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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庆宁三年四月,一场雨足足落了半旬。薄雾似一顶罩子,密不透风,死死地箍住南凉皇宫。
北苑廊道,李书音一路急行,两名宫娥、四名内侍紧随。
鹅蛋脸儿白里透红,鼻头微钝,樱桃小口,一双小鹿眼微合。十样锦的短衫,青冥色的长裙,银花簪着双丫髻。
合该天真烂漫,可她黛眉紧蹙,神色焦灼。
及近北苑正门,迎面见一锦衣郎君抬步走出。
他个子高,常年锻炼的缘故,身姿挺拔。模样清秀,双目有神,精神奕奕。整体气质儒雅温润,俨然是个翩翩公子。
如果,不曾见过他杀人的样子……
时过境迁,中秋宴之变那骇人场景犹在眼前,令人心有余悸。
若非走投无路,她绝不会来见他!
俊秀郎君穿墨色云纹锦衣,束墨玉银丝蹀躞,蹬粉底皂靴,佩玄青云纹弯刀。一顿首,一抬眸,瞬目如电。
相距几步时,他先停下,躬身一拜。
李书音看着他,想到此前听闻他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替自己争辩,说自己柔弱,恐经不住北地风霜。
于是,她决定顺着,在他面前示弱。故作可怜地说:“三年前我自请离宫入寺,替皇伯伯守孝,皇上不准……”
锦衣郎君原本恭敬垂首,听到这话,蓦地抬眼,又迅速低头,欲言又止。
“听姨母讲,是魏卿相劝,皇上才松口答应的。升平感念为怀,本该早点向魏卿道声谢。”
魏卿,本名魏书,字溪亭。李书音以‘卿’称呼,算礼节,亦因有求于他。
“公主孝心可表,皇上理解,臣不过是顺应圣意。”他温言细语,完全没有中秋宴之变时瘆人的影子。
“这次皇上要遣我赴燕为质,满朝文武,唯有魏卿肯帮我说句话。此恩此情,升平必铭记于心。今日斗胆,恳请魏卿再帮我个忙,行吗?”
觉察魏溪亭目光似乎越过自己肩头,看向背后。李书音疑惑,回头却没发现什么。
“魏卿……”
魏溪亭闻声,收回视线。人虽恭谨,但话直截了当。
“臣人微言轻,帮不了公主。”
半点儿希望都不给!十分干脆。
此乃最后希望,怎敢轻易言弃?李书音尽可能地诉说对方何等重要!
“如今谁都像躲瘟神一样避着我,除了魏卿,我当真想不到还能求谁。”
觉察到郎君眉宇微展,她赶紧补话。
“我可以藏在运送恭桶的骡车底下混出宫,魏卿帮衬帮衬,别查太严。如果不幸被发现,我就说是自己藏的,绝不拖累魏卿。”
王朝帝姬,蒙两代君王宠爱、受百姓奉养,地位至尊至崇。如今,为了离宫,竟不惜与污秽之物为伍!
此举,着实令魏溪亭震惊。他略微迟疑,轻轻靠近,问:“公主出宫做什么?”
说话声很轻,动作也很轻。虽向前走出两步,但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
“见外祖父。”
怕被拒绝,她继续伏低,分析时局。
“北燕可汗暴戾善变,哪怕我赴燕为质,他也极有可能继续对南凉发难。
朔方部便是前车之鉴。一味地对敌俯首,根本保不住国。魏卿亦是如此认为,对吗?”
卑微地陈述,试图引起这位郎君共情。
自幼被送进东宫,寄养于伯父膝下。承蒙祖父和大伯疼爱教养,过得恣意潇洒。
谁曾料想,三年前中秋宴事变,生父晋王夺权登基。
承德旧人皆散,偏偏只有自己仍保留着封号,仍是南凉王朝唯一的嫡公主。
她很清楚,新帝这样做,旨在图个英明口碑。因而,三年间谨小慎微地苟活,只盼有朝一日能逃脱钳制,召集承德旧臣,一举复辟。
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她怎么也没想到新帝竟然对敌俯首称臣,要遣自己赴敌国为质。
祖父和大伯教导她,君王死社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时至今日,她都坚定地信奉。
文武百官,或为自保,或因利益,纷纷支持新帝,唯有魏七郎逆流而上。
这于李书音而言,无异于茫茫大海,寻得救命稻草,当然要死死地抓牢。
坊间盛传,相府魏七,谦和温良,仁义礼信,人称‘陌上温雅客’。
耳听为虚,听得多了,难免生出点儿希冀。即使不切实际,她也舍不得放手!
“我只想出宫见见外祖父,求他想想法子。我不愿稀里糊涂地死,却换不来南凉一日安宁。”
往昔如骄阳灿烂,此时只剩落寞,像春雨打落的梨花,堪堪可怜。
她以为,自己柔弱可怜些,离成功更近。
怎料话音刚落,却见魏溪亭虎目微虚,目光如鹰隼般凌厉。
登时,她仿佛置身中秋宴之变,目睹他挥刀的样子……
他又要下杀手了吗?
乱世之中,时局难测。当年,新帝夺权,对外宣称——旧帝择美人弃江山,主动逊位,请封青山君。是夜,为贼子所害。
一国之君尚且沦落至此,遑论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公主?
亡在深宫,乱臣贼子有千百种理由昭告天下。
不!不能这么死!
一双小手毫无血色,紧紧揪住裙摆,轻微颤抖。李书音整颗心悬在嗓子眼儿,余光扫了一眼魏溪亭腰间。
那柄嗜血弯刀还封在刀鞘中。
她神经紧绷之际,却见魏溪亭敛住凌厉。
他主动靠近,低声耳语:“贵妃眼线遍布,恐隔墙有耳。公主稍安勿躁,待臣寻到机会,再来相告。”
李书音惊喜,压低声音:“什么机会?”
“足够交代细节。”
语毕,退后两步,恭敬地行礼告退,扬起声调。
“臣尚有任务在身,先行告退。”
李书音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角,噙着眼泪,也做足戏码:“求求你,帮帮我。”
“为臣之人,恪守为臣之道。”
纤纤玉手轻轻一滞,缓缓放下,她颓然垂首。
“北燕十万铁骑压境,邻邦皆忌惮,南凉孤立无援。公主赴燕已成定局,将军府帮不了公主。与其追逐微乎其微的希望,不如想想,到了北燕如何自保。”
言罢,他颔首告退,步伐极快。
寒风呼啸,在北苑长道怒吼。
抬手揩掉泪痕,抬头望天。天阴沉沉的,宫墙真高……
求助无门,李书音“失魂落魄”地回转。
随侍们何曾见过主子这般模样?宛如一丝游魂。
大伙儿很担心,谁也不敢多说,唯恐刺激到她。他们紧跟在其四五步距离外,时刻留心。
晌午,她躺在软榻上,久不成眠,捱到傍晚。
机会?
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既然等不来机会,她就自己创造一个机会!
心中生出想法,当即付诸行动。
招呼贴身侍女尤白独自前来,吩咐道:“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把话带给魏统领,就说今夜升平殿风大。”
尤白虽心有疑惑,但什么都没问,领命离开。
升平殿附近有个小花园,乃先帝御赐予李书音,从前,她总爱到那儿玩耍。
估着时间,往花园去。
在门口叫停随侍,说:“我想自己待会儿,不许跟着。”
众人面面相觑,不得不谨听吩咐,候在园子外。
朱门金环,千山影壁,俱是皇家风范。她常驻城郊寺庙这几年,新帝差人打理着,这儿倒没荒废。
不出两盏茶功夫,隐约看到几簇火把朝这边移动。待近些,果真是魏溪亭!
李书音悄悄到锦鲤池畔,听到魏溪亭在园子外问:“公主呢?”
内侍答:“在里面。”
天上有月,光不太明,模模糊糊地照着园子。
魏溪亭问:“谁跟公主一起?”
内侍:“公主独自一人。”
那厢话音刚落,这边顺势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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