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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灼
溪水村的溪水是一条河。
十年前,嘉州遭了洪灾,村里的小溪趁势而为,自己涨成了河。
如今,洪灾已去,这河也渐渐成了型,名字却还叫做溪水。
平日,村里的女人们总会相跟着到这里洗衣。
因此村里有个什么音,什么信,只要经溪水这传一遭,便是人尽皆知了。
譬如近日,村里的阿灼从河边捞了个男人回家。
“前天我可是亲眼瞧见,那男的就躺在这水边,浑身是血,也不知还有气没气,看着甚是骇人,可那阿灼见了,却是满脸欣喜,你们说怪不怪?”
“这种人不是惹了仇家,便是牵涉密辛,她也敢捡?”
“嘁!”
红玉是最瞧她不顺眼的,登时翻了个白眼,“管他有血没血,活的死的,只要是个男的,岂有不往回家带的道理?”
话音落,众人一阵哄笑。
这话若放在旁人身上,或许刻薄了些,可放在阿灼身上,却实在不算冤了她。
毕竟阿灼的为人,村里人人皆知。
刚及笄的年纪,便将溪水村的人沾染了个遍。
村里的郎中对她嘘寒问暖,走街串巷的货郎对她朝思暮想,半山腰的的猎户为她神魂颠倒,河西的秀才为她肝肠寸断。
王袁两家的公子更是为了她大打出手,闹得水火不容。
原本清净的村子,因她的存在而被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活脱脱一个狐媚子,妖孽,祸水!
如今又捡那么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回家,这村里,怕是有的闹咯。
女人们正议论着,人群中突然有个人给大家伙使了个眼色,众人立马压低了声音,顺着她的示意望过去。
沿着河边袅袅走来的,不是阿灼又是谁?
她今日穿着一身红色轻纱罗裙,在碧色的河旁十分打眼,仿若水边灼灼盛开的一朵红莲。
身形窈窕,肌肤如雪,被头顶的日光这么一晒,更是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想不让人瞧见都难。
众人心里鄙夷她,却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明明手里端着木盆,同她们一样是来洗衣的,可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将旁人都衬得灰头土脸,黯然失色。
没人愿意同她待在一起,做那花儿旁的绿叶。
而阿灼也有自知之明,从不与她们在一处。
她静静地走到不远处的平整河岸边,独自洗起了衣裳。
女人们见她这般,议论声又逐渐放肆起来,有意要让她听到,可阿灼充耳不闻,只认真地搓搓洗洗,头也不抬一下。
红玉见她爱搭不理,却更是不满,和几个女人结伴而归,从她身边路过时,她伸了一脚,故意踢翻了阿灼身边的木盆。
盆里放着刚洗干净的衣裳,顿时散落一地。
“哎哟,怪我不留神!”
红玉一边叫着,一边去帮她拾衣裳,可是刚一拾起,便惊讶地大叫一声,“嗨呀,怎么是男人的衣服?”
她将那灰色粗布衫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向周围的人挨个展示,似是见了什么不寻常之物。
女人们诧异起来,还有几个煞有介事地捡起了地上其他的衣物来端详,不必说,皆是男人穿的。
“阿灼,你一个女儿家,家中又无男丁,哪来这么多男人家的衣物要洗?”
“你年纪轻轻,又不需替人洗衣来赚什么钱,怎会在这里洗外人的衣裳?可是有什么难处?”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围着阿灼明知故问。
阿灼缓缓站起身,并没有理会她们的阴阳怪气,只伸出手道:“把衣服还给我。”
她面色如常,不见半点惶恐。
挑事的红玉见她不为所动,顿觉面上无光,偏要将那衣衫攥在手里,冷笑道:“这么件破衣裳,也当做宝贝,是不是只要男人挨过的东西,你都这样如饥似渴?”
这话可称得上难听了,但她与阿灼素有过节,三天两头便要争执一回,旁人早已见怪不怪,皆等着看好戏——最好两人能撕了脸皮对骂,叫阿灼再不能假模假样地装矜持。
阿灼却不恼,目光轻飘飘地朝众人看了一眼,也不知到底落在了何处,随即便直接抓过衣衫,拽扯起来。
对方见她一言不发地从自己手里夺东西,也较起了劲,一把将阿灼推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男人的喊叫声:“你们在做什么?!”
那声音雄厚,带着几分怒气,女人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便见村里的猎户杨轩正阔步朝这边走来。
女人们自认在小打小闹,不想因男人的到来而让事态升级,纷纷丢了手里的衣物,相伴着快速离去了。
阿灼也不着急着起身,跪坐在地上,将衣衫一件一件捡起。
杨轩见状,连忙过来扶起她,焦急地问:“可是她们欺负你了?”
阿灼摇摇头,手里捏着沾了灰土的衣裳,被晒得微红的脸上透出一丝歉疚:“杨大哥,怪我不留神,弄脏了你的衣服。”
“还管衣服做什么,有没有摔伤?”
阿灼抬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又不是面团做的,哪里能这么容易摔伤?”
说这话时,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含着盈盈柔光,带着几分安抚之意。
杨轩被她这么一看,心里却更加愤怒。
分明是让人欺负了,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可不就是一个任人揉搓的软面团?
“走,我送你回去。”
杨轩拿过了阿灼手中端着的木盆,将今早猎到的兔子递给了她。
他打量着她,叹气道:“又瘦了些,往日里我送来的肉也不少,怎么不见你胖一点?”
阿灼弯了弯眼睛:“杨大哥嘴上这么说罢了,我要真胖一些,或许你就不愿再见我,这兔子也送到别人家了。”
“哪里的话,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我都......”
杨轩别了别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才将剩下的话说出,“我都是喜欢的。”
阿灼微微低下头:“杨大哥,这样的话可不能胡说,你以后是要成家的,若叫未来的新娘子听到了,要误会的。”
杨轩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了口:“阿灼,我是说真......”
只是话音未毕,便被阿灼打断了。
“到了。”
阿灼的脚步停下,抬眼冲他笑道,“杨大哥忙活了一早,定然累着了,天这么热,快回去歇着吧。若有不得空洗的衣物,再拿来便是。”
她晃了晃手里的兔子,眨了眨眼睛,“我会好好进补的,下次见到我,可不许再说我瘦了。”
杨轩看着她这副神情,不由心动,欲言又止了一番,终究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他喜爱她,自然有过娶她的心思,只是每每想到先前发生的事,还是心有余悸,自知娶一个这般容貌的女子回家,未必是福,只好打消念头。
总归她还肯和自己亲近,只要每日能说几句话,便也心满意足了。
他挥挥手,跟阿灼告了别,却又忍不住三步一回头,每每回看,都见阿灼还站在原地望着自己,不由心中更暖,步子又踏实了几分。
阿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才有了动作。
却不是推门回家,而是提着刚得来的兔子朝村里的医馆走去。
李郎中正坐在门口摇扇纳凉,见了她,立即笑着起身。
“阿灼来了。”
“李郎中。”
阿灼笑盈盈地跟他问好,又为着前两日的事道起了谢,“多亏了您妙手回春,如今那人的伤势已稳定下来,只是依旧在发热。”
李郎中乐呵呵道:“若非你心善,及时将人拖上了案,只怕这一条人命,就要让那溪水给吃咯。”
阿灼将手里的兔子递上,“还是要劳烦您费心,再替我抓几副药,连同我平时吃的一起。”
说着,她又掏出荷包,作势要拿钱。
李郎中按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感受着细腻的手感,笑道:“跟我还见什么外,这兔子我收下了,钱就不必了。”
阿灼不急着抽回手,只盯着郎中的袖口道:“您这袖子破了个口,若不介意,我帮您缝上吧。”
听到这话,李郎中喜形于色,“自然是好。”
他松开了阿灼的手,由着阿灼取来针线,看她手指捻线生花,在他袖口缝了一个小小的图案。
“这是什么?”
“杏花。”阿灼咬断了线,纤长的眼睫毛轻轻颤动,“您仁心仁术,定会誉满杏林。”
李郎中紧紧盯着她咬线的贝齿,听着这柔婉悦耳的声音,不由心猿意马起来,一只手痴痴探出去,还未碰到对方,却听阿灼又问起:“王公子的伤如何了?”
一想到那被打得牙蹦鼻裂的王有才,李郎中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好,好着呢。”
那县丞家的小儿子王有才前不久来溪水村游玩,无意中见到了阿灼,立即被迷得七荤八素,缠着人不放,令阿灼受了惊吓,哭得好不可怜。
这事传到了袁乡绅家的公子袁驰海耳中,袁驰海当即带着几个小厮,将那王有才打了一顿,直到逼得他承诺再也不招惹阿灼,才将人送来了医馆。
李郎中虽对阿灼也抱有不大光明的心思,但总归是不敢得罪那袁驰海,只能见缝插针地占些便宜。
阿灼见他规矩了起来,淡淡一笑:“袁公子向来嫉恶如仇,难免有失轻重,好在没闹出人命来。”
“是,是。”李郎中赔笑,“所以做人还是要守礼徇善,哈哈......”
阿灼与他客套几句,便不再停留,提着药包又去了河西。
河西边有一草堂,正是村里的小秀才孟亭生平日里读书的地方。
阿灼悄声走至窗前,便见孟亭生正托着下巴看书,只是那书迟迟不翻过一页,可见人早已走了神。
阿灼轻轻敲了敲窗口,孟亭生立刻回过神,便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站在窗外沉静地看着自己,不由大喜。
他忙起身走过来,神色激动道:“阿灼,你可算来了。”
“嘘。”
阿灼竖起手指抵在唇边,压低了声,带着揶揄的笑意道:“我可瞧见你走神了,前不久才跟我发誓这次秋闱定要榜上有名,竟是骗我的么?”
“我......”被心上人撞见自己偷懒,孟亭生立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是因为天太热了,我才昏了头的。”
见阿灼莞尔看着他,孟亭生急忙保证道:“我说话算话,不会骗你,我定会发奋读书,考中举人的!”
阿灼被他这副样子逗得笑意更浓,“我信你。”
她从提着的药包里拿出一包来,递给孟亭生——正是李郎中为她配的“平时所吃的药。”
其实只是些常见的补药。
“暑气渐盛,读书虽要紧,却也需顾及自己的身体,莫要太劳累了。”
孟亭生接过去,眼眶一热,感动道:“阿灼,你待我真好。”
此时此刻,他心里暖乎乎的,要知道,他的父母只知鞭策他读书,还有些见识短浅的匹夫等着看他笑话,整个村子里,唯有阿灼会关心他的身子。
他忽而想起了什么,从桌上找出一本书塞给阿灼,“这是我新抄的文集,你拿去看。”
阿灼眼眸一亮,很爱惜地接过,欣喜地向他道谢。
她仔细翻了两页,将书小心地收起,对孟亭生道:“我若有不理解的,再来向你请教。”
孟亭生对这话受用得很,哪里会不应,又对着阿灼说了许多近日的见解,才依依惜别。
走了几遭,头顶的太阳也越来越盛,阿灼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家的方向赶去,快到家门口时,却见门口停了辆马车。
马车外头,正站着一人,身穿黑色劲装,手里拿着马鞭。
是袁驰海。
只是不知为何,他面色有些阴沉,手里的鞭子正不耐烦地甩来甩去,打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的噼啪响。
阿灼顿住了脚步,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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