桴止

　　这是极闲适的一个秋日午后，一对洗得褪色的纯白手套躺在桌上，沉默着。

　　清晰的脚步声传来，一双看上去修长白皙的手将手套拿起，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一般带上手套，向门外走去。

　　尹泠在她难得的没有课的午后，决定拜访老友。

　　好友的办公室距离这儿很有一段距离，大概是隔了半个学校那么远，于是乎她提早许久出发。她想，她出发的时间确实是太早了，所以才有闲暇将步子迈得慢；她时不时会看一眼脚下，小心翼翼地保证每一步的距离相等。

　　许是由长相带来了知名度，一路上有许多学生向她问好，她也一一点头示意，嘴角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笑容很浅，却让人心生亲切。

　　微风抚过秀发，她低头瞟了一眼手表，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脸上却仍旧挂着完美的笑容，面若桃花。

　　指关节叩响低调的深色实木门，开门的是一位笑吟吟的老人，头发已经花白，岁月在他脸上刀削斧凿，划出深深的沟壑。

　　“来了？”老先生招呼着她进门。

　　她笑道：“来得早了些。”

　　老先生帮她拉开一旁的椅子，她忙说不必。

　　老人是医学系德高望重的人物，但对人文历史十分感兴趣。

　　“老师，您看我这份报告……”推门而入的女孩一愣，下意识咬紧了唇，手将一摞不算厚的纸捏的死紧，甚至隐隐约约地现出些褶皱。

　　女孩长得很是漂亮，眼睛深邃的吓人，皮肤白皙得很，睫毛还又长又翘，像一只价格惊人的瓷娃娃；美中不足的是，她身材过分纤瘦，隐隐现出虚弱之态。

　　尹泠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又想着不可能对这样漂亮的女孩毫无印象，应该是没有见过的。

　　也算是缘分。

　　老教授慈祥一笑：“小柳，别紧张啊，不能性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尹泠，中文系的副教授，年少有为啊！”又转头向尹泠道：“尹泠，这是我的学生柳思胤。”

　　“老师好。”柳思胤微微鞠躬，掌心里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眼神不自觉地往尹泠的手上瞥，纤细白净的手被手套包裹，只有清晰的骨节轮廓。

　　尹泠点头表示回应，视线在她身上游离，略微皱起眉头。柳思胤注意到了在她身上游走的目光略带责备，忙看向手中的报告。尹泠意示她将报告递过来，她虽然不解，却还是照做了。尹泠将手中参差不齐的报告整理好后递给老教授：“医生是个特别的职业，要更注意细节。”柳思胤呼吸一滞，连忙垂下眼作虚心听取状。

　　尹泠看到她紧张的模样，浅浅一笑，说道：“不必紧张，我有点强迫症。”语气轻松，听起来像是在开一个玩笑。
　　柳思胤欣喜的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随后有些僵硬地说：“抱歉冒犯了。”

　　老教授哈哈一笑：“你说这孩子，总是瞎紧张。”

　　柳思胤有些怯懦地看着尹泠，目光却是贪婪地打量，看到她勾起的嘴角后才露出了不太自然的笑容。

　　窗外的秋风裹挟着落叶飞向远方，时钟指向命运的交点。

　　柳思胤其实认得尹泠，也在这样暖的秋。这并不是她们的初遇。

　　她想，也许尹泠已经忘了她，也许尹泠根本没有认识过她。

　　她脑海里一片混乱。她想着那样的一个场景——羔羊在赎罪的典礼上偶然遇见一片阳光，它在浸满血液的十字架上祈祷，奢望用血洗净罪恶之后成为那唯一的圣人。
　　不知为何，她感受到了暖意。

　　柳思胤送完报告后想要离开，却被老教授叫住：“小柳，我和小尹今天要聊聊天儿，你也留下来听听吧，年轻人长点见识总是好的。”

　　柳思胤本想找个借口推脱，无奈她素来不擅长拒绝人，只得答应下来。

　　尹泠是中文系的副教授，自然是见多识广，遇到符合自己专业的话题侃侃而谈；老教授毕竟很有些年纪了，虽然学了医，但是对文学这方面也很渊博。在场的只有思胤年纪轻轻，又不合专业，只能干坐着百无聊赖。

　　“我认为，波德莱尔对于世界不止是憎恶，还有无法割舍的依赖。”

　　本来快要睡着的柳思胤，顿然清醒起来。

　　“因为长久以来的恶，让他开始习惯；他的所有厌恶都是为了清醒。他厌恶一切欲望，认为那是腐朽的象征，但是所以应该所有人——包括他，都是依赖于原始欲望所生存。他将恶比作一切；一切欲望、原罪。与其说他厌恶时代的恶，不如说他尤其厌恶的其实是自己。”

　　柳思胤就这么枕在手臂上静静听着，她看着尹泠，感觉一阵陌生。她想，你呢？

　　老教授哈哈一笑：“小尹的见解分外不同啊！不过年轻人还是不要太过于老成才好，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性，看得太透反倒失去了些乐趣。”

　　尹泠看向柳思胤，缓缓道：“柳学妹倒是挺有乐趣的。”

　　懒懒散散的柳思胤被一下击中了懒骨头，顿然挺直了腰板，喜出望外地说：“学姐居然还记得吗？”

　　老教授和尹泠对了一个眼神，面上有些疑惑。柳思胤发觉有些不对劲，于是赶忙说：“没什么，就是那个……尹泠学姐和我是一个中学的，所以她叫我学妹我还以为她是记得我。她当时在念高中，主持元旦晚会，很风光，我们见过一面。”

　　老人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那也是缘分啊。不过小尹生的这么标志，成绩还这么好，应该在中学里也很出名吧。”

　　尹泠沉着脸看师徒俩扯东扯西，感到一阵窒息，手紧攒成一个拳头，极力忍耐着。

　　她的确风光极了，但也狼狈极了。

　　她感到窒息，她以为自己又在溺亡。猝不及防地呛了水，想要拼命挣扎却又毫无办法，只得让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眼前一片白光。

　　她沉下去，又浮到了天上。她成了一个明亮的太阳：她藐视着众生，有些飘飘然。她始终这样想，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终究比较高贵。

　　她是别人的光，却不是太阳。

　　她再次回到现实，老教授的问候着，她的眼前一片刺眼的白光：“小尹，看看小柳把你夸的，你都不说话了。”

　　柳思胤倒是激动极了，手乱无章法地挥着，像是演说家在演讲时惯用的小动作。不过她学得着实蹩脚，像一只笨重的企鹅。

　　尹泠不耐烦地将柳思胤乱挥的双手用手背强行摁下，本来兴奋的女孩子被泼了一桶冷水，神色黯然下来。

　　“小柳别老耷拉着脸，小尹看起来是有些累了，没有嫌你，你就赶紧送你的学姐回去吧。”老人发现了尹泠的不对劲，便如是说道。

　　尹泠将头的重心完全放在了手肘上：“嗯，我头有点晕，就先回去了。”

　　柳思胤毕竟是小姑娘，听到学姐并无讨厌她的意思后又激动起来：“学姐那我扶你回去吧！回办公室吗？”

　　尹泠看了她一眼：“回宿舍。”

　　教职工宿舍所在的正是个偏僻的园子，一堵破损不堪的矮墙堵着周遭，只破了个口子权当做大门。刚进园子是一片低低矮矮的平房，看上去也很有些年岁了。园子里虽是破旧，但景致总是好的，里头的树没了好些古建筑，颇有些名气。
　　柳思胤叹道:“看外面那么破，没想到里面这么好看！我以前闻名来这儿，都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不敢进去，是我太肤浅了。”
　　尹泠面上一阵难堪，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本来便头晕，现在晕的更加厉害了。
　　她并未发话，却不想柳思胤先沉默了，脸上好些愧疚之色。

　　柳思胤真正到了她宿舍门前，同她方才的赏识之色大有不同，震惊得无话可说。尹泠好笑得想到，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孩子，能供他们上学的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自然是娇生惯养了，未曾想过地位高的家里却如此破旧。
　　即使是震惊，柳思胤也将头晕的尹泠半掺着扶到了床上。那张极小极窄的床，却铺的整整齐齐，被子也叠的像个豆腐块儿似的。

　　尹泠欲言又止，终是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将几粒大小不一的药塞进嘴里，杯中水一饮而尽。

　　柳思胤探身看她的药，却发现装着药的是个透明的药盒，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柳思胤想努力辨认，可是终是没有辨认出来。她心中疑惑，却只能作罢。

　　柳思胤踏着轻盈的步子走了，尹泠趴在桌上握着一支笔，面前的格子纸空白且平整。

　　尹泠望向窗外的柳思胤，那人踩着一地的落叶，仿佛有”沙沙”的声音在她耳边徘徊——

　　她骤然扭过头，姿势慵懒地写下几行工整秀丽的字：
　　“暖和的秋，
　　令人昏昏欲睡。
　　春天的脚步，
　　似乎渐渐走来。
　　风吹起枯黄的、垂死的蝴蝶
　　落到我的眼前。
　　我不语，
　　只是想着，
　　那不是春天。”

　　纸依旧平整，像是被平白无故地添了装饰。房子采光极好，阳光透过玻璃，今年的秋天的确很暖。

　　可惜，那不是春天。

　　“秋天也曾有一簇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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