童。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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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生


      很久很久以前,我听人们说,天空里的正电负电碰撞,必会产生雷电;高压低压存在,必会刮起大风;冷气热气融合,必会降下雨水;寒流暖流交汇,必会繁衍鱼类……所以我这样相信,男人若遇见女人,也会同样如此。这是奇妙的化学变化,我们无法抗拒。我是这样如此坚定相信,矢志不移。所以那时候开始,我和很多人一样,做着少年的春梦。在梦里,女人的胴体柔软炙热,她包围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我不曾怀疑自己,是因为我对自己太过自信。然而终于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件事,也是从那时起,我得到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我开始怀疑,甚至否定。我慌张而畏怯地欺瞒家人,也学会堂而皇之地与陌生男人交往。一天天地,那种围绕我的罪恶感都消失了。人确实是这样,内疚心理永远慢过遗忘。

      于是我遵从欲望,过了一段荒唐的日子。

      那段时间并不长,可是也不短。而现在,我可以毫无顾虑地畅谈这一些,并不是因为我决意不再隐瞒,而是我已成家立业,有妻室儿女,在外人看来实在像幸福的范本。

      我决心爱我的妻子和孩子,是用决心。而我也在努力,使它成为本能。

      只是时常地,我会想起从前经历。人们都说,人若是时常陷入回忆,他一定老了。我想这句话没错,可是老了又怎样呢。肌体在老去,渐渐地,我们都失去了爱人的本能。

      但我只能任凭自己老去。我们都只能任凭自己老去。

      进七月的时候,我在大学城附近的酒吧街盘下了那家店。

      记得莲二曾说,若是有生之年能开间酒吧,一定取名叫“苏生”。

      我也不知为什么,不过我猜他一定很想让我问他为什么。但我没问。

      莲二是我从前的情人。他是男人,高个,瘦,人总是忧郁,仿佛一直带着三分清白七分寡淡。其实或许他并不忧郁,只是看到他每每让我忧郁。我们从小相识,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我。这有点可怕,但我不可自拔。正巧,那时候我们又正在同一间公司的技术部门任职。

      在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夏天,他在公司门口撞上疾驰而来的货车。

      知晓我同志身份的亲密朋友,会在某个秘密聚会上挂着疑惑问:你那个朋友呢?

      我从不回答。

      我会在独处的某一时候,暗暗唾弃自己的冷血。然而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不会倒转,再不会重现。尽管我是如此深深爱过莲二,至今也未曾忘记。

      “苏生”并不大,可每天监督装修工作仍旧是一件累活。从设计到预算,进货再到监工,验收,我一个人施展十八般武艺似的全部包揽,巨细靡遗。说来是无奈。自从辞退了公司的工作,我便把心思扑在这间店上。好像一个人终于确定了某种寄托。

      工头对我说店里迎面的装饰墙太素,可以尝试在墙面上绘些壁画。

      “你说画什么好?”我反问。

      “喏。”工头拿来本画册,翻开其中的几页说:“你可以选下,选好了明天我们就找人画,不过这个得另算钱。”

      内堂横七竖八地摆满新买的沙发,覆盖在上面的塑料膜都还没揭下来。我找了个地坐下翻看刚才的那本画册,衣料和塑料薄膜摩擦发出奇怪声响。

      藏蓝,太暗。明黄,太扎眼。紫红,太轻浮——又不是用来催情的。

      最终我的目光定在一幅暗红色的图案上。那是静脉割开的血色绘成的大朵红花,花瓣巨大妖娆,靡丽而顽强地伸展,伸展,好似要向整个世界延伸开去。我隐隐感觉到自己血脉下的暗涌汩汩流动,如同那巨大花朵伸展,伸展向无尽。

      几乎是一瞬间,我信任自己的直觉。

      “这幅‘曼殊沙华’……就这幅吧。”

      苏生,曼殊沙华。是不是宿命呢,在这闷热烦躁的七月,我不敢问自己。

      隔天早上,我正观察店里多出来的几罐涂料,便听到门口彬彬有礼的一声:

      “乾先生在吗?”

      “我是。”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若是我手上有本日历,或许应该纪念下这一天这一刻发生的种种吧。他告诉的名字是海堂薰。一开始,我只是不由自己的打量他,虽然这并不礼貌。他很年轻,却并不瘦弱。皮肤稍显黝黑,大概因为陌生,脸上也常带着局促紧张的神情。他话不多,简单询问之后给我看过画稿就开工。

      “这是你的创作吗?”我问他。

      “算是吧。”他回头,腼腆地看我。

      “很美。”

      带着我的夸奖,他低头笑了。那一瞬,我竟然有了种的错觉,也许,我应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那之后的一周里,我们每天都会见面。随着装修渐渐完工,工人们只是在每天上午过来做一些零碎的工作,中午就回去。他仍旧每天一早来,晚上八九点钟才走。中午坐在地上吃饭。

      我有时候也想请他出去吃个饭,算是谢谢他。他每次都谢绝,久而久之,弄得我居然也不好意思了。

      “就在白口路那,不会耽误你很久的。”

      海堂答应了。他说自己晚上要尽早回去,因为住得离这里远。

      这一餐饭吃得极其普通,但是气氛却很好。自从莲二在我生活中消失后,我从未像今天如此放松。

      “当年我从K大计算机系毕业的时候……”

      “乾先生也是K大毕业的吗?”

      “诶……海堂也是?”

      “我是92级艺术设计的卒业生……”

      “真巧,我比你高两级呢。”我推了推黑框眼镜,“那么,我就是前辈了。”

      海堂低着眼眉浅浅地笑。拘束的氛围一点一点消退,他的温善和少言让我愉悦。

      那次之后我们互相往来多了些。有时候我请他,还有时他邀请我。我将店里的钥匙给了他,这样他就不必赶时间,可以在不忙的时候自由地过来。海堂固执地不肯收。

      也是那次之后,海堂对我的称呼由“乾先生”变成“乾前辈”了。

      ——莲二,我好像恋爱了。

      ——莲二,我该怎么办?

      工程的进展还算顺利,店里的雏形已经能看出大概。“曼殊沙华”也基本上完工了,只差最后的收尾工作。这天海堂因为有事,下午五点多钟才急急忙忙地赶来。天公也不作美,阴沉的天气降下气压,让人很不舒服。

      “前辈……刚刚在给广告公司做另一个案子,迟到了……抱歉。”

      “没关系。你要是忙就不用来了。”我对他笑,“吃饭了吗?不如出去吃吧。”

      “谢谢,我吃过了……”

      六点刚过,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傍晚的天空好像深夜,不久就降下了轰轰隆隆的雷声。

      “雷阵雨呢!……对了,海堂你今天怎么回去?”

      “坐公车吧,我带伞了。”他专注于那幅壁画,不大看我。

      两个小时后雨势不仅没有减小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我百无聊赖地打开广播,朝门外望去。

      几乎到了就算撑伞也会淋成落汤鸡的地步啊……我这样想着。“哪是雷阵雨,分明是暴雨么。电台的天气预报可信度只有32%。……不如我开车送你吧,你家住哪?”

      “不用麻烦了,前辈,太远了。”

      “没关系的。”

      “这会儿公车也没有了啊。”

      “没关系的,不用麻烦前辈了。”

      ——莲二,他是海堂。

      ——莲二,是不是,他和你有点象呢。

      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海堂还是妥协了。我发动汽车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一些,那时候大概也有十点了。他家就算开车也要大概三刻钟,平时等公车来回时间更长。

      “很辛苦啊。”

      “没什么。”他的笑容仅仅出于礼貌,而后又向车窗外望去。水滴砸在车窗然后滑下,像是无止境似的重复着。

      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车窗外刷刷地响着雨声,车里则是一片安静。逼狭的空间居然让气氛有些冷场。我打开了车载广播,这时候音箱响起了飞鸟凉的那首《开始时总是下着雨》。我在学生时代好像就听过这歌,安稳的男声仿佛总是带着悲凉。

      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始终没有人说话。

      不知车开到多久,我感到肩上有些重量压下来。海堂睡着了。他的头滑在我肩上,乌黑的头发带着潮湿的气味,像刚刚从外面的大雨中走来。他睡得安详,均匀的呼吸深沉平稳,就像小孩子那样。

      我将车停靠在街边,定定地看着他。

      “海堂,海堂。”

      我用极小的声音唤他的名字,这种无意义的举动让我心里涌出一种极其细微的快乐。仿佛我自己也在沉睡中,做着一个愉快的梦。

      我微侧着头,细细地打量眼前的这张脸。年少稚气的神情和青年硬直的脸部线条混在一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然后将嘴唇印上他的嘴唇,轻轻吮吸着。温热的,柔软的。忽然我感到肩膀上的移动,他醒了。

      “醒了?”

      他因为困倦而迷蒙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我伸出手抚摩着他的嘴唇。自己该怎么办?我决定不想去想。

      “我喜欢你。”

      “前辈……”

      “别动。”

      他从我面前挣脱。我侧过身将他按在椅背上。我再一次亲吻他,用牙齿撬开了他的下唇。我能感到来自海堂的战栗,这让我兴奋不已。

      雨声在交叠的嘴唇中直至不闻。温热的舌头在交缠,我的心脏从未这样剧烈跳动。润滑的嘴唇比夜雨更加潮湿。

      “你可以……接受我吗?”

      海堂将手环在我的脖颈。我顺势紧紧抱住了他。

      ——莲二,雨怎么还不停?

      ——莲二,我们接吻了。

      这天晚上我回到苏生,躺在沙发上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我在梦里看见了莲二。奇怪的是,虽然自己是坚定的唯物无神论者,却对这样的感觉有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梦中,莲二那张精致的脸庞,带着单纯而高深的气息冲自己微笑。皮肤间的触感不断的渗透,我却抓不到莲二的手。细腻的触感在指尖消失,我那么想抓住却只能无能为力的放开了手。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三十四。我拨通手机——

      “海堂?”

      “前辈……什么事?”

      “明天会来苏生的吧。”

      然后在第二天,我拉过海堂将他压在墙上,轻轻咬了他的舌头。在他身后的那面墙上有着静脉割开的血色绘成的大朵红花,花瓣巨大妖娆,靡丽而顽强地伸展,伸展,好似要向整个世界延伸开去,延伸向无尽。

      记得那时莲二对我说:“贞治,你对一切计算得巨细靡遗,却总是忘记自己。”

      苏生在一年后转手卖给了朋友。我受邀到另家公司从事和原来工作性质相近的职业。“曼殊沙华”被粉刷上了明丽的墙漆。现在苏生已经是一家时装店了。

      “前辈会过回普通的生活吗?……我是指……”

      “会。”我微笑着打断他。

      婚姻,家庭都会长久。但是爱情不会。在最美的时候结束爱情,未尝不是好事情。

      海堂离开东京,去俄罗斯进修是在四月十二日。我们分手的时候正是薰风徐徐的季节,美好和煦的阳光洒下来,慷慨得不知所以。一切事物都会在重重粉饰中失去它原有的意义,于是在时间与空间里我们迷失了自己。人生总会回到不能再允许挥霍的时刻,这点我深知。

      我被东京的总部派到台北任职一年,新公司在忠孝东路的写字楼上。工作忙碌,而若有空闲,我必定与办公室的落地窗对面,夹着一根香烟俯瞰台北。川流不息的车流如同机械作业一般,连看着都令人疲惫。

      吞云吐雾的时候,我想起从前对他说过的一些话。而这些话,我本以为自己早就忘记。

      重获新生……只是妄想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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