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日落

　　空旷无垠的宇宙，悬挂着一颗白色的太阳。
　　不见其他星辰，只有它在燃烧。
　　很久以后，孤独的光华变得辉煌，最终向着深邃黑暗的尽头，无可救药地坠落。

　　温落睁开眼，暗红色的瞳孔收缩。
　　白色日落只剩微弱的残影，一瞬消逝，如同前世的梦。
　　他在舱体里坐起身，环顾四周，所处的空间一片纯白。
　　唯有正后方，一扇巨大的矩形窗户嵌在墙面中央，窗外是璀璨的星空。
　　“真美。”
　　耳侧忽然响起一道沉稳、柔和的男声：“你好，温落，生日快乐。”
　　“谢谢。”温落开口，肤色略显苍白。
　　舱体前方垂下半透明的屏幕，显示此刻的时间：03:30:12。
　　“二级检测开始：【肉|体培育】100%，【基础记忆】无漏洞，20秒后开始【悲伤构造】。”
　　温落重新躺下，问：“你叫什么？”
　　“我是AI0606，请问您的悲伤构造选择完全随机，还是区间随机？”
　　“完全随机。不是问你的AI编号，是问你的名字。”
　　“完全随机已确认，正在读取构造一号。您也可以叫我宙斯，温先生。”
　　“宙斯？挺好。”
　　“谢谢，请您闭上双目，【悲伤构造·死去的挚友·No.0099】准备完毕，即将开始植入。”
　　冰凉的金属框体从天花板伸出，罩在温落的眼睑，无数画面在脑海飞速闪过。
　　“——植入完毕。”
　　思绪一瞬填满十年，再看屏幕上的时间，才过去六分钟。
　　在突然涌现的回忆里，他得到一位去世的朋友。虽不知对方的模样与姓名，但失去对方的痛苦十分深刻。
　　……
　　待缓过神来，温落接着问：“宙斯，你的名字是自己起的吗？”
　　“不是。二号数据读取完毕，请您再次做好准备，【悲伤构造·走失的宠物·No.0297】开始植入————植入完毕。”
　　……
　　温落于是丢掉一只饲养多年的金毛。
　　“三号读取完毕，【悲伤构造·悲剧电影·No.1287】开始植入————植入完毕。”
　　……
　　“还记得电影的名字是《爱与别离》，我看哭了。”
　　温落揉着眉心，逐渐消化完三段记忆。
　　宙斯：“温先生，您似乎并不为这三件事感到悲伤。”
　　“我很悲伤，只是没哭吧？”
　　宙斯：“抱歉，因未能检测到您的泪液，依据相关规定，我将上报异常情况。”
　　“好。”温落点头。
　　“谢谢您的理解。悲伤构造已完成，特殊信息已上报，系统无任何反馈，程序继续运行。20秒后开始植入【职业钢印】。”
　　“来了，不知我这辈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宙斯：“温先生，请问您的职业钢印选择完全随机，还是区间随机？”
　　“完全随机。”
　　“稍等，钢印已生成，编号A-035-094。职位：刑警助理。工作地点：81区天水街35A号。现在开始植入————植入完毕。”
　　终于，初始设定宣告完成，植入设备离开额头，退回白墙后方。
　　温落矫健地跃出舱体，一|丝|不|挂，走到玻璃窗前，抬头仰望。
　　黑夜垂落无量的星光，洒在他清秀的脸上，使灰白的头发更显朦胧。
　　“工作制服已生成，5分钟后您将前往契约地点，请做好准备。”
　　温落回头，套上紧身的黑色制服，伸展双臂：“时间过得真快。”
　　“没错，再见，温先生。”
　　“宙斯，我想再提个问题。”
　　“请问。”
　　“窗外的星辰能活多久？”
　　系统沉默三秒，道：“抱歉，此问题违反了【朝生】人类的禁言条令，我不能回答您。”
　　“没事，麻烦你了。”
　　“不客气。”
　　与此同时，跟前的白色墙壁冒出一串绿色的数字，开始倒计时。
　　10、9、8、7、6……
　　温落回头望了一眼，玻璃窗正从四角开始闭合。
　　刹那之间，星空左上方亮起一道夺目的流光——
　　一颗璀璨的流星决绝地撕开黑幕，在他的瞳孔中转瞬即逝。
　　5、4、3、2、1。
　　温落踏出空间的最后一刻，听见宙斯的告别：
　　“祝您生如夏花之绚烂。”

　　“你也是。”温落转身，初始仓的金属门已经闭合，AI0606应该没有听到。
　　空间外部，是条望不到头的巨型走廊，成百的人群正在移动，去往对应的离仓节点。
　　所有个体步伐急促，但眼神明亮，仿佛是去一处向往的地方。
　　温落双击右侧的太阳穴，皮肤下亮起蓝色光点，而后在右眼前方投影出单枚镜片。
　　导航启动，通往81区的节点在屏幕中闪烁。
　　他快步行走，同时观察身边的行人。
　　右方的男性身穿白色大褂，推测职业为医生；左前方的女性戴着黄色头盔，大概是去建筑工地；后方的男性一身黑色长袍，看不出具体职业。
　　所有人的肉|体都是年轻的，同龄的：十八岁。
　　除了温落，他们的都刚刚哭过。

　　温落进入通往81区的轨道电梯，在靠门的位置坐下，系紧安全带。
　　角落里已经坐着一位男生：“你好啊，我是蓝舟。”
　　“你好，我是温落。你的制服和我一样，也是警察助理？”
　　“对呀！”蓝舟想起身握手，却被安全带拴住，“说不定咱们去的还是同一处警局来着，你的地址是多少……哇，居然真的一样，那咱俩是一生的同事了！”
　　温落微笑：“希望之后也被分进一个小组，我们互帮互助。”
　　“你放心，我肯定帮你。别说，自打你一进电梯，我就觉着你很顺眼，可能因为长得帅吧？要不等工作完了以后，咱俩一块去玩儿？”
　　“行，我没问题。”
　　“嘿嘿，就这么说定了啊。”
　　电梯内部响起AI的声音，这回是古板的女声：“温落，蓝舟，二位好。本电梯即将启程前往81区中转站，请尽快入座，系紧安全带，感谢您的配合。”
　　“你好，怎么称呼？”温落抬头问。
　　“AI-DX73，温先生。”
　　“这是编号，我想问名字。”
　　女声沉默一阵：“AI-DX73，温先生。”
　　“你干什么啊？”蓝舟疑惑地看他，两秒后莞尔一笑，“调戏AI吗？”
　　温落摇头：“只是好奇问问。”
　　蓝舟却忽然来了兴致：“那啥，73女士，你吃了吗？”
　　“我不需要进食，蓝先生。另外，我的性别设定是男性。”
　　“我去，谁这么恶趣味？”
　　温落接话：“这样的人也是有的吧。”
　　蓝舟不解：“可ta只是AI，又不是人类，设计他的工程师……”
　　“我们将于51分钟后抵达81区，期间请二位享用朝生传承的回忆，祝愉快。”系统音打断他。
　　“可算来了！”蓝舟兴奋改口，“刚在初始仓进行悲伤构造的时候，哭得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因为我妈没了。不过咱们朝生好歹能把片断的快乐放进卡池，我也知足了。”
　　话音刚落，他点出太阳穴的完整镜片，迫不及待地浸入回忆的虚拟世界。

　　每一位朝生人类，都只有一日的寿命。
　　算上肉身生成的时间，共24小时，1440分钟，86400秒。
　　相比第九世界存在的三万年，短如一瞬。
　　在这段前往工作岗位的旅途中，他们被赋予感知祖先回忆的权力。
　　所谓“祖先”，是系统的官方说法。昨天和更之前出仓的蓝舟，是现在蓝舟的祖先，他们共同构成一条记录在册的族群脉络：蓝舟序列。
　　虽然多数朝生认可祖先论，但有还一小部人认为，过去其实是自己的前世。
　　因为传承的回忆能在今日的生命中感同身受，仿佛都是自身的经历。
　　此外，还有极少数人认为，以往的“他们”与今生的“我”没有任何关联。
　　比如温落。

　　如果没有悲伤，就无法感受快乐。
　　温落回想着此生（被植入的三段）的悲伤，缓慢沉入轮回无数次的记忆卡池。
　　依旧是轨道电梯的系统音：
　　“序列·温落，你好。当前所处的代际29565，已兑换【词组】3284份，【相片】0张，【回忆】0段。剩余可兑换词组0份，相片107张，回忆8段，是否选择兑换？”
　　温落抬手，点击前方浮空的“否”字。
　　“兑换结束。恭喜，依据契约完成此生后，你的下一位后代将可兑换：词组1份，相片108张，回忆9段。”
　　等声音消失，温落打开视野中央悬浮的黑盒。
　　3284张彩色的卡片一齐飞出，纷纷扬扬，像一朵巨大的烟花，在虚拟的世界欢快地炸开。
　　他随手抬起，抓住一张深蓝色的卡片，上面写着五个字：共用的雨伞。
　　卡片顶部刻着一行较小的数字编号：000233。
　　——可能那天下着大雨，他下班是没带雨伞，同事对他说：“来，跟我一起吧。”两人并肩踏入雨中，他因此觉得很快乐。
　　这是温落对序列第233位的快乐做出的想象，而后他微微一笑。
　　他接着在漫天的烟花里捉到第二张卡片。
　　橙红色的，写着“温暖的日出”，编号为001459。
　　——可能他在工作中休息片刻，抬头的时候，见到天边火红的日出照耀大地，将整个第九世界染成温暖的橙色，他因此觉得很快乐。
　　温落又笑了笑，灰白色的眉毛弯成新月。
　　而后是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他在永久飞舞的卡片烟花里捕捉、阅读、想象，直至第三百零二张。
　　“轨道电梯即将抵达81区中转站，请准备脱离序列卡池。”

　　温落关闭眼镜，虚拟世界连同镜片一起消失。
　　植入太阳穴的设备名为便携投影，打开单镜时是半透明的，可以进行导航或阅读，如果打开双镜，便能浸入多个种类的虚拟空间。
　　温落转头，见身边的人眼含热泪。
　　“怎么了？”
　　“呜呜呜……”蓝舟用双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眼眶里的仍在往外冒。“我哭惨了，被感动的。”
　　“厉害。”
　　“可不是嘛？我的祖先都太幸福了吧！我只看了五张照片，触发了两段回忆，就开心得起飞了——边飞边哭的那种。”
　　温落：“看来你的序列非常幸运。”
　　蓝舟睁着哭肿的大眼睛：“是啊，所以我这辈子也得加倍努力，争取留下超级快乐的回忆，被选入卡池，然后还希望我的后代能选我。”
　　“肯定能。”温落鼓励道。
　　“谢谢你啊，诶不是，兄弟你咋这么淡定呢？”
　　“也是有我这种人的吧。”
　　AI-DX73：“轨道电梯已抵达81区中转站，请二位解开安全带，有序离开。”

　　·

　　魏凯吐出一枚烟圈，皱眉望着沙发里瘫着的那位身穿西装、吊儿郎当的年轻人。
　　今早凌晨三点半，局里忽然来了道命令，让一个新人接替小王的职位，以正式刑警的身份，调查一宗简单的案情。
　　“就一天，案子结束他就离开。”这是上头的原话。
　　“不是，这小子他妈的什么背景啊？”魏凯当时问，“我手头那件爆炸的大案还没结束，您不是让我全力以赴么，就别给我加派任务了。”
　　领导沉声道：“你别问这么多，我也是从上级接到的命令，听说更上头也是接了命令的，你好生招待就是，不要多生是非！”
　　魏凯惊讶地挂断电话，思索头儿的头儿的头儿是什么级别——似乎，快到那位的级别了。
　　念头刚起，他吓出一身冷汗，不再细想。
　　04:30，等他赶到警局时，神秘的年轻人已站在门口，抽着烟等他了。
　　魏凯亲自为对方讲解警局的规章制度与工作条例，顺手给他泡了杯很贵的茶。
　　年轻人没精打采地听着，中途打了三次哈欠，喝完两杯茶，然后拒绝穿上刑警的制服。
　　魏凯表面和蔼可亲，心头敢怒不敢言。若眼前的人是小王，他早扇过去八百道耳光了。
　　该说的说完，该给的给完，年轻人便躺到沙发上——平时这位置除了魏凯，没人敢坐——似是忽然有了精神，嘻嘻哈哈地跟进屋的警员挨个儿打招呼。
　　副局长一进门，就见老虎位子上坐着个陌生人，顿时吓出一激灵。又看到办公桌后的魏凯一言不发，心下大奇。
　　“魏老大，这小子谁啊？”
　　“不认识。”
　　副局继续悄悄道：“您不认识？嗨，别骗我了，要是您不认识，他怎么敢坐在您的专属位置上？您跟兄弟我透个底儿，到底啥人物啊？”
　　魏凯双目圆睁，喝道：“张梁，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跟我背后议论白警官？”
　　“白……白警官？”张梁原地愣住，有些委屈，“啥白警官，不是，局长……你干嘛吼这么大声啊？”
　　穿着西装的年轻人忽然从沙发里起身，魏凯双目一眯，汗毛倒竖。
　　年轻人却只是哈哈一笑，跟张梁热情握手：“你好啊，张警官。我是白墨，今儿来你们局里上一天班，下午就走。”
　　“你好你好。”张梁听到身后的魏凯舒了口气，心中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五点了，我的助手该到了。”白墨转身，朝警局门口走去。
　　与此同时，系统的声音响彻警局的所有角落：
　　“请注意，二元禁止已开启，范围为天水街警察局，契约已生成！”
　　魏凯骂骂咧咧地离开座位，掐灭手头的烟：“老子今天是撞了什么邪，除了招待一尊大佛，还得应付两名朝生，晦气！”

　　温落与蓝舟走上警局大厅前的阶梯，迎面遇着一位一米八五的黑发男性。
　　“你就是温落？”那人快步上前，双掌握住温落的右手，比初见的蓝舟还要热情几分。
　　“您哪位？”
　　“我白墨，你上司，今天你就跟我混了。”
　　温落虽然疑惑，但行了个标准的警察礼：“您好，白警官。”
　　“咱们马上开始工作，跟我来。”
　　蓝舟开口：“白警官，您是我的上司吗？”
　　“不是。”
　　“哦，那温落，我们下班后互相等等啊。”
　　“好。”
　　两人挥手暂别，温落转头，打量身前的白墨。
　　这位警官充满疑点：没穿制服，只有一身不合时宜的西装；走路松松垮垮，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身材倒是健硕，但没有半点儿刑警的威严。
　　“白警官，能否给我看看您的ID？”
　　白墨回头，敲着脑袋：“瞧我，忘了，发你邮件了，我不是冒牌的啊。”
　　温落仔细查看一番，确认证件无误：“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白警官摆手，“这事儿怪我。”
　　“我们现在是去案发现场吗？”这位上司虽然看着不太靠谱，但似乎是好人。
　　“对，昨天的案子。”
　　“有卷宗吗，我想先看看。”
　　白墨：“按道理来说，应该是有的吧？”
　　“嗯？您问我的话，我也……”
　　说话间，阴沉的天空悄然落下白色的雪。
　　“应该有的。”白墨笑，“你在警局的档案里找找。”
　　“哦，行。”这位上司虽然看着是好人，但特别不靠谱。
　　一边查找，温落伸手接住几枚雪花，觉得有些开心。
　　他喜欢雪，进而希望这一生都是雪天——这愿望倒也不难。
　　“我还忘了件事儿，你是朝生吧？”白墨又问。
　　“是的，我是朝生，您说。”
　　白警官转过身，倒退行走在温助理一侧。
　　黑色的双眸掠过稀疏的雪花，直视温落暗红的瞳孔，他说：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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