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下铺的甜蜜海

　　班得瑞的雾色之河在脑海中回荡，悠扬、悲伤，与外头轰鸣的蝉声形成鲜明对比。

　　周平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弯曲，顺着那旋律按动，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一会之后，他爬起来，打开水龙头，捧了一把水，将鼻子下的红色血迹擦干净。

　　发白的手指微微颤抖，为了驱散脑子里的音乐，他洗了一把脸，细散的头发凝结成了一根一根，紧紧地贴在额头上。

　　眼睛很痛，胸口被踹了一脚，很痛，手指被踩在地上的时候他以为已经断了，可是没有，过了这么久，上面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印子，完全恢复了精神。

　　现在是中午的午自修，明天就是中考，他被分配到了二中去考试，在这期间应该不会遇到宁子墨，至少考试期间他没办法对自己做什么。

　　周平捏了捏脸蛋，回到了教室。

　　有人已经趴在了桌子上进行午休，有人见他进来，立马掩住口鼻，小声抱怨，“好臭啊，真是受不了。”

　　“算了吧，只剩一天了，怪可怜的。”

　　“可怜的是我吧，每天都得忍受这种臭味。”

　　周平瞟了一眼那人，默不作声，表弟徐圆见了他，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才来，去哪了？”

　　周平见他明知故问，忍住涌上来的委屈，不吭声，旁边的宁子墨扭头过来，笑：“他能去哪？还不是呆在厕所啃你给他的鸡腿。”

　　“哦，中午给他的鸡腿，表哥，啃得怎么样，那鸡骨头香不香？”

　　他这一说，旁边的人都笑起来，周平想起中午被他们毁掉的餐盘，眼睛红了一圈。

　　宁子墨见周平还是这种斯文样，恶意地笑道：“又不说话，看来在厕所啃鸡骨头是真香？”

　　“能不能别这么恶心。”周平的同桌本来已经睡着，此时小声抱怨了一句，然后用嫌弃的眼神瞪了一眼自己。

　　周平一愣，鼻子突然酸了，眼睛起了一层水雾，但他没有哭，只是忍着，然后趴在了桌上。

　　周平在两年前被父母抛弃，没有任何预兆，晚上回家的时候，甚至被一群讨债的人抓了去，要不是邻居好心报了警，周平不可能被警察从高利贷团伙中解救出来。

　　可父母卷走了所有可以变现的钱，唯一留给他的，只剩下几件衣物。

　　没有亲戚愿意收留他，他们都害怕被高利贷团伙盯上，就在姑姑商量要不要把他送去孤儿院的时候，爷爷奶奶从乡下赶过来，问他愿不愿去农村生活。

　　姑姑当即反对，但是被奶奶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先前姑姑借了父亲很多钱，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来，她自然慌了阵脚。

　　为了继续现在的学业，周平星期一到星期四都是在姑姑家暂住，每次当到了星期五，就自己坐公交车回农村里过周末。

　　然而，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舒服。

　　姑姑有两个孩子，和周平都是同龄，表妹徐梦瞧不起他，每次在家里遇到了，便会露出一种鄙夷他的神情。

　　周平对她无可奈何，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无视。

　　而徐圆就更不用说了，他从小就嫉妒周平的家庭，每次姑姑来他们家借钱，他总会无事生非抢自己的东西，父母性子爽快，见只是小孩子之间的争执，每次都让周平当个好兄长，学会忍让。

　　可事情远远不是小孩子的争执那么简单。

　　姑父嗜酒，一次在外面棋牌室输了钱，大发雷霆，和外人起了冲突，姑姑不想让表妹表弟受牵连，便让周平过去帮忙扶姑父回家。

　　第二天周平没有换衣服，便沾了一声酒气去了学校，没想到，这样一个错误，便开启了他长达两年的噩梦，每天被表弟故意用酒破湿衣服，每天被人退避三尺，连老师都反复警告周平，不准沾酒。

　　可他屡屡再犯，灵玩不灵，就算有人同情他被霸凌，那点好人缘最后也被他身上呛人的酒味败得一干二净。

　　被其他同学骂，是他咎由自取，被人打，是他活该。

　　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半夜从杂物间爬起来躲在洗手间洗衣服，而姑姑明明知道徐圆欺负他，却从来没为自己说过一句话。

　　那两年间受过的羞辱，每每想起，都能让自己冒出一身惊汗，冰冷刺骨，如芒在背。

　　不过马上就要结束了，省重点高中是寄宿，等上了高中，他就可以和那个杂物间说再见，而且百理高中只看成绩，表弟和宁子墨绝对进不去。

　　最后一节课，班主任撕掉了倒计时的最后一张纸，全班沸腾，如同一场热浪，激涌而起。

　　她说了很多煽情和感动的话，周平没有听进去一个字，课桌上有一张纸条来回传递，直到传到了周平手上。

　　他用手指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几个潦草的字

　　“下课后你要是敢走，我打断你的手。”

　　宁子墨隔空给他使了个眼神，徐圆勾了一脸坏笑，旁边几个和他们玩得不错的人都笑了起来。

　　周平的眼眸暗了几分，他知道，他们想最后来一次盛宴，他们想最后再狠狠欺负他一把，用自己的痛苦，去祭奠他们即将逝去的初三。

　　把手上的纸捏成了一团，周平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宁子墨见了，一脸阴狠，捏了捏抽屉里的手机，势要拍下周平狼狈不堪的模样，当做他中考的配菜。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所有人都起身，周平快速将书包甩在了背上，小跑出了教室门，他听到后面宁子墨大叫：“抓起来。”

　　周平一惊，连忙加快速度，一步两格，感觉不是下楼，而是跳楼。

　　所幸腿没有软，快速下楼之后，他便冲着学校的大门跑，胸膛几乎要炸裂开来，徐圆在身后大喊大叫，终于，在见到门口那两个身影时，周平心安了。

　　他早知道会有今天一遭，所以拜托了爷爷奶奶，一定要来接自己。

　　不知不觉放慢警惕，头发被人重重抓住，徐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笑，“看我今天不整死你。”

　　画面不偏不倚，落到了爷爷奶奶的眼中，周平瞬间感觉有些丢脸，头被迫后仰，宁子墨的小弟也跑了过来，大笑，“终于抓住了，等会还要把他扒了拍照呢。”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在头顶上炸裂，爷爷两步过来，徐圆震惊地连忙放开自己的头发，啪得一声，一个巴掌落到了他的脸上。

　　“外公，不是，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你这个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爷爷追着徐圆要打，可是却被宁子墨拦住了，他虽然才15岁，但是身高已经有了一米七，鹰勾一般的眼睛瞄了一下周平后，他毫不客气地将爷爷推得后退了几步。

　　徐圆连忙躲在他的身后，周平见宁子墨居然敢向老人动手，内心焦急，懊悔不已，连忙从地上起来，去扶爷爷。

　　爷爷扬起手来要教训他，然而身后响起了咔嚓的快门拍照声。

　　“宁哥，拍下来了。”

　　宁子墨勾了一抹笑，当晚，老人仗势欺人殴打初中生的照片在家长群里传了出来，几位家长从自己孩子嘴里听到了些是非，胡乱添油加醋，晚上八点，校长就接到了好几个要求处分周平的电话。

　　明天就是中考，处分肯定来不及了，校长直接报警，控告周忠殴打本校学生，应该被刑事拘留。

　　不管自己如何解释，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宁子墨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拳印，再加上他很会演戏，他的父母又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周平百口莫辩。

　　他放下尊严去求徐圆，希望他能帮帮爷爷，可徐圆看到了宁子墨投过来的视线之后，全身一震，立马改了口径。

　　姑姑无可奈何，以明天要中考为由带走了他，周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关在了铁栏里头，他望着宁子墨得意地起身离开，一股气盘旋在胸膛里，终于变成了眼泪，决堤而出。

　　爷爷叹了口气，在里面招手，叫周平过去，“小平，你不要放在心上，中考一定要好生考，千万别担心我。”

　　周平含住了嗓子里发出的呜声，使劲点头，看着奶奶让为自己操心，一种强烈的恨意袭击了他的脑海。

　　他一定要好好考，一定要当他们家最出息，最有能耐的孩子。

　　他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摆脱这贫困的泥潭，让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享受清福，他不要再像过去那么卑微懦弱，必须反击，就算不能击倒那群人，也得利用其它办法保护自己。

　　第二天，周平六点起床，拿着奶奶给自己的十块钱，花了三块买了两个包子。

　　清晨的考场还浮着雾气，周平背着书包一路去了二中。

　　门口的保安打了个哈欠，揉着睡眼发现了他，便问：“怎么这么早？”

　　早点找到地方，就不至于会被人半路拦截。

　　周平有了奋发的打算，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便开始拿出语文书看古诗文，等人陆陆续续进来了，嬉闹了，他便开始趴在桌上睡觉，醒醒精神。

　　连续两天的考试，周平做到了问心无愧，考试一结束，他便收拾东西和奶奶回乡下。

　　临走前，徐圆让姑姑准备了一盘鸡腿，周平知道他想借鸡腿来讽刺自己，于是便一手接过那打包的餐盒，配合他的期待，表演了委屈求全与忍耐。

　　徐圆对他很满意，勾起了坏笑，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飘了一句，“瞧我多心疼你。”

　　周平沉下眼眸，很想拍掉他的鸡爪子，但一想到自己上高中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便不由忍了下来。

　　回到乡下之后，奶奶给他收拾了房间，然而学费的事情却一直压在心里面。

　　初中为止，一直是义务教育，晚上能在姑姑家吃饭，虽然伙食差，但至少不会饿死。

　　然而高中学费需要自己掏，奶奶和爷爷是县里的小干部退休，两个人的退休金每个月是三千六，虽然在农村生活要不了多少伙食费，但水电、煤气还有日常伤病所需要的费用加起来也得一千多。

　　姑姑愿意收留自己，听说也是收了七百块钱，再加上自己的资料书和每个月中午在学校吃饭的生活费，林林总总，估计也存不了多少。

　　在家里闲得没有事情做，周平便每天走两个小时路去警察局看看爷爷，一是锻炼身体，二是为了找找看，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

　　他从6岁起便开始学习钢琴，每天都会被母亲逼着在家弹两个小时，大部分的古典乐曲耳熟能详，只要有一架钢琴，他能立马流畅弹出优美动人的旋律。

　　在同龄小孩沉浸在动画片和电子游戏的时候，他咬牙坚持了下来，长年累月的努力结出优异的成果，在他还没有被抛弃之前，他参加了很多比赛，每次都是荣获一等奖。

　　所以，他有信心利用这个技能去赚钱，至少这个暑假要把去百理高中的学费赚到手。

　　去县里的娱乐场所逗留了一圈，周平放弃了在这里工作的打算，光是看着一群人堆积在酒吧门口抽烟，就能想象里面鱼龙混杂。

　　即使老板同意雇佣他这个未成年人，在这遇到宁子墨的可能性也很高，要是被他发现，被举报毋庸置疑。

　　还是去找找看有没有做音乐培训的机构，之前他上一节钢琴课，时间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收费在250左右，就算一节课他只收100，如果一周排三至四次，两个月绝对能挣到三千。

　　这几天他也打听了一下百理高中的学费，一般是一次性缴清半年的住宿费和学杂费，加起来大概在五千四左右，自己挣三千，剩下的再问奶奶看有没有储蓄。

　　如果有的话，最好，就算没有，即使向爷爷的老战友借钱，周平也不想再去姑姑家。

　　晚上回去，天已经黑了，农村里装了一排路灯，至少可以看清路。

　　周平走得口干舌燥，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奶奶一向不过问他去县里干什么，只是每天都给他热好饭，等他回家。

　　“小平，我今天听村里的人说你们中考卷子答案出来了，家里也没有电脑，我和王嫂子说了，借他们的电脑用一下，你等会晚点去对对答案吧。”

　　王嫂子是奶奶平日里跳广场舞的舞伴，她们一行人共有九个，经常聚在一起排演节目。

　　有时候县里有比赛，或者村里要举行晚会，她们就会齐装上阵表演，排演节目往往需要一个月到半个月，而演出邀请赚到的钱，还不够几个人的服装费、车费和饭钱。

　　然而这是奶奶唯一的兴趣爱好，要不是爷爷进了警察局，夏日的夜晚，正是她们广场舞小队的主场。

　　周平咽下几口热饭，便起身去了王嫂子家。

　　他心里其实对考试的成绩也非常在意，无他，这是目前能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手段，如果不能考上百理，那么宁子墨一定会打听他去哪所学校，到时候初中发生的一切将会历史重演。

　　王嫂子家离奶奶家很近，走了不到三分钟就到了，王嫂子在门口看了他，连忙招呼：“小平来了，快进来坐，要用电脑吧，我早就让丫丫给你空好了。”

　　王雅站在一边，有些兴奋的道：“哥，赶紧对答案，我就不信你比那个徐梦考得差。”

　　她早就看不惯徐梦，总是在周平面前说徐梦狗眼看人低，周平此时听了不免觉得她有些天真可爱，走到里头，坐下开始搜索答案。

　　语文、数学都没有什么大问题，心里呼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对英语，周平幼儿园是在中外合资的国际学校里就读，从小科目最好的一门就是英语，中考听力的时候游刃有余，再加上很多单词早就融会贯通，所以经常能考九十几分以上。

　　对过一遍答案之后，无一错误，满意地想要搜索下一个科目，然而考场上的回忆突然击中了他的心脏。

　　英语是使用了填题卡，那个顺序是朝下还是朝右顺序呢？

　　好像是先朝下，五个为一个块区然后再朝右，而他是全部做完之后最后填卡，那个时候没有检查填题卡就去写作文了，那他到底是怎么填的？究竟有没有填正确？

　　王雅见周平脸色顿时惨白，不敢出声。

　　周平始终想不起自己是否有正确填卡，整个人如同掉入了冰窟，全身发寒发冷。

　　由于这巨大的失误导致整个人都险些崩溃，他没有继续对下去，只是站起来，忍着有些酸的鼻子起身离开。

　　英语填题卡最少占了80分，如果填错了，那这些分数会直接扣掉，百理高中一般只录取全县各初中的前十名，自己扣掉了80分，不但是重点高中，可能连普通的二流高中都进不去。

　　懊恼、后悔、愤怒全部都涌上心头，周平不由咬破了嘴唇，如同眼前是万丈深渊，咫尺绝境。

　　奶奶见他整个人晕晕沉沉地回家，连招呼也不打就进了房间。

　　她知道肯定是预估分数太差，连忙敲开房门进来，道：“小平，考得差不要紧，只要我们努力了就好。”

　　周平见奶奶为自己担心，心里有些不忍，连忙回道：“奶奶，我不会被打败，就算这次考得不行，我也不会认输。”

　　没错，不用紧、没关系、就算没有考好，他也可以继续努力。

　　在经历了爷爷的事情之后，周平意识到，一味的忍让没有半分作用，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好拿捏，好欺负。

　　要改变命运，必须靠自己努力，消沉、挫败、伤心没有一丝效果，虽然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填错卡，但必须把这个可能性放大到百分之九十来考虑，当前需要做的是，准备第二手方案。

　　他必须马上行动，打听第二所寄宿高中，而且要封锁消息，瞒住宁子墨，现在是紧要关头，千万不能有一丝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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